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族血淚鑄成的紅樓夢
多少年來,探求《紅樓夢》本事的學人,有各種不同的斷案。現在我移錄周樹人《小說史略》的評論如次:此書敍逑皆存本眞,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测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辩,如謂是刺和珅(《譚瀛室筆記》)藏谶緯(《寄蜗殘贅》)明易象(《金玉缘評語》)之類,而著其世所廣傳者於下:
一纳蘭成德家事説自來信此者甚多。陳康祺(《燕下鄉脞錄五》)記姜宸英典康熙乙卯順天郷試獲咎事,因及其師徐時棟(柳泉)之說云:「小说《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爲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爲「少女」,「善」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侍御谓明珠之子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張維屏(《詩人徵略》)云:「賈寶玉蓋即容若也:《紅樓夢》所云,乃其髫齡時事。」俞樾(《小浮梅開話》)亦謂其「中舉人止十五歲,於書中所遽頗合。」然其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胡適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最有力者,一為姜宸英有《祭纳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於寶玉可比;一爲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二、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说王夢阮沈瓶庵合著之《紅樓夢索隱》為此說。其提要有云:
「蓋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爲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而又指董鄂妃為即秦淮舊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於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天逝:世祖哀痛,乃透跡五壹山為僧云。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則歷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爲小宛生於明天啓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此说即發端於徐時棟,而大備於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開卷即云:「《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弔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於是比擬引申,以求其合,以「紅」為影「朱」字;以石頭爲指金陵;以「賈」為斥僞朝;以「金陵十二釵」為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彝尊,王熙鳳影余國柱,史湘雲影陳維崧,寶釵妙玉則從徐説。旁徵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敍也。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嘉慶初,袁枚(《随園詩話二》)已云:「康熙中,曹練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随園也。」末二語蓋夸,餘亦有小誤(如以楝爲練,以孫為子);但已明言雪芹之書,所記者其聞見矣。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维(《靜庵文集》)且詰難此類,以爲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之口言之,未必躬爲劇中之人物也。」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零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晚出全書,乃高鶚绩成之者矣。周氏這一番話,將近代考索《紅樓夢》本事的主要說法,綜合的介紹出來。我們加以分析,不外兩類: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生平。徐、陳、王ヽ蔡諸家,都是主張「述他人之事」的,胡氏、周氏是主張「作者自寫生平」的。王靜庵則並此二說,概不質同。本來,抒寫性靈,「羌無故實」,正是文學的高超境界。以文學談文學,王靜庵的見解未嘗不對。不過,蘊藏在這文學鉅著裡面的一段民族沈痛,若隱若現,如泣如訴,這亦是沒法抹殺的。筆者翫味全書,覺得此書確是一位民族主義者的血淚結晶。蔡氏所謂「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弔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這個觀察,是十分正確。(他以「紅」影「朱」,以「賈」斥「僞」,亦毫無疑義。至於以「石頭」指「金陵」,以林黛玉影朱彝尊,王熙鳳影余國柱等,則我不敢苟同。)試看本書第一回敍述作書的緣起,何等掩抑沈痛: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眞事隱去而借通靈説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诚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纨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所以篷牖茅椽,縄牀瓦竃,並不足妨我襟懐;況那晨風夕月,堦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於編中間用夢幻等字,却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閲者之意。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晚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鍋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我總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癡,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雨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揑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亦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歉,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踪,不敢稍加穿■,至失其眞。只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时,或避世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却亦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虚逐妄了。我師意爲如何?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这石頭記再檢闐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遇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並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题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红軒中披閲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釵。並题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云:满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我們試將這段文字,反覆玩味,十遍,百遍,千遍之後,自然感觸到作者悽婉沈鬱的心懷,和民族興亡的血淚,流露在字裡行間,那裡是談情說愛,風花雪月的濫調!在這裡,我們可以發覺本書的作者確是一位經過亡國慘痛的文人,懷著滿腔的民族仇恨,處在異族統治之下,刀鎗筆陣,禁網重重,作者無限苦心,無窮熱淚,靠著文字的絕技,寫成這部奇書。其用心和宋末元初的謝皋羽寫《西臺慟哭記>時的心情,毫無二致。所以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不是無病呻吟,這是作者的真情實境!作者經家國滄桑,偷生在暴力之下,屈服不甘,迴天無力。悼念故國的覆亡,和殉國的先烈;在無可奈何當中,惟有用最巧妙的文辭,通過異族最嚴密的監視下,保存興亡絕續之交的一段信史,與謝皋羽寫《季漢月表》,鄭所南寫《鐵函心史》的工作意志,亦毫無二致。所以說「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眞事隱去,而借通靈說之。」又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這和吳梅村《絕命詞》所云「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値何須說。」正是同樣的語氣。在萬分無奈之餘,只有保存這段信史,才足以上酬民族,中對烈士,下贖罪愆。因為毀滅歷史,改造歷史,正是剗絕民族觀念最毒辣的手段。所以說「當此日,欲将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這分明是謝臬羽王炎午之流,以後死者的身分,對文文山陸秀夫一班先烈自咎自責的口吻。
在這裡,我們可以聽見作者的呼號。他此書所記的事實,是當代的信史。所以他一則說:「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鲜別致。」再則說:「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
