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話紅樓夢——答胡適之先生
胡適之先生從美國寄給臧哲先先生一封信,批駁我《民族血淚鑄成的紅樓夢>一文。我從《反攻》第四十六期上讀過後,除了知道胡先生不贊同我的論點外,還使我知道胡先生對於他三十年前的新見解在三十年後加以再確定!並且是無更動、無修正、無補充的再確定。承熱心愛好《紅樓夢》的讀者們,一再督促要我對胡先生的主張提出意見,不得已又寫了這篇文章以報朋友們的雅命,同時就正於胡先生。胡先生信裡面提出最重要的兩點:第一,他不同意我考證的方法,認為這種方法還是他三十年前稱為「猜笨謎」的方法。認爲我完全不接受他三十年前指出的「作者自敍」的歷史看法。第二,他不同意我引用《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的材料,認為我全不相信他和他朋友們辛苦證明的《紅樓夢》版本之學。我現在分條答覆胡先生這兩要點,以及胡先生所提到的一切問題。
一、方法問題胡先生說:「方法不同,訓練不同,討論是無益的。」胡先生所稱「訓練」,未加說明,我不甚了解,不敢妄測。至於方法問題,當然是指胡先生自稱的「歷史的傳記的考證方法」和指斥旁人的「牽強附會的猜笨謎的方法」。不過,我始終覺得我所運用的方法和胡先生所運用的方法並無不同—不同的只是最後的結論,而非下手的「方法」。胡先生說:「魯迅曾指出「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敍,與本書開篇契合,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確定此論點之法,全靠歷史考證方法,必須先考得雪芹一家自曹璽、曹寅至曹顒、曹頫,祖孫三代四個人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寧織造;必須考得康熙六次南巡,曹家當了四次接駕的差;必須考定曹家從極繁華富貴的地位敗到樹倒猢猻散的情況。」所以胡先生的《紅樓夢考證》(《胡適文存卷三》)一文中,考出曹寅的長子是曹顒,次子是曹頫。曹寅死後,曹顒襲織造之職到康熙五十四年,曹顒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換了,故次子曹頫接下去做。織造是内務府的一個差使,故不算做官,故氏族通譜上只稱曹寅為通政使,稱曹頫為員外郎。但《紅樓夢》的贾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
這三層都與曹頫相合,故可以認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贾寶玉卽是曹雪芹,卽是曹頫之子。因此,胡先生的結論說:「《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敍: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卽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卽是當日曹家的影子。」由此看來,胡先生的考證,依然是猜謎:不過胡先生揭開來的謎底是賈府的興敗卽曹家的盛衰,賈政卽曹頫,賈寶玉卽曹雪芹。而我妄測的謎底却是賈寶玉代表傳國璽,林薛的得失代表明清的興亡,要府指斥偽朝,賈政指斥僞政。所猜的謎底不同,其為猜謎則一。照胡先生的意見,充其量只好說旁人是猜笨謎,胡先生是猜巧謎:或者旁人是笨猜謎而胡先生是巧猜謎罷了。至於說到歷史考證的方面,胡先生著眼於曹家一家的家事;而我呢,不僅注意曹家一家的家事,並且注意明未清初,漢族受制於異族整個時代的歷史背景。我很懷疑,為什麽考證曹家一家的歷史便可稱為歷史傳記的考證;而考證著書的整個時代的歷史便叫做「猜笨謎」的考證!
