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從曹雪芹的生卒年談紅樓夢的作者

曹雪芹的生卒年,一直在紅學界存有爭論。曹雪芹的生年未見紀錄,卒年的真正根據,實實在在是建立在甲戌本第一回的一條批語:此是第一首標题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爲淚盡而逝。

余嘗(常)哭芹,淚亦待書。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申)八日(月)淚筆。至於生年,只有根據雪芹好友敦誠挽詩「四十年華付杳冥」的話,斷定雪芹享年四十歲左右,然後從壬午上推得出他的生年。過去紅學界都是以胡適之先生的考證為依據,胡先生的說法一再修改,最後的結論是曹雪芹生於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一七一八),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得年四十五歲。另外盛行的一說,是周汝昌先生的主張,他把曹雪芹的生年推定爲雍正二年甲辰(一七二四。或遲早一、二年,但無法確定)。至於卒年不是壬午除夕,而是癸未除夕(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他的理由,認為生年根據敦誠的挽詩,在別無旁證可求的條件下,只能暫照四十歲的年壽來推定。至於卒年,因為他看見敦敏的《懋齊詩鈔》裡在乾隆二十八年癸未(一七六三)春天作的<小詩代簡寄曹雪芹>說: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詩才憶曹植,酒盖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他說明他所見的《懋齋詩鈔》,是個清鈔本,年月次序,清楚明白,詩是編年順錄的。按內容推到這首<小詩代簡寄曹雪芹>是癸未年春天,而其前二首的題下也正注明「癸未」二字。因此他認為「壬午除夕」是脂硯齋經過十二年後,在甲午年寫批語時記錯,誤「癸未」為「壬午」;至於一個人在大年除夕逝世,這樣一個日子是不會記錯的。他把曹雪芹生卒年考定後,他也說明胡適之所以要上推曹雪芹生於康熙末年的原故,因為雪芹如果生得晚,就趕不上曹家的繁華了,所以要把「四十年華」放長五年,特意叫他趕到康熙末年,經一經所謂當年的繁華。一九八0年六月,者作的夢樓紅談年卒生的芹雪曹從我經過香港,得見《紅樓夢學刊》第一輯,其中有馮其庸先生一篇文章,標題為《二百年來的一次重大發現—關於曹雪芹的書篋及其他》。文中提及曹雪芹的妻子芳卿的一首悼亡詩,全詩云: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諑玄羊重克傷,睹物思情理陳篋,停君待殮鬻嫁裳。織綿意深睥蘇女,續書才淺愧班孃。誰識戲語終成讖,窀穸何處葬劉郎。」馮文說:

第二句也有雨點重要内容,一是關於玄羊。所謂玄羊,換句話説就是癸未。玄武是北方之神,用以代北。《史記天官書》:「北方水,太陰之精,至冬日壬癸。」所以又说:「北方壬癸水。」这樣,這裡的玄字就成了癸字的代稱。羊,在十二支裡未年屬羊,所以羊又是未的代稱。合起來,玄羊就同於癸未。這樣,就確證了曹雪芹是死於乾隆癸未年的除夕,即乾隆二十八年,公元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關於曹雪芹的卒,過去一直有壬午、癸未之爭,現在這個爭論或許可以結束了。

以上馮氏根據新發現的悼亡詩確定曹雪芹的卒年是癸未除夕,支持周汝昌的說法。但是,我們考索曹雪芹卒年的真正根據,實實在在是建立在甲戌本第一回的一條批語,這一條批語是現存唯一足以證明曹雪芹卒年的文件。由於周汝昌先生有「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作於癸未年」的說法,認為甲午脂批誤記「癸未除夕」為「壬午除夕」,因此纔有壬午說、癸未說的歧見。但是癸未說還是要靠這條脂批來支撑。否則儘管有人在癸未年有詩贈與曹雪芹,也只能證明曹雪芹癸未年尚生存,却不能證明癸未年已逝世。一九七二年十月二十二日趟岡先生寫了一篇文章,正題是「懋齋詩鈔的流傳」,副題是「再論曹雪芹的卒年」(臺北《大陸雜誌》第四十六卷第一期)。他根據現藏在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善本書庫的鈔本八旗叢書中《懋齋詩鈔》,和影印本《懋齋詩鈔》詳細對校,證明《懋齋詩鈔》並非敦敏親自按年編定的本子。訂正了周汝昌的說法。還有,靖應鵾新發現的「夕葵書屋石頭記」一條批語(兪平伯《記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的批語》,《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云:此是第一首標题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爲淚盡而逝。