在清代文網森嚴之下,這已經算大膽的透露消息了!所以他故弄玄虛,散放煙幕,偏借空空道人說出:「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我總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這和俗傳「此地無銀三十兩」的笑談何異。但是,他怕聰明的讀者不能領會,他又在全書結處寫上這麽一段: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敍了多少收練結果的話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説可以問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时復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脩成正覺,也可謂無復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開無事的人,託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眞而不眞,假而不假。或者麈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開情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聞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纔慢慢的開眼坐起,便接來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祇指與你一個人,託他傳去,便可歸結這段新鲜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一個悼红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説貫雨村言,託他如此如北。說畢,仍舊睡下了。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红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閏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曹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逑?那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空,原來肚裡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原來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関者亦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题過四句偈語,爲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云:説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第一百二十回)
我們注意,看他把此書付託給悼紅軒的曹雪芹的時候,可亦真巧,那曹雪芹先生正在翻閱歷來的古史。這不明明指點讀者,他此書繼歷來古史之後,不就是今史麽?他在第一回中說: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鑑」。風月就是明清的代語,淸風明月這個詞頭還有人不熟悉的嗎?(反清的呂晚村有詩云: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亦是同樣寓意。)《明清寶鑑》和《資治通鑑》千秋金鑑》命名的意義亦復相同。繼古史之後,記述明清之際的史實,不是今史而何?讀者如被他瞞過,無怪空空道人要向千千萬萬的後世讀者,發出深長的悲鳴:「原來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亦不知」了。在這裡,我們知道作者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的意思,是要用「傳國璽」來代表政權,「石頭」「寶玉」都是影射「傅國璽」。傅國璽的得失,即是政權的得失。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寶釵代表清室;林薛爭取寶玉,即是明清爭奪政權。林薛之存亡,即是明清的興滅。何以見得寶玉是傳國璽呢?我們細看作者穿穿挿挿,隱隠約約的告訴讀者。它首先敍述這塊石頭道:
却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时,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锻鍊之後,室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皆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達達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缩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耋物了,只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螨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缨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温柔富貴之鄉,那裡去走一遭。石頭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第一回)我們注意!他說:「須得鐫上幾個字,便是件奇物。」因為印信是必須有文字的。而且這塊鮮明瑩潔的石頭,實在是塊美玉。當那僧道二人攜頑石下凡的時候,甄士隱遇見請教。有下列一段話: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美玉,上而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説已到幻境、就強從手中奪了去。(第一回)作者於此已明白告訴我們,石頭即是寶玉。寶玉的形狀和鐫刻的文字,作者從寶釵的口中眼中詳細的傳出來,這亦是寓有深意的,因為他是曾經一度占有這塊石頭的啊。本書第八回云: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這塊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鑑遇,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過去,便從項上摘下來,遞在寶釵手内,寶釵托在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看官們!須知道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幻相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癞僧所鍋篆文,正面乃通靈寶玉,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反面乃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等字。寶釵看華,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獃作什麽?」
看了這段話,使我們想起《三國志孫堅傳》注《吳書》所載的漢傳國璽來。《吳書》說:初,堅入洛,掃除漢宗廟,祠以太牢。堅軍城南甄官井上,每旦有五色氣,舉軍莫敢汲,堅今人入井探得漢傳國璽。文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方圓四寸,上纽交五龍,上一角缺。初黃門張讓等作亂,劫天子出奔,左右分散,掌璽者以投井中。
我們試一比較,「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不是「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的簡寫嗎?「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更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轉譯了。試想一塊美玉,鐫上這些文字,便有無限神通,不是傳國璽是什麽?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等字,不過是魔術家眩亂看官的眼目。所以他借寶釵口裡反覆念說「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這兩句話。入海探驪,從逆鱗項下,取出寶珠,手法之高明,真叫人佩服到五體投地。他不但告訴讀者是美玉,他還要告訴讀者,這塊玉實實在在是印璽。第三十二回云:
話说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歉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著了!你是怎麽拾著的?」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這個,我就讓死了!」作者惟恐人不知,所以又旁敲側擊的告訴讀者,玉即是印。真是心細如髮,膽大如斗了。不僅此也,印璽必須用硃,所以作者的■心,憑空揑造出今古無雙的愛紅之癖來。全書中頻頻提及這事:
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在窓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説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要蟾宮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胭脂青子也等我來再製。」唠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第四回)製人道:「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喫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红的毛病兒了。」(第十九回)黛玉一回眼,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跡,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细看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劃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劃的,只怕是剛纔替他們洶澄胭脂青子,濺上了一點兒。」(第十九回)
寶玉不答,因鏡臺兩邊,都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裡送,又怕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在身後伸手過來,拍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道:「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纔改呢?」(第二十一回)金釧兒一把拉著寶玉,悄悄的説道:「我這嘴上是纔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這會子可喫不喫了。」(第二十三回)涎著臉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喫了罷!」(第二十四回)
一顆玉璽,印上硃泥,還有什麽缺陷呢?眞虧作者想得周到,又替他配上一個印盒。原來寶玉的侍婢,最親暱的莫過於襲人,寶玉神遊太虚境後,初試雲雨情的就是襲人。裴人本名蕊珠,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就把蕊珠更名襲人。襲人折開來就是龍衣人,(鄭所南自署居處叫本穴世界,本穴就是大宋,著書叫「大木無工空經」,就是「大宋經」。這種折字法,歷朝遺老,久已通行,不足疑怪。)這又是作者寓的深意。寶玉又曾嬖愛一戲子,名叫蔣玉函,小名叫琪官。寶玉出家後,王夫人把襲人打發回花家,他哥哥花自芳許配與城南蔣家的,有房有地,又有舖面,人物兒長的百裡挑一,成婚之後,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函。經作者巧配姻緣,玉璽就配上玉函了!不僅有了玉函,而且玉函還是紫檀木做的呢!何以見得,我們記起第三十三回忠順親王的長府官因聞寶玉隱藏琪官,特向賈政索取,逼得寶玉說出實情來:大人既知他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説,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亦未可知。這不是明明說玉函是紫檀木製成的嗎?一塊玉石,鐫上文字,印上硃泥,盛在紫檀盒裡。試問,這是什麽撈什子呢?作者絕頂聰明的心,鬼斧神工的技巧,簡直無法形容。大概就是書中所說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兒」罷!