由於方法問題,胡先生連帶的舉出幾個問題。我現在分靥答覆如次:(一)喫胭脂的問題胡先生說:「明明是喫胭脂,潘君偏要解作玉璽印上硃泥,明明是襲人,偏要折字作龍衣人,明明是寶釵,偏要說釵於文為又金!」談到這點,正是我要和胡先生商榷的地方。我說喫胭脂是印硃泥,正因寶玉的形式文字等等都暗影傳國璽,所以推定喫胭脂是玉璽印上硃泥。第二十九回,史湘雲替寶玉梳辮髮的時候,寶玉順手拈起了一盒子胭脂,又要往口裡送,結果被史湘雲從他手中打落了。胭脂盒究竟作何形狀呢?請看《紅樓夢》第四十四回,當鳳姐向賈璉潑醋以後,把平兒打得要找刀子尋死時,寶玉讓了平兒到怡紅院中來,寶玉盡心安慰他,又勸他擦上一些脂粉,有下面一段記事:
寶玉在旁笑勸道:「姐姐還讓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赌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粧前,將一個宣窭磁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兑上香料製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青白红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随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却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颜色也簿;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字句依戚蓼生八十回本)
「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這又是作者暗示胭脂盒即印泥盒。我們再看第十六回寶玉到秦鐘家探病的一段記載:
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李景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矼的骨頭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床鬆散些;哥兒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蠟,合目呼吸于枕上。寶玉忙叫道:「鲸兄,寶玉來了。」達叫兩三聲,秦鐘不睬。寶玉叉道:「寶玉來了!」那秦鐘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的餘氡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鎖來捉他。那秦鐘魂魄那裡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母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鐘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正闡著,那秦鐘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
「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请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纔罷。」衆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話説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別管他陽,沒有錯了的!」衆鬼聽说,只得將他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麽不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據戚蓼生八十回本。百二十回本文字多有不同。無自「依我們愚見」以下五十餘字。)
寶玉的威力可以唬倒鬼判,正因他是國璽的緣故。王者官天下,所以說「天下官管天下民」,這正是作者點明寶玉是傳國璽,是政權的緣故。不然,寶玉是什麽官?曹雪芹又是什麽官?由於全書中這一類的明呼暗喚,旁敲側擊的地方觸目皆是,所以我說喫胭脂是玉璽印上硃泥。我很詫異胡先生質問我為什麼喫胭脂是玉璽印上硃泥!胡先生在<跋乾隆庚辰年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一文中,證明脂硯齋卽是曹雪芹,其中有一段話是這樣說的:依甲戌本與庚辰本的款式看來,凡最初的抄本《红樓夢》必定都稱爲「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後人不知脂硯齋即是曹雪芹,又高鶚排本全刪原評,所以删去原題,後人又有改題「悼紅軒原本」的,殊不知脂硯齋重評本正是悼红軒原本,如此改题,正是「被作者瞞蔽了。」