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癞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

這條批語不獨可以改正甲戌本批語的錯字,尤其是訂正了「甲午八日」記年的訛誤,破除了甲午後於壬午十二年的錯覺。因為甲申八月,距離壬午除夕只隔一年多,斷無記憶不清,把雪芹逝世的年日誤記的道理,所以周汝昌先生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注一)。現在馮文介紹的新發現的遺物悼詩,即使照馮文的考證,不是偽作;而「乩諑玄羊重克傷」的玄羊,也確是「癸未」的代語,然則是否可以用這句悼詩來擅改批語呢?我認為不可以。馮文說:「合起來玄羊就同於癸未。這樣就確證了曹雪芹是死於乾隆癸未年的除夕,即乾隆二十八年,公元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可見馮文還是根據甲戌本批語來立論的。但是甲戌本批語明明寫的是「壬午除夕」,「癸未除夕」乃是後人的臆說。馮氏論庚辰本和吳世昌先生辯論,主張符合版本的客觀實際情況,纔是檢驗眞理的標準。那麽,根據版本的客觀實際情況,這條批語是「壬午除夕」,誰也不能擅自改作「癸未除夕」。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承認客觀實際的情況,再求解決方法,不可挾雜絲毫的主觀成見。

照客觀的事實,我們現在先要承認:一、批語是「壬午除夕,芹爲淚盡而逝」。

二、悼詩是「乩諑玄羊重克傷」。這兩條文字,一條說曹雪芹死於壬午除夕,一條說乩詞有癸未年死的謠諑。一個壬午,一個癸未,似乎是互相抵觸。但仔細計算,壬午年(乾隆二十七年)除夕是陽潛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已經度過了癸未年立春(癸未立春應在一七六三年二月四日或五日)。普通人說的壬午除夕,算命看相的人,排八字,算流年,都按照二十四節氣排算,便把壬午除夕實際算做癸未年。因此照普通人的說法,曹雪芹是卒於壬午年除夕;從術算家言,便是卒於癸未年春初。甲戌本批語是普通人的說法,悼詩是依照術算家的說法。批語ヽ悼詩,表面似乎不同,實際却是一致。我們是普通人,應該說曹雪芹卒於壬午年,如果算命看相,自然應算做癸未年。壬午年的除夕是在癸未年的春初,癸未年春初某日便是壬午年除夕,這還有什麽壬午說、癸未說的卒年爭論呢!至於曹雪芹的生年,當然應根據敦誠輓雪芹詩「四十年華付杳冥」做根據,依周汝昌的說法,從卒年上推四十年爲雍正二年(一七二四)。所以我們可以憑真實可靠的資料,證明曹雪芹的生卒年月,應該是:

生於雍正二年甲辰(一七二四,可能有一、二年出入)。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得年四十歲(或增減一、二歲)。

現在再談曹雪芹與《紅樓夢》的關係。我一直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反清的義士;與舉世風從胡適、兪平伯的說法,確認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看法完全相反。到了一九六四年十月八日,兪平伯先生寫了一篇記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的批語>,直至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纔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發表,他說:

脂硯齋把自己和曹雪芹並提,我們以爲他在自我誇耀,且認爲這樣提法不恰當,是否如此,得依據脂硯齋在《紅樓夢》做了些什麽來決定。如他僅僅寫了些批語,這怕是不夠的。一般習慣都説「脂批」、「脂評」,但脂硯齋是否只寫了《紅樓夢》的批語,他是否亦在寫《紅樓夢》,至少參預一部分的工作?這個問题,现在還不能有確定的回答。