在這裡,我們旣知寶玉即是傳國璽,所以啣璽而生的這個人自然是天子的身分。處在異族的鐵蹄下,我們的作者不敢明寫,只能旁敲側擊,暗中指點。我發現了作者的苦心後,我為作者的苦心流落了不少辛酸之淚。我們看,寶玉挨打之後,薛姨媽和薛寶釵都疑心是薛蟠挑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這一次却不是他幹的,惹得他說出一番驚人的話來。這段事在第三十四回裡面: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是寶釵勸他別再胡逛去,他母親又説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神發誓的分辨,又罵衆人,誰這麽編派我,我把那囚囊的牙敲了。分明是爲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做幌子,難道實玉是天王!
這是作者借薛蟠口中叫出天王的名號。原來《春秋經》稱周朝的天子就叫做天王啊!作者點明一次不算,還要借鴛鴦口中叫出。鴛是史太君的寵婢,無端被賈赦看中,要討來作姨娘。偏偏鴛鴦執意不從,賈赦發怒,拿話威嚇他,鴛鴦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哭訴道:方境大老爺越發説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横了心的,當著衆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横豎不嫁人就完了!(第四十六回)寶天王,寶皇帝,作者大聲疾呼的叫著,難道我們還充耳不聞嗎?寶玉是天王,所以寶玉住的大觀園,劉老老便叫它做玉皇寶殿。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老老逛,衆人也跟著取笑。一时,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老老道:「噯呀!這裡還有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衆人笑彎了腰。劉老老道:「笑什麽,這牌樓上的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裡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
那字就是廟的名字。」衆人笑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廟?」劉老老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第四十一回)
玉皇寶殿者,寶玉皇殿也!同時,贾寶玉的生命,就是這塊寶玉,政治生命和玉璽是不可分離的。當寶玉失玉後,病勢垂危,正慌著預備後事的時候,門上來了一個和尚,手裡拿著失去的玉,嚷著要一萬賞銀。這和尚拿著玉,在寶玉耳邊叫道:「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說了這一句,寶玉便好轉過來。王夫人後來對薛寶釵說:
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有些來歷,况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裡含著的,古往今來,你們聽見遇這麽第二個麽?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怎麽著,就達僭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麽著呢?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說到這裡,忽然住了,不见又流下淚來。(第一百十六回)
人和玉的同命相依,這段話已闡發無遺了。寶玉既是國璽,是帝王。那麽,林薛相爭,就是代表明清互鬥了。林薛别名,一稱瀟湘妃子,一稱蘅蕪君,都顯現出帝王身分,和其他姊妹們的外號迥然不同。黛玉的前身是絳珠仙草(見第一回),絳紅都是影射明朝的國姓(鄭所南改名思肖,思肖就是思趙)。它是代表明朝,因此,瀟湘館中有它寫的「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的一副聯語。寶玉同著紫鵑走進來,黛玉却在裡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裡坐罷。」寶玉走到裡閭門口,看見新寫的一副紫墨色泥金雲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缘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第八十八回)
黛玉的身分是天子,所以他所喫的丸藥是天王補心丹。
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雨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説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亦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麽人參養筞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叉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個金剛雨個字的。」寶玉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亦糊塗了。」寶玉道:「太太例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第廿八回)