「脂硯」只是那塊爱吃胭脂的頑石,其為作者託名,本無可疑。「愛吃胭脂的頑石」便是「脂硯」,旣然本無可疑,為什麽愛吃胭脂的玉印解為「玉璽印上硃泥」,便會令胡先生大惑不解呢?
(二)折字隱語問題
《紅樓夢》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隱書:中國文字是極富於隱藏藝術的工具;满清入關以後,漢人受異族控制,是一般民族志士用隱語發洩民族意識最盛行的時代。這便是我根據歷史的事實,和中國文字傳統習慣,同時徵引清初富有民族思想的漢人表達意志的技巧方法,來解釋《紅樓夢》這部書的眞意原因。中國文字的隱藏藝術本來萬分豐富;而且東西南北,普遍流行,俗子文人,上下貫徹。漢朝盛行的識緯,用「卯金刀」合成「劉」字,「禾子」合成「季」字。魏武帝折「合」字為「人一口」;梁武帝折「貞」字為「與上人」;南宋遺老鄭思肖,思「肖」就是思「趙」,自題居室叫「本穴世界」,「本穴世界」就是「大宋世界」,著的書叫「大木無工空經」,「大木無工空經」就是「大宋經」。這類的事例眞是舉不勝舉。我在再話紅樓夢>一文中,論到中國文學和文字的隱藏藝術,會列舉「隱語」(謎語),「離合詩」(折字),「諧音的雙關語」的若干例證,這種隱藏藝術乃是中國文字傳統的習慣,並不是《紅樓夢》作者獨家運用的技巧,而是清初富有民族思想的漢人在異族控制下用來表達意志的共同工具。清朝康雍乾發生的文字之獄,正和《紅樓夢》運用的工具如出一轍(見本文附錄),不過《紅樓夢》作者用心更深,運用得更巧妙罷了!我們翻開清初文字獄的檔案,已經可看出那時候的知識分子在異族統治下的憤恨情緒和反抗事實。他們組織同志和宣洩情感全是用「隱語式」的文字作工具。在這同一時期,臺灣鄭延平死去以後,復興的事業失掉了重心;鄭氏的軍師陳永華依照鄭氏舉義歃血訂盟的方式,組織一個革命集團,名叫天地會,取父天母地的意思,以反清復明為宗旨。借鄭氏部下來宣傳復仇主義,聯絡下層社會,江湖豪俠,作為革命的主要力量。成立的時期大約在康熙十三年,最初是在臺灣福建,漸漸地傳到了浙江江南。經過大嵐山張念一(稱一念和尚)起義失敗,以及雍正年間某俠僧無辜被殺以後,天地會纔形成強固的革命組織。就因為他們做的是反清復明的工作,不能不採取祕密的活動,所以一切都用詩句隱語手勢來表達意思,尤其是怕向外人洩露。當吳三桂起兵反清的時候,檄文中曾提及朱三太子「刺股為記,寄命託孤」。後來北京果然有一個楊起隆以朱三太子為號召而起義了。他們潛聚在周全斌周公直父子家裡,改元廣德,黨人以白布裹頭,約在京城內外放火舉事,被人告發,捕獲周尚賢等數百人,均磔於市。楊起隆逃到山陜間,仍以朱三太子號召遠近,康熙十九年被捕,凌遲處死。他們雖和天地會沒有關系,但天地會後來也擁戴朱三太子,更靨望於吳三桂,所以詩句有云:「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盟誓表眞情。長沙灣口連天近,渡過烏龍見太平。忠義堂前兄弟衆,城中點將百萬兵,福德祠前來誓願,反復汨我洪英。」因吳三桂屯兵長沙,有朱三太子「寄命託孤」的話,所以說連天近。而康熙十五年丙辰為烏龍年,謂過此卽可享太平之福,藉以鼓勵會衆。他們寫明字為「汩」,清字為「」,而清字去主頭尤有深意,蓋不承認滿清為主宰。其他隱語手勢等不勝枚舉。總之,有清初這一段時期,無論是文人學者江湖豪俠,凡懷抱反抗異族的志士,都是利用「隱語式」的工具在異族控制下祕密活動。這在黑暗時代鐵幕當中,並非奇特的現象而是自然的趨勢。《紅樓夢》是在這「黑暗時代鐵幕當中」的產品,利用這時代通用的「隱語」方式表達民族的沈痛,乃是極自然的情勢,極合於歷史事實的情勢!胡先生為什麽說不是歷史的考證呢?我解釋「紅樓夢」為朱樓夢,有本書眞真國女子「昨夜朱樓夢」的詩句和殷寶山岫亭草記夢「紅乃朱也」(見本文附錄)一類的數不清的材料作證。我解釋「風月寶鑑」為「明清寶鑑」,有呂留良「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書不照人」和徐述菱「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見本文附錄)可以作證。我解釋「寶玉說除明明德無書」暗指明朝之德,有丁文彬供詞「大明是取明明德的意思」(見本文附錄)可以作證。我以「雪」解「薛」,有《紅樓夢》本書門子護官符「豐年好大雪」和太虚幻境詩册「金簪雪裡埋」可以為證。我將「襲人」折開爲「龍衣人」,「釵」折開爲「又金」,有「自從兩地生孤木」「天所照臨皆日月」「所思誰第一,相對正無雙」等折字式的隱語詩為證(見本文附錄)。胡先生說我這種方法全是穿鑿附會的方法:不過這種穿鑿附會的方法乃是清初潴帝辦理文字獄的方法(見本文附錄)。胡先生能說清初諸帝全是穿鑿附會嗎?我恐怕不獨清帝心中不服,而被殺戮的民族義士更將成為含恨九泉的「枉死鬼」了!
