(七)学政、主考
在清代,学政、主考都是与教育、科举有关的官员,地位崇高,在行政上他们并不直接管辖杜凤治,然而,杜凤治作为州县官,尤其是作为首县知县,必须为广东学政、广东主考办差及馈送程仪,故日记留下了不少记载。
清代每省设立学政一人,由朝廷在进士(多为翰林)出身的京官中简任,各带原衔之品秩,主管一省的学校、士习、文风。学政虽不是“官”而是“差”,但由朝廷特简,并非督、抚下属,即使原为六、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检讨,体制也与督、抚平行,地位在藩、臬之上。 [240]
与杜凤治关系最为密切、日记记载也最多的广东学政是杜联(1804~1880)。杜联号莲衢,浙江会稽人。同治五年大考翰詹,杜联得第三名,从正四品的少詹事超升为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不久放为广东学政,加礼部侍郎衔。杜联任广东学政一年后即解职回乡,十几年后去世。
杜联是杜凤治出了十服的宗亲,杜联中进士、入翰林后,杜凤治也在京,日记说:“二人同宗、同学、同年,又在京同教书,虽翰苑与公车有别,而家中遭难一箸无存,在都衣粗食淡、徒步无车,自苦自知,景况无不相同。殆予选广东一月后,伊亦得广东学政,大小悬殊,同官无异。” [241] 在杜凤治宦粤初期,杜联是他最有力的后台。广宁士绅闹考是杜凤治宦粤遇到的第一次风波,如果没有杜联,他恐怕难以平安度过。
杜联在同治五年外放广东学政,同治六年九月即不再留任,回乡后不再出任官职,其中原委,日记没有多写。杜凤治在四会任上时到省城见杜联,日记记:
谒学宪,见,谈约一时,见其脸上清减,在京时从未见有如此形容,可见办事真辛苦,无怪其每有信来,即谓一时无暇,老景日增,白发满头,精神大不逮前,写字手即发颤……莲云不留真是天恩,如留必将性命放在广东……又私与我说,俟新任到,请假一月不出来矣,外边切勿张扬,除吾叔外无第二人知也。宦资有虎贲一旅,在人不足,而吾亦算罢了,安敢多望?予即答亦可以娱老矣。 [242]
杜联当了不到一年广东学政,竟憔悴到如此地步,看来他只适合在翰林院、詹事府这类清闲衙门当京官。杜联当京官时安贫若素,出任学政宦囊积有3000两银子就感到满足,不失书生本色。
接任的学政是胡瑞澜(1818~1886),号筱泉,湖北武昌人,杜凤治对他记载很少。胡瑞澜离任时,两首县赓飏、杨先荣没有按以往“惯例”送程仪5000两(名义上是督、抚以下省城主要官员共送)。因为这宗银两要两县先垫付,全省各州县事后摊还,但实际上多数州县根本不理。赓、杨就只送给胡瑞澜4000元,如按一元相当于0.72两计算减少约四成二。胡瑞澜起初拒绝收下,“有人劝之,言斯文中事,岂同市侩?璧回不好看,且于督抚面上无光,胡不得已收下,两县实省二千余银”。 [243] 胡瑞澜虽然不满,但顾及身份,没有撕破脸。
后来任学政的何廷谦,号地山(又作棣山),安徽定远人,离任时担心杜凤治、胡鉴继续按赓飏、杨先荣的标准送程仪,先托将军、副都统同督、抚说,要求按以往的5000两。杜凤治、胡鉴明知为此将赔垫4000余两,但为了广东官场面子,承诺“五千金必丝毫不短也”。 [244] 杜凤治在日记中议论何廷谦:“何棣翁人皆谓其忠厚老实,到钱财上尚谓之忠厚老实乎?学差三年,又逢拔贡年份,七八万金意中事也,尚不足也。”杜凤治怀疑何廷谦在广宁生员杨作骧考选拔贡一事上纳贿,“物议沸腾”,杜凤治当过广宁知县,对杨作骧八股文写得一般但家境富有的情况很清楚。 [245] 后来又写:“何学台在广三年,颇滋物议,即入学如南海额廿名,先取四十名,招覆黜半取半,此非生财之道乎!” [246]
下一任学政是章鋆(1820~1875),号采南,浙江鄞县人,咸丰壬子恩科状元,官至国子监祭酒,死于广东学政任上。章也是杜凤治甲辰乡试同年。在罗定知州任上,杜凤治曾谕局绅转谕为儿子雇请枪手考试之黄某:请枪手犯法,如果你想儿子中秀才,不如独力出资完成州内的建桥工程,学政章鋆是我同年同乡,深有交谊,到时必为力求让你儿子考中。 [247] 虽然杜凤治的日记对章鋆没有负面记述,但这件事也说明章鋆在院试中是可以请托的。