薛之名曰釵,釵於文為又金。(這和大宋為本穴一樣)清之先本女真,宋徽宗政和五年,酋長完顏阿骨打稱帝,改國號曰金。金之色白,故完顏部色尚白。「又金」猶云「後金」。金之色白,故寶釵姓薛。薛就是雪(第四回門子抄的護官符有云: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就是指的薛家),寶釵之兄名蟠。蟠者,番也。從虫者猶狄從犬,羌從羊。言其是番人也。
兩個政府爭取政權,一個滅亡,一個就取而代之:所以薛寶釵和寶玉舉行婚禮之時,即林黛玉氣絕之際。
只見黛玉兩眼一翻,鳴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紫鵑等都大哭起來。(第九十八回)
單就前面列舉的現象,我們實在不敢武斷說作者不是有意的安排,而是無意的偶合。我們如果承認作者所處的時代,是剛剛受制於異族的時代。一種無比的民族仇恨,無比的民族沈痛,沒法在士大夫間流露,沒法在貴族文學上表現:轉而向在那個時代不受人重視的平話小說發展。這種民族主義文藝家的地下工作,恰和天地會,洪門會(洪門就是漢門,因為喪失了中原的土地,所以在「漢」字裡除去「中土」,就成爲洪字。宋朝亡後,鄭思肖畫蘭,從不畫土。有人問他,他說:「土早被番人奪去了,你還不知道嗎?」這是同一心理的不同表現。)一類的民間祕密組織,走的同樣的路線。研究歷史的人,知人論世,如不漢視這一事實,則紅樓夢作者這番苦心,我們不應該忍心的將他抹殺,《紅樓夢》這種表現方法,我們亦不應該感覺到生疏和驚訝。談到書中某人影射某人,我以爲尚屬次要,容我們將來細細研討。現在我想舉出此書作者的兩大目標,亦是作者對於民族的主要貢獻。
第一目標是反清:作者反抗侵略我們的異族,仇視壓迫我們的異族;因此對於異族攻擊呵責,無所不至。它大聲斥責僞朝穢德,極其不堪。書中借贾府老家人焦大罵出來。
焦大益發速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説:要往祠堂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難戯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俗們肐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第七回)全書指責賈府養小叔一事,尤其是「一篇之中三致意焉」。這正因為清初有文太后下嫁睿親王多爾袞之事,清廷雖極力隱諱:而漢人傳說,業已喧騰衆口。如當時明遺臣張煌言的《建夷宮詞>(見四明叢書本《張蒼水集》)和臺灣延平嗣王鄭元之的<續滿洲宮詞>(見玄覽堂叢書續集影印抄本《延平二王遺集》,都盡情譏詈清室的醜事。現在把它抄錄如下:《建夷宮词》十首(錄一)
上壽觴爲合卺尊,慈寧宮裡爛盈門。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躬逢太后婚。讀張公煌言滿洲宮詞,足徵其雜揉之實;李御史來東都,又道數事,乃绩之。
十二欄干月色鮮,百花爛縵自逞妍。昭陽殿裡妝初罷,喜道名王著意憐。(原注:胡酋初死,妻不耐獨宿,私於酋弟僞九王。每聞王入宮,欣悦倍常。遍告宮娥宮監,王格外愛憐之意。)
九王舊好漫相尋,椒室沈沈月色侵。宮監忽驚見故主,頻聞悲怨到更深。(原注:王與僞后绸繆之際,監等忽見故主慘淡之容,迴翔庭户間,並聞悲泣聲。傳言入内,王后二人大怒,責告者。)元旦后王入廟門,深宮寂静祀袄神。狂淫大像巍然立,跪畢登盤裸體陳。(原注:胡俗,元日黎明,僞帝后入宮祀袄神。宮在人不到處,所供大像,男女相抱構精而立。二人跪拜畢,即裸體登盤,如牲牢之式,男左女右。爲監窥見,傳言於外,始知其事,眞禽獸之惡習。
且首死,弟烝嫂,代行此禮,堂然稱父皇也。)亭亭婉嫕蕙蘭花,氈帳承恩莫謾誇。嚴詔忽颁俾骨醉(案:疑髀骨碎之誤文),鐵牌前跪猶鞭撾。(原注:僞豫王寇江南,掠得二婦。一黄姓,自留爲妻;一宋蕙湘,獻九王,王嬖之。后聞大怒,將宋婦截去手足眼耳鼻舌,置甕中,陳筵前縦觀。遂命僞相豎立漢族婦女不得入宮鐵牌於宮門。呼九王跪牌前,大肆鞭撾,王誓不再私婦女始已。然已血肉狼藉,痛苦不堪矣。)
看了前面的引證,足見當時漢人對清廷穢德鄙視之深。但是,這類倖存的史料,我們今日可以看到,而在當時禁網之内,大陸同胞是無法看到的。保存這類材料,宣傳這種事實,就成為《紅樓夢》作者的工作和責任了。(《紅樓夢》寫文后嫁攝政王事另有專文詳論。)所以作者攻擊僞朝,簡直到了體無完膚的地步。它借柳湘蓮向尤三姐退婚時,說賈府除了兩個石頭獅子乾淨,連貓狗都是不乾凈的。
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雨位妹子,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麽不知?眞眞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幾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裡除了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八十回本的第六十六罵得眞是淋漓盡致,刻毒萬分了。因為我國向來是衣冠禮義之邦:似此穢德彰聞,斷乎不能君臨天下。作者在尤三姐託夢時說出此意。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小妹聽了,長歎而去。尤二姐驚醒,却是一夢。(第六十九回)
這段文字,根據的是八十回本,百二十回本將「父子兄弟聚塵之亂」數語刪去,(父子兄弟聚塵,即是爬灰養小叔子的意思。)想係乾隆以後,文網愈密,恐觸忌諱,故加竄改。我們試想,以一個倫理觀念極重的民族,揭發了統治我們的夷狄的「禽獸之行」。此一宣傳,將激起精神上的反抗力量該多麽大?