這裡有一個老問題,即誰著《红樓夢》,好像早已解決了,其實並不如一般想法那樣的完舍。

旁證如《乾隆甲辰本夢覺主人序》,《程本高鶚序>之频,這且不提。以《红樓夢》本文而論,曹雪芹提他寫作此書時很多曲折,似有所避忌,他在第一回羅列了自空空道人以下一系列的名字,最後才说到曹雪芹。這些異名,一般都認爲假託的,如子虚鳥有之類,或以爲是「烟雲模糊處」,「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假託或是事實,但能否達到他瞞蔽的目的也很難講。甲戌本的正文尤其特別,曹雪芹一名之下還有脂硯齊,引第一回之文如下:空空道人將這石頭记從頭至尾抄錄回來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則题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题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于悼红軒中,披閱十載,增删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题曰「金陵十二釵」,並题一絕云至脂硯齋甲戌抄閲再評,仍用「石頭記」。前一段是假名,曹雪芹以下眞名(原注:脂硯齋雖不知何人,却確有其人,自與子虚鳥有不同)。兩個眞人,誰著作,誰批評,又分出輕重來,這都不錯的。不過有一點,這一段文字,咱們對脂硯齋的工作,解釋得何其嚴,而對曹雪芹的工作,解釋得却很寬。—曹雪芹的工作,于披関、增刪、編纂之外,多了最重要的一點—著作,而對脂硯齋却一點也不曾多。這樣解釋根據實際的情況而來,但夠精密否,也値得考慮。

甲戌本的原底,蓋爲較早的抄本,後來各本,于正文裡均已不見脂硯齋的名字,當已被刪去了。原因何在,不得而知。但脂硯齋早年在《红樓夢》的地位,僅僅次于曹雪芹,他且決定以「石頭記」為書名,總是事實,那就無怪甲申最後的脂批要以「芹脂」「脂芹」相提並論了。

兪先生談到脂批時,提到誰著《紅樓夢》,似乎對《紅樓夢》的作者,也發生了新的懷疑。他明白地指出一般解釋甲戌本文字的人,以個人的眼光,超出文字本有的意義,把《紅樓夢》的著作權憑空的賦予曹雪芹,這一看法,我認為是非常正確的。現在我就脂硯和雪芹的關係,做一檢討。第一,脂硯和雪芹對《紅樓夢》有連體不分的關係。

我把最具價値的靖本第一回脂批再寫一遍:此是第一首標题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癞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

我們仔細抽繹此條批語,脂硯齋直覺地認爲他和曹雪芹是站在同一條陣線,做著同一目標的工作,共同為《紅樓夢》服務。可惜雪芹云亡,已亦將逝;所以希望造化主再生一脂一芹,使為《紅樓夢》服務的工作終得完成。而脂硯雪芹二人亦能償為《紅樓夢》服務的心願。脂硯齋批語屢言「紅樓夢百回大文」,是《紅樓夢》本先有成書,但仍有章回未分。回目未定的現象,顯然需完成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工作。如果《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脂硯怎能夠覿顏自居作者之林呢!

第二,就《紅樓夢》成書流布的年歲,和雪芹的生卒年月,是不可能相配合的。《紅樓夢》現存最早的乾隆十九年抄本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它第一回說:

空空道人將這石頭记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逐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题曰「红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题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于悼红軒中,披閱十載,增删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题一绝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戌抄閲再評,仍用「石頭記」。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從這段出則的說明,結合《甲戌本凡例紅樓夢旨義>所說:「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鑑』,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係金陵十二女子也。」可見此書原來的總名是「紅樓夢」,「風月寶鑑」、「石頭記」、「金陵十二釵」都是《紅樓夢》的别名。後人重抄此書時,根據原作本有的幾個書名,選擇其中一個,或題名「紅樓夢」,或題名「風月寶鑑」。至曹雪芹增刪編纂時,則根據《紅樓夢》十二曲之義題名「金陵十二釵」(注二)。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時,則仍用「石頭記」作書名。由於這一明白的敍述,可以確知乾隆十九年庚戌脂硯抄閱再評《石頭記》時,雪芹的年齡,應該是三十歲左右,上推十年或十餘年,雪芹披閱增刪《紅樓夢》時,應該是二十歲左右。試問,百回大文的紅樓夢》,沒有十年八載如何能完成。如果作者是曹雪芹,照此推算,雪芹在十歲或八歲時,便已開始創作「開天闢地從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說」,這能說得過去嗎!一部前人寫作的書,有多個書名,雪芹披閱增刪後就題名「金陵十二釵」;脂硯齋抄閱再評後,則題名「石頭記」,這是很可能的。如果原書的作者是曹雪芹,脂硯齋抄閱再評時,如何能把作者親定的書名都不採用呢!可見《紅樓夢》的作者決非曹雪芹,而曹雪芹弱冠之前,《紅樓夢》已有成書,曹雪芹當然不可能是《紅樓夢》的作者。至於一部漢人反清的書如何落到曹雪芹的手中,世遠年湮,其中曲折,只有付之想像了!

注一兪平伯《記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的批語>說:「曹雪芹的卒年問題,在一九六三年重新展開爭論,我因沒有什麽新的材料和看法,也就沒有参加,只在影印甲戌本的後記裡說了一些,意思和以前的主張差不多。

今年連續發見靖應鵾藏本和夕葵書屋本的批語,情形就有些不同了。記錯了干支的說法,我一直是不信的。記憶錯誤是可能的,也盡可以有這樣的例子,但甲戌本上『甲午八日」的脂評所說『壬午除夕」是否記錯,却無從知道。凡可能如此的,不等于必然這樣。他處即使有例,未必就能類推。如您記錯了,我不一定記錯;我記錯了,他也不一定記錯。至于甲午距壬午有十二年之久,因而就記錯了一年,這怕也不一定。誰說十二年前事一定舎記錯呢?即使比這個再久些,也不一定舎錯呵。不過,十二年之後,還提起的死而加以追悼,確乎也有些奇怪。癸未卒年說者,在這裡原看出一點破綻;但他們不懷疑這一頭可疑的甲午,却懷疑那一頭不必疑的壬午,就引起了糾紛。這條批的所以可怪,倒不在於十二年或十一年,却在經過那麽長的時間,還在哭哭啼啼,說甚淚筆。即使把壬午改成癸未,十二年固久矣,十一年亦未嘗不久。若把甲午校爲甲申,午申形近,微一移動就提前了十個年頭,「淚筆」的問題也就解決了。從轉錄夕葵書屋本上看,確是如此寫的。批記寫于甲申八月,壬午自非癸未之訛。癸未爲甲申的去年,壬午爲其前年,一個生平的好友死在前年除夕,還是死在去年除夕,脂硯齋難道就不記得了,竞會纏錯麼?這是不容易相信的。

而且在這裡,本來沒有必要做這樣的空想。因雪芹既卒于壬午除夕,最早葬于癸未,即逾年到了甲申年初,亦不能算葬得太晚:此其一。敦誠挽詩編于甲申年初,其前尚有初稿當在癸未的下半年,正和雪芹的殯葬情況相應;此其二。脂硯齋淚筆寫于甲申八月,離雪芹之死不過一年多,時間也正合適:此其三。我的想法原非常簡單,不知談《紅樓夢》者爲什麽要那樣的疑惑,這反而引起我的疑惑來了。」

注二己卯、庚辰本第十七回雙行脂批云:「妙卿出現。至此細數十二釵,以賈家四艷,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鳳有八,李紈有九,又(庚辰本「」上有「」字)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後有史湘雲,與熙鳳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義。」


四、閒話紅樓夢——說「紅」,並就教胡適之先生六、紅樓夢中的女兒和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