在這黑暗時代鐵幕裡面大家默認的革命衛語,胡先生偏要認定是穿鑿附會,而在《儒林外史》、《孽海花》一類的小說,又聲明可用「索隱方法」去推求。胡先生的《跋紅樓夢考證二—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一文中說:蔡孑民先生的《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是對於我的红樓夢考證的一篇商榷。他說:「知其(红樓夢)所寄託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類者。二、軼事有微者。三、姓名相關者?自以為審慎之至,與隨意附會者不同。近讀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列拙著於附會的紅學之中,謂之『走錯了道路』,謂之「大笨伯』,『笨谜』,謂之『很牽強的附會』,我實不敢承認。」關於這一段『方法論』,我只希望指出蔡先生的方法是不適用於紅樓夢的。有幾種小说是可以採用蔡先生的方法的,最明顯的是《孼海花》。這本是寫時事的書,故書中的人物都可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陳千秋即是田千秋,孫汶即是孫文,莊壽香即是張香濤,祝寶廷即是寶竹坡,潘八瀛即是潘伯寅,姜表字剑雲即是江標字剑霞,成煜字伯怡即是盛昱字伯熙。其次,如《儒林外史》,也可以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的。如馬純上之為冯粹中,莊绍光之爲程綿莊,大概已無可疑。但這部書裏的人物,很有不容易猜的;如向鼎,我曾猜是商盤,但我讀完《質園詩集》三十二卷,不曾尋著一毫證據,只好把這個好谜犧牲了。紅樓夢所以不能適用蔡先生的方法,顧頡剛先生曾舉出兩個重要理由:(1)別種小説的影射人物,只是換了他姓名,男還是男,女還是女,所做的職業還是本人的職業。何以一到《紅樓夢》就會男變爲女,官僚和文人都會變成宅眷?(②)別種小説的影射事情,總是保存他們原來關係。何以一到《紅樓夢》,無關係的就會發生關係?例如蔡先生考定寶玉爲允礽,黛玉為朱竹垞,薛寶釵為高士奇,試問允礽和朱竹垞有何戀爱的關係?朱竹垞與高士奇有何吃醋的關係?顧先生這話説得最明白,不用我來引申了。
照胡先生的意思,《儒林外史》《孼海花》是寫時事的書,所以可用「索隱方法」去推求;那麽,《紅樓夢》不但是寫時事的書,而且是在異族控制之下,禁網嚴密之中,吞聲飲恨來寫時事之書,為什麽不該用「索隱方法」去推求呢?假定我們和天地會中的人物接觸,我們只能從他的隱語詩句手勢來了解他。因為天地會的人物不舎在額頭刻字自我聲明他是天地舍舎員,你也無法先考證他是否天地舍會員,然後你再去推測他的手勢隱語詩句。他是否天地會會員,即在他表現出來的手勢隱語詩句,從而加以認定。我們判斷《紅樓夢》作者的身分,其關鍵卽在於此。胡先生引顧頡剛舉出來的兩個理由,我認為不但不能推翻《紅樓夢》之為隱書,而且適足證明《紅樓夢》之為隱書。顧先生說:「別種小說的影射人物,只是換了他姓名,男還是男,女還是女,所作的職業還是本人的職業,何以一到《紅樓夢》就會男變為女,官僚和文人都會變成宅眷?」我的答覆是,正因《紅樓夢》是處在異族鐵蹄之下反抗異族之書,所以他影射的人物更需要加上偽裝,加強掩護。猶如天地會中人是反抗外族的組織,因此,稱「官府」為「對頭」,稱「外人」為「風仔」,伸出大二三指就代表「天」,伸出中四小指就代表「地」,伸出大二指就代表「人」,他們是斷斷不敢直言無隱的!這情形好一似間諜活動,他們可以用纏緜悱惻的情書,暗傳敵人軍事的祕密。天下那有做地下工作的人,先表明他的身分然後去工作的呢?而且《紅樓夢》中的男女還有其特殊意義。我們看眞假兩寶玉都極力讚美女子,他們認為「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戚蓼生八十回本第二回甄寶玉語)「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回賈寶玉語)女兒爲什麽這樣尊貴清淨呢?男人為什麽這樣濁臭可憎呢?我的答案是如此:原來衣冠文物是民族文化的象徵,所以滿清入關,下令剃髮,漢族志士卽以「頭可斷,髮決不可剃」的口號,來抵制清朝「留頭不留髮,留發不留頭」的政令,以致江陰嘉定吳江都受到屠城的慘殺。滿清強迫漢族剃髮之後,又嚴令漢人改從滿清衣冠,因不肯改衣冠而被刑戮的也同樣多。清初諸帝認定衣冠習俗為民族精神所寄託,是民族興衰的關鍵;所以再三訓誡滿人不可改易服制。說得最透澈的莫過於乾隆三十七年十月二十二日的上諭。他說:遼金元衣冠初未嘗不循其國俗,後乃改用漢唐儀式,茲因編訂皇朝禮器圖,曾親製序文,以衣冠必不可輕言改易誠以衣冠爲一代昭度,夏收殷寻,本不相沿襲,凡一朝所用,原自有法程,所謂禮不忘其本也。自北魏始有易服之说,至逮金元諸君浮慕好名,一再世輒改衣冠,盡失其淳樸素風,傳之未久,國勢寝弱,游及淪胥。蓋變本忘先,而隱患中之,覆轍具在,深可畏也。朕確然有見於此,是以不憚諄覆教戒,俾後世子孫知所法守,是創論,實格論也。所願奕葉子孫深維根本之计,毋為流言所惑,永永恪遵朕训,庶幾不爲獲罪祖宗之人,方爲能享上帝之主,於以永緜園家億萬年無疆之景祚,實有厚望焉。