第二目標是復明:作者在書中,反覆指點真假。既有賈(假)寶玉,又有甄(真)寶玉。眞假兩寶玉,面目雖是一般:不過,政權在本族手裡就是真,政權在異族手裡便成為僞。所以清朝是僞,明朝就是真。作者從寶玉口中曾發出一番議論說,除明明德外無書。(偏不說除《大學》外無書,可疑之至。)
又說:只除了什麽「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寶玉笑道:再不說了!(第十九回)這分明是作者嚴肅的表白態度,明朝纔是正統,除此以外便是國賊了。能明瞭明朝之德,便不可出仕僞朝,所以他極力抨擊讀書求進的是國賊祿蠹。
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説,你就擰嘴。還有什麽?襲人道:第二件,你眞愛念書也罷,假爱也,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嘴裡混批評,只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裡想著,我家代代念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念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禄蠹。(第十九回)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弔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謝绝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一發都隨他便了。日日只在園中进玩坐臥,不過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却每日甘心爲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閒日月。或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説:「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子,也学得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禄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爲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眞眞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第三十六回)
這種反抗的精神,不合作的辦法,乃是恢復明朝的根本要義。這種作風,與清初諸遺民如一鼻孔出氣。清初政府四處搜訪遺民,諸遺老誓死拒絕徽召。他們並以不求仕進為訓子弟的教條。朱舜水給他兒子毓仁的信說:「汝輩既貧窮,能閉戶讀書為上。農圃漁樵,孝養二親,亦上也;百工技藝,自食其力者,次之;萬不得已,傭工度日,又次之:惟有虜官不可為耳!」顧亭林給他朋友的信說:「郎君博探文籍,而不赴科場,此又今日教子者所當取法也。」博探文籍而不赴科場,正是讀書而不做國賊祿蠹,(孫中山先生胞姊妙西謂其家先人在清朝從無應舉做官者,這亦是絕好的例證。)陷於異族控制下的遺民,教訓下一代的後輩,必須不受異族利祿的引誘,方可保持固有的民族精神,然後纔談得到恢復。這是作者諄諄垂教的苦心,所以在開卷第一回說:「只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世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却亦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不貪富貴,不替異族做奴才,就是不謀虛逐妄。這種除清復明的精神,從清初諸老流注於清末諸革命先烈,一脈相承,其功真不在禹下了!這確是作者對於民族的崇高貢獻。
至於此書作者的問題,近人考證,認定是曹雪芹,而且是他的自傳。這一層,我抱有絕大的懷疑,請讓我逐條陳述如次:
第一、我以為曹雪芹的才力,不夠成此奇書。護花主人評此書說:「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爰書戲曲,以及對聯扁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禽魚,鍼黹烹調,巨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烈豪俠,剛強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詩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優伶,黠奴豪俠,盗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俱有。事蹟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制,慶弔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贸易鑽營,事事皆全。甚至事終夭折,暴病亡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謂包羅萬象,囊括無遺,豈别部小說,所能望其項背?」誠如所說,以享年四五十歲的一個旗人,他的學力和人生經驗,斷斷不能及此。求之當時,如顧亭林,黄梨洲,全祖望輩,或可具此大才;豈是一無藉藉名的曹雪芹所能具辦。而且,曹雪芹死後,友朋挽他的詩,亦不曾提及他做《紅樓夢》這椿大事。這是可疑的第一點。第二、曹雪芹的身世家庭與寶玉贾府並不相像。