后一任学政吴宝恕(1832~1890),字子实,江苏吴县人。杜凤治笔下对他很不客气,说吴“在粤四年,颇闹脾气,视财如命,不爱声名;而又生性苛刻,待士子更觉不堪,无怪其为御史所劾也,奏中言语亦甚不堪,谓其吸烟好赌,考试草率”,吴被降三级调用,“发财回苏享福去矣”。 [248]
日记称吴宝恕主持考试场规甚宽,“一切事均委诸亲、友、‘家人’,以故枪替公行”,“实则内路已通,故装作无闻无见”。吴父曾任香山知县,因当年香山绅士不赞成其父入名宦祠,吴宝恕就对香山考生特别苛刻。 [249] 在武试时,吴“毫无主见,‘家人’揽权”,引发武童不满和闹事。巡抚张兆栋有所风闻,便询问杜凤治,杜凤治不留情面地告诉巡抚:吴宝恕为其夫人要轿子及要一些物件得不到满足,就故意少录和刁难南海县试和府试名列前茅者。 [250]
每逢乡试之年,朝廷都会向各省派出正、副主考主持考试,主考选拔的资格与学政相近。科举考试是抡才大典,乡试主考的地位也很尊崇。同治九年庚午乡试,广东正主考王祖培(子厚)入粤后身死,考试由副主考谢维藩(麟伯)一人主持。杜凤治在这次乡试中任外帘官,直接同主考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日记说“谢麟伯太史毫无脾气,主考如此好极的了,方圆随人,从无挑剔之事”。 [251]
同治十二年癸酉科乡试的正、副主考是夏家镐(伯英)、周冠(鼎卿),广东官员对夏家镐印象较好,对周冠则多有批评。杜凤治记,周冠入粤后就与沿途接待之州县官过不去,“送酒席不收,要折银”,“先有信来要新做蟒袍朝衣等物,且要大衣箱四只”。 [252] 出闱后两主考迟迟不动身,按惯例每日每位主考伙食12元,周冠要求17两,后不得不给10两。“每位主考送千金作为程仪,持督抚、司道、府县帖送去,又门包各百金,又折礼各百五十金。两县另送土仪:珍物八色、水礼十二色,各自送,两处均同。又公送正主考百金,副主考亦同。”与两主考同年、同乡或有其他私人关系的官员再加送。周冠为多得程仪,滥认同年;上船后声称还要耽搁10天,拉扯渔利。传说新举人孔昭仁乃盐商之子,出头在新科举人中之有家业者纠集得三四千两银赠周,夏家镐不得不陪着逗留。周冠“无日不小轿进城张罗拉扯,声名大坏,秽德彰闻”,“无日不拜客,无日不宴会,且无日不到河下饮花酒,要钱不要名”。番禺知县胡鉴是周冠同年,送干礼200两,周冠派人质问南海为何不送?杜只好向来人说明送主考礼的规矩,南海县已按数额送够了。 [253] 两主考行至清远,清远知县郑晓如(意堂)因周冠求索太多,郑“不但程仪不送,于寻常应酬亦多脱略”。郑与周本有交谊,和周诗云:“岭南官味如鸡肋,海上仙槎有风声;笑我忝为东道主,廉泉难慰故人情。”表示就算官不当了也不会满足他的要求。周冠大怒,但也奈何不了郑晓如。 [254]
光绪元年乙亥恩科乡试副主考朱琛起程后停泊花埭(主考吴宝恕留广东任学政),“差‘家人’向科场厅索补程仪二千五百之数,并说出京时前科副主考周大人说向例科场厅备送程仪五千两,每位二千五百两,何以此次不照章送云云。科场厅及两县回明抚台。补送至二千两方去”。 [255]
光绪二年广东丙子科乡试正、副主考是王之翰、郁昆,杜凤治笔下对这两位主考还算客气(与郁同乡且有年谊,对王也颇尊重)。传闻此前周冠任副主考得万金,朱琛“由西号只汇一批是七千金”,郁昆对杜说自己这次只共得到六千余金,正主考还略少些。王、郁对程仪、馈送也颇为斤斤计较,王之翰嫌督、抚赠送程仪只各二百两太少,不满形于辞色。郁昆托方功惠购书四部,其中一部方功惠赠送,其余三部的书价就由杜凤治“报效”了。 [256]
在清代,内阁、礼部、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等衙门的官员被称为清贵官,出任学政、主考者多为这类官员。他们地位尊崇,本应注重道德形象,但在杜凤治的日记中,多名学政、主考既不清不廉也不自尊自重。尽管他下笔时因亲疏、恩怨、好恶等因素有所偏颇,某些细节或有夸大,但清贵官要钱不要脸无疑是普遍存在的真实情况。这些穷翰林、穷京官,平日收入微薄、生活清苦,好不容易出任学政、主考,对有些人来说这可能是一生唯一可以获得大宗收入的机会,而且他们回京后应酬支出也不会少,所以就千方百计拼命要钱了。日记中关于学政、主考要钱的生动描写,是清代“无官不贪”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