由此可知滿人不肯改變自己的服制而必強迫漢人改從他的服制,其用心之深可以想見。鄭天挺《清史探微》說:「在滿洲人嚴厲執行漢人滿裝的時候,有一件可注意的事,就是漢人女子始終沒有接受滿洲裝束,直至清朝覆滅時止,女子禮服仍是鳳冠霞帔,便裝仍是上衣下裳,所以民間傳說上有所謂『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案:尚有俗降僧不降的傳說。)有人說這是洪承疇的政策,其實不然。或者許是因為女子不出門,而棺殮別人又不易見,所以仍保存著故國衣冠。民國十年以後,女子盛行旗袍,這也是前人想不到的。」保存著故國衣冠,這是多麽尊貴,多麽清淨!
剃去頭頂四周毛發,拖著一條豬尾,這是多麼濁臭逼人!由此看來,《紅樓夢》的女子至上主義,原來就是民族至上主義:女子第一主義,原來就是民族第一主義!
顧先生又說:「別種小說的影射事情,總是保存他們原來關係。何以一到《紅樓夢》,無關係的就會發生關係?例如蔡先生考定寶玉為允礽,黛玉為朱竹垞,薛寶釵為高士奇,試問允礽和朱竹垞有何戀愛的關係?朱竹垞與高士奇有何吃醋的關係?」我的答案是:寶玉是傳國璽,代表政權;林代表明,薛代表清。和政權發生關係,所以有戀愛的關係;互相爭取政權,所以有吃醋的關係。因此,我說顧胡兩先生提出的問題,不但不能推翻我的說法,而且適足證成我的說法。胡先生又說:「試問「襲人」可折作『龍衣人」了,還有那許許多多女孩兒的名字又怎麽解呢!」胡先生這一問,我覺得不成問題!因為,「寶玉」「林」「薛」之解,胡先生如認為正確,卽使其餘全未解答,依然不害其為正確。胡先生猜《儒林外史》之馬純上爲馮粹中,莊紹光爲程綿莊,認爲已無可疑;猜「向鼎」是「商盤」,但讀完《質園詩集》三十二卷不會尋著一毫證據,只好把這個好謎犧牲,然而胡先生並不因「向鼎是商盤」之不能確定,遂一併否認「馬純上之爲馮粹中」,「莊紹光之為程綿莊」!我說林黛玉代表明朝,因為我以前舉出的理由已經不少,所以不曾細說。如果定要根究代表明朝何以姓林的原故,我也不妨再舉出幾椿理由。第一,因為他代表君主,所以他姓林。《爾雅釋詁》開篇第二條就說:「林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詩》《書》《爾雅》,從前老輩是讀得爛熟的;所以胡中藻有「單辭贊莫加」的詩句,非漢族的乾隆帝就能連想到《書經呂刑》「明清于單辭」和「王享國百年耄荒」上去。第二,因為明帝姓朱,所以他姓林。許惧《說文解字》說:「朱,赤心木,松柏屬。」朱是木類,所以黛玉說:「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兒罷了!」(第二十八回)第三,明朝宗室國亡之後有改姓林的先例,所以他姓林。明末清初寧都魏禧和一班反清同志隱居翠微峰上,號稱易堂九子(日月為易,也暗藏著「明」字),其中有一個叫林時益字確棄的,本來是明朝宗室,原名朱儀霧,他們暗中擁戴他為領袖。這便是姓朱的國亡後改姓林的實證。然而,這一切一切的解釋,如果胡先生認定他三十年前的新見解已經達到「盡善盡美」不許批評」的地位,縱然費盡唇舌,又有何用處呢?不過,胡先生指摘我不應該用折字法解釋紅樓人物,而胡先生在他的《紅樓夢考證>裡,證明後四十回不是原作而是高鶚補作時,却說:
又如香菱的結果也決不是曹雪芹的本意。第五回的「十二釵副册」上寫香菱結局道:「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兩地生孤木,合成「桂」字。此明説香菱死於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説香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氣怨傷肝,内外挫折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淅嬴瘦,飲食懶進,請醫服藥無效。」可見八十回的作者明明是要香菱被金桂磨折死。後四十回裡却是金桂死了,香菱扶正,這豈是作者的本意嗎?