賈寶玉十幾歲出家,而曹雪芹四十餘歲方死,生平第一椿大事就不符合。以言家世,曹雪芹不過是一個江寧織造之子,江寧織造兼兩淮巡鹽御史之孫。織造不過是內務府的一個差使,算不了什麽官。氏族通譜只稱他父親曹頫為員外郎。賈府先世是甯國榮國二公,子孫享有世襲高爵。地位懸殊,真有天淵之隔。書中寫賈府人物邸第排場,一派是帝王氣象,僅僅甯國府一個孫媳婦的喪事,出殯時的排場,雖帝王亦不過如此。單是送殯的官吏,就有鎭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鎭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德,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得來,這六家,與榮甯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餘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甯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甯,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鯤,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餘者,錦鄕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路上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棚是東平郡王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甯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靜郡王的祭。以一孫婦之喪,用偌大氣力來描寫,我想一個織造府的少爺,不但不致有此誇大狂,甚至連這種想法也壓根兒不會發生。如果我們了解作者的苦心,便知道他是要暗示讀者,他所寫的是帝王家世,不過不敢明言罷了。全書中寫贾府人物服飾處處都顯出帝王氣派來,便是為的這個目的。假令此書是曹雪芹自道生平,那眞是不知所云了!這是可疑的第二點。
第三、曹雪芹本身是旗人,而代漢人大罵異族;自擬寶玉,而肄口毒詈賈府,這是越發不合理的。試看,在八十回本裡的第六十三回,有這麽一段文章:
(寶玉)又説芳官之名不好,若改了男名,纔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便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合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俗們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説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說的可不妙麽?」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很好,我也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便馬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耶律雄奴,二音又舆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爲中華之患,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僭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粱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不用一千一戈,皆天使其拱俛,缘達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爲君父生色。」
這段文章,站在漢人立場,大罵異族,這在一個旗人的腦子裡面,如何搜刮得出來!如果曹雪芹那個人,生在曹雪芹那個時代,能說出這番話來,若非是一個民族思想極強烈而且富有反抗精神的漢人,那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蹟。至於詆毀賈府的醜事,除焦大柳湘蓮所說之外,連賈蓉亦自白出來,幾乎是榮甯一體,難弟難兄。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那丫頭親嘴,说:「我的心肝,你説的是,俗們饒他們兩個。」
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閣,知道的説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閒事嚼舌頭的人,吵嚷到那府裡,背地嚼舌,説僭們這邊混帳。」賈蓉笑道:「各門另户,誰管誰的事,都彀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説髒唐臭漢,何況俗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叫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麽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浄呢!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了我。」(第六十三回)
像這樣的冷嘲毒罵,正因作者懷著一腔的民族深仇,纔不期然而然的盡情發洩出來。看看張煌言、鄭延平的滿洲宮詞,不是同樣的情緒嗎?不過他們脫身海外,纔許他赤裸裸的表現出來罷了!此書作者如果是曹雪芹,寶玉即其化身:賈府自然是他的家門。我真不了解他對他的先世—甚至連他本身在内,有何深仇大恨,要費盡他的錦心繡口,罵盡他的列祖列宗!這是可疑的第三點。這一切可疑之處,都是因爲認錯了《石頭記》的主人翁。假如鑑定這是一部民族搏鬥下的產物,這多少疑問就迎刃而解了。我的推斷意見有如下述:第一、此書的作者,必是明代的遺民。它用大手筆醮著民族血淚寫成這部奇書,我們知道,明亡之後,多少奇材異能之士,抱著亡國隱痛,轉入僧道商賈,屯墾牧畝,江湖賣藝,社會各階曆中,眞是諸色人等,無所不有。如藥地大師,黃蘖禪師、顧亭林、王船山、黄梨洲、朱舜水、徐闇公、柳敬亭之流,或隱居深山窮谷:或周游絕漠荒陬;或浮海遠寄異域。真是東西南北,無遠不到。我想作者必是此種分子,甚至是多少同志緜延年歲的集體創作。所以内容的豐富,技巧的精工,幾乎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班人寫作的動機,固由民族情緒的衝動,同時亦因當世文字之獄,日甚一日。清廷為了箝制思想,鎭壓反動,不知屠殺了多少文人志士。在順治康熙間,莊廷鐘刊印朱國楨的明書,被人告發,遂興大獄。全書編纂人及兄弟子女,盡遭斬決。受株連的有著名文士吳炎ヽ潘檉章等近二百人。在雍正年間,曾靜刊布呂留良的遺著,又復興起大獄。呂為浙人,倡民族主義,曾有詩云:「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隱寓抗清復明之意。
曾靜爲湖南衡陽人,讀呂氏著作,有關於華夷之辨的議論,極為醉心。因聯絡同志,訪求遺文,竭力傳布。事發後,又構成一次慘案。甚至連批註(大學》的謝濟世,編訂《通鑑》的陸生栅,在雍正間亦被認爲譏訕毀謗,遭遇大禍。總之,清初數朝,確實犧牲了不少民族知識分子。至文人學者的著作,遭受焚禁的,更加多至不可勝數。章太炎先生《檢論哀焚書》云:
滿洲乾隆三十九年,既開四庫館,下詔求書,命有觸忌諱者毀之。四十一年,江西巡撫海成獻應毀禁書八千餘通,傳旨褒美。督他省催燒益急。自爾獻媚者蜂起。初下詔時,切齒於明季野史,其後四庫館議,雖宋人言遼金元,明人言元,其議論偏繆尤甚者,一切擬毀,及隆慶以後,諸將相所著奏議文錄:若高拱(邊略)張居正(太岳集)申時行(綸扉簡牘)葉向高(四夷考遽編蒼霞草蒼霞餘草蒼霞尺牘)高攀龍(高子遗書)鄒元標(鄒忠介奏議)楊漣(楊忠烈文集)左光斗(左忠毂集)繆昌期(從野堂存稿)熊廷弼(按遼疏稿書牘熊芝岡詩稿)孫承宗(孫高陽集)倪元璐(倪文正遺稿奏牘)盧象昇(宣雲奏議)孫傳庭(罪省錄)姚希孟(清閏全集沆瀣集文達集公槐集—公槐集中有建夷授官始末一篇)馬世奇(澹寧居集)諸家,絲帙寸札,靡不燃爇。雖茅元儀武備志不免於火(武備志今存者,终以詆斥尚少,故弛之耳)。厥在晚明,當弘光隆武,則袁繼咸(六柳堂集)黃道周(廣百將傳注)金聲(金太史集):當永曆及魯王監園,則錢肅樂(偶吟)張肯堂(富農初議)國维(撫吳疏草)煌言(北征紀略)。自明之亡,一二大儒,孫氏則夏峰集,顧氏則亭林集日知錄,黃氏則行朝錄南雷文定;及諸文士侯魏邱彭所撰述,皆以詆觸見燼。其後紀昀等作提要,孫顧諸家稍復入錄,而頗去其眨文。或曰,朱邵數君子實左右之。然隆慶以後至於晚明將相獻臣所著,則僅孑遺矣!其他遗文軼事,皆逋臣所錄,非得於口耳傳述,而被焚毀者,不可勝數也!這種殺人焚書暴力箝制的局面,一班遺民志士豈能熟視無睹?他們恐怖的並不是屠殺,因爲殺身成仁,摩頂放踵,本是我們先民一貫的精神;他們最擔心的倒是敵人焚書政策,他們怕敵人將園人思想禁錮,然後誘以高官,施之厚祿,日積月累的就把民族精神,革命種子,澈底鏟淨了!所以這班志士—尤其是文人,本來把故國情緒,民族悲哀,多寄託於詩文之中的,到此時簡直無處發洩。他們不能不針對現實,由公開的反抗,變為暗中的活動;由大聲的呼號,變為祕密的宣傳,由上層的文學轉到不受人注目的平話小說。這種革命文學轉移陣地的現象,就是這個時代這批作者產生這部奇書的真正原因。此種文學上思想上革命戰略的變換方式,恰和當時武力上軍事上革命戰略的變換方式,是同時同樣的平行演進。當夏完淳張煌言鄭延平等義師失敗之後,民族主義的武力幾乎解體。一班思深慮遠的志士,便在下層社會裡組織會黨,來培養民族主義的實力。如康熙間湖廣的陳近南(近南本是知識分子),假借僧道的力量,用迷信的方法,把反清復明的宗旨,灌輸到徒黨的腦中。並物色一姓朱的少年,以資號召,組成了所謂洪門大會。臺灣天地會的林爽文,並曾發展到公開的對滿反抗。事雖失敗,但是會黨的潛勢力却更蔓延遠及於南洋美洲各地。孫中山先生在《民族主義第三講>曾提及這問題,他說:華僑在海外的會黨極多,有洪門三合會,即致公堂,他們原來的宗旨,本是反清復明,抱有種族主義的。我們若講到會黨,便要知道會黨的起源。會黨在滿清康熙時候最盛。自順治打破了明朝,入主中國,明朝的忠臣義士在各處起來抵抗。到了康熙初年,還有抵抗的。
所以中國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完全被滿洲征服。康熙末年以後,明朝遗民逐漸消滅,當中一派是富有民族思想的人,覺得大事去矣,再没有能力可以和滿洲抵抗,就觀察社會情形,想出方法來结合會黨。他們的眼光是很達大的,思想是很透澈的,觀察社會情形,也是很清楚的。他們剛纔結合成種種會黨的時候,康熙就開博学鴻詞科,把明朝有智識學問的人,幾乎都綱羅到滿洲政府之下,那些有思想的人知道了不能專靠文人去维持民族主義,便對於下流社會和江湖上無家可歸的人,收羅起來,结成團體,把民族主義放到那種團體内去生存。這種團體的分子,因爲是社會上最低下的人,他們的行動很鄙隘,便令人看不起;又用文人所不講的言語去宣傳他們的主義,便令人不大注意。這種革命運動的形成,正和文人無法用文言文學宣洩他的主張時,便轉到平話小說上去達成他們的任務。其策略路線是一致的,我們如果不洞視整個的時代背景,沒有偉大深遠的眼光,對於江湖海外一切的會黨,貿然說他是一種普通組織,這能說不是同樣的犯了歷史的錯誤嗎?
第二、成書後流傳的問題:作者成書之後,蹈著犯禁的危機,負著特殊的使命。他深深的知道,如果風吹草動,引起人一星星的猜疑,就有被銷燬的起碼危險,以一部五六十萬言的巨著,抄寫一部,已夠艱難,他如何敢不慎重從事?書末寫空空道人抄了「石頭記」之後,「袖至繁華昌盛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去和石頭饒舌!」這正是作者想將民族血淚的結晶品,傳之其人時傍徨求索的情景。建功立業之人就是書中所痛恨的國賊祿蠹。餬口謀衣之輩又是渾噩無知的庸人。真是誰肯和石頭饒舌呢?好不容易物色著一個曹雪芹,眞是一個理想的《紅樓夢》發行人了。原來曹雪芹旣是旗人,又是一位好詩愛酒的風雅人;將這部表面文采風流的巨著嫁名於他,他自然樂於接受。有了這樣一個絕無政治色彩的公子哥兒,自然可以不致受政治警察的注意了!緣起中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這話亦未必盡非事實。因為雍乾間文網日密,作者兢兢業業,必有屢經刪考之處。現今流傅的八十回本和百二十回本,除字句小有異同之外,亦有整段刪去的事實。如第六十三回: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髻來,戴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後面當分大頂。又說:冬天必須貂鼠臥兔兒帶,腳上虎頭墮雲五彩小絨鞋;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説芳官之名不好,若改了男名纔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便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合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説你是無才的,我們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説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说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說的可不妙麼?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很好,我也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便馬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耶律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爲中華之患,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我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粱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不用一千一戈,皆天使其拱俛,缘達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爲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拏幾個反叛來,豈不盡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舌,自己開心作戲,却自己稱功頌德。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秋萬載,不用武備,俗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芳官聽見説的有理,二人自爲妥貼合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赐為奴隷,只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堪大用。湘雲素習慦戲異常,他也最喜武扮,每每自己東鸞帶,穿摺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剃短髮,便於面粉抹油。手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爱,便將寶琴的苴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髻,短襖紅鞋,只差了塗臉,便儼然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改了,喚作大英,因他姓章,便叫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藏惟大荚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硃抹粉。苴官身量年紀皆極小,又鬼靈,故曰荳官。園中人也有喚他作阿荳的,也有喚作炒荳子的。寶琴反説琴童書童等名太俗了,竟是荳字別改,喚作荳童。
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麼話?大家也学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得合園中人凡聽見者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踐了他,忙又説海西福郎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璃璃名爲温都里纳,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作温都里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換了這名。衆人嫌拗口,仍番漢名叫玻璃。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
以上八九百字,百二十回本全被刪去。大約因當時文網日密,雖「宋人言遼金元」「明人言擊:元」,涉及異族之語,都在禁毁之列。這段文字自然非刪去不可了。至於脂硯齋這類的評語,我疑心是作者和其同志們故意賣弄玄虚,眯人眼目,這正是作者傳遞他的機密文件時的掩護工作。一個間諜,他能不準備幾份證件,不揑造幾個假名嗎?甚至連袁子才發表意見,說大觀園就是他的隨園,亦未嘗不是故裝癡聾,替漢族志士掩護蓋藏。虧得掩護工作做得好,纔能仗著它美妙的文辭,動人的情節,迅速的不脛而走,紙貴洛陽(乾隆《程小泉紅樓夢刻本序》云:「『石頭記』是此書原名,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中記雪岑曹先生刪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可謂不脛而走者矣。」又高鶚敍云: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二十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會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等到此書流傳刊布,深入人心之後,這部書總算根深蒂固了!流布之後,滿洲人中也漸漸發現個中祕密的,如玉研農那繹堂之流,便大肆攻滿洲玉研農先生(麟),家大人座主也。嘗語家大人曰:《红樓夢》一書,我满洲無識者流,每以爲奇寶,往往向人夸耀,以爲助我鋪張。甚至串成戲約,演作彈詞,觀者為之感歎欷嘘,聲淚俱下。谓此曾經我所在場目擊者,其實毫無影響,自欺欺人,不值我在傍齒冷也。其稍有識者,無不以此爲誣蔑我满人,可恥可恨。若果尤而效之,豈但翥所云驕奢淫侠,將由惡終者哉!我做安徽學政時,曾經出示嚴禁,而力量不能達及,徒喚奈何。有一庠士頗擅手筆,私撰《红樓夢節要》一書,已付書坊剞劂,經我訪出,曾褫其時觀聽頗爲肅然,惜他處無有仿而行之者。那繹堂先生亦極言《紅樓夢》之尤,無非蹧蹋旗人,實堪痛恨:我擬奏請通行禁絕,又恐立言不能得體則與我有同心者矣。
這班滿人儘管對它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流布既廣,牽涉又多,對它也無可夸奏請禁絕,但是像文后下嫁這一類事,簡直是無從啓齒,所以亦只好隱忍不言了段,惟有加以淫書之名,強行禁燬而已。滿人愈憤慨,證明宣傳的效力愈偉大。的心情,必須蘊積幾百年後,到辛亥革命號角響起的時候,纔鮮明的看得見啊。
以上管窺蠡測,我不敢認為必然有當作者之心,但是,我讀過此書後,我民族志士的呼號,我眼中仿佛看見當時民族志士的血淚。我只是忍不住要將看見聴至於與現代人的見解或異或同,我竟不會顧慮到。撇下這層,談到《紅樓夢》在無疑的,它已經在競走場中奪得了錦標。如果我們事後發現這個得錦標的選手,的空著手競走,而且還提挈著一個極沈重的包袱。我們對於這個選手,除了更加麽可說呢!
最後,我相信,有《紅樓夢》,我們的作者將永存在中華民族兒女的心中,有民族精神,我們中華民族亦將永生在世界上!作者是誰?它不是張三,亦非李四,它確確實實是我們炎黃虞夏以來經過千災萬難,永不低頭的中華民族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