胡先生這段文章討論的主題,姑且撇開不談;但是胡先生所用的方法却正是「折字方法」,為什麽胡先生可用折字方法來解釋《紅樓夢》,旁人却不可用折字方法來解釋《紅樓夢》呢?「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只好自認是百姓了!關於《紅樓夢》的折字隱語問題,越談越沒止境。現在且引我《再話紅樓夢>一文中的幾句話作爲此一問題的結束:我們看過上列有血有淚的事實,應該深深底感到《紅樓夢》作者醮著血淚著書的苦心。所以我敢說,《紅樓夢》確是一部「將眞事隱去」的「隱書」。第一、由於文學的背景—作者憑籍中國文字傳統的隱藏藝術,可以巧妙靈活加以運用,故有構成《紅樓夢》這部「隱畫」的可能。第二、由於時代的背景—作者鑒於異族箝制思想的嚴密酷毒,他非巧妙底運用這種隱藏藝衠不能達到「眞事」流傳的目的,故有構成《紅樓夢》這部「隱書」的必要。它必須選擇一個大衆爱好的题材,它必須宪成一部舉世傾倒的傑作;然後纔能風靡一時,不脛而走;然後纔能膾炙人口,百讀不厭。它要人愛好既深,玩味既久,誦習既熟時,像劉老老撞進怡紅院,猛然碰到作者佈置的機關,便自然認識到作者苦心的結構。眞是所謂「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内酸」,它的酸苦是深深底隱藏在甘甜之中的。作者深懼淺嘗的人,僅僅嘗到表面的甘甜而忽略了它内心的酸苦;所以它不得不垂涕泣而道:「满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谁解其中味」了!
(三)玉■大小的問題胡先生說:「又試看作者引《三國志孫堅傳》注引的傳國璽一段之後,接著說:我們試一比較,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裴注引),不是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紅樓夢》語)的簡寫嗎?」這一句話最可以表示穿鑿附會的方法自欺欺人。請問世間可有雀卵大到方圓四寸的嗎,試問一個嬰兒初生時嘴裡能啣方圓四寸的東西嗎!」我在拙作說明寶玉是影射國璽,舉的事證不止一椿,如「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通靈寶玉的鐫字)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漢傳國璽上的文字)的轉譯等等。承胡先生特別指出「方圓四寸」和「大如雀卵」相提並論是最可以表示「穿鑿附會」方法的自欺欺人。我當初寫這幾句話的時候,認為文學作品究竟和幾何代數繪圖學不完全相同,所以不願多加說明,浪費筆墨。不料胡先生却以嚴格的科學眼光考證方法向我提出質問,我現在首先要請胡先生注意漢璽的「方圓四寸」,乃是那時代的尺度,不是清代的尺度,亦不是民國時代的尺度。這情形猶如美國英國通用的尺度和我國所用的尺度,顯然有長短的差别。關於古今尺度的差異,不須繁徵博引,姑且舉明末清初一位反清的國學大師顧亭林先生一段話來作證:《漢書王莽傳》言:天鳳元年,改作貨布,長二寸五分,廣一寸;首長八分有奇,廣八分,其圜好徑二分半;足枝長八分,間廣二分;其文右曰貨,左曰布;重二十五銖。頃富平民掊地得貨布一罂,所謂長二寸五分者,今鈔尺之一寸六分有奇;廣一寸者,今之六分有半;八分者,今之五分。而二十五銖者,今稱得百分兩之四十二。(《日知錄》卷十一權量條)
我們根據亭林先生的算法;漢朝一寸,相當顧先生時代的六分半。那麽,方圓四寸,等於當時的二寸六分。(我知道國民政府所用的國璽,是在廣州時用老坑玉鐫刻的,大約高是二寸七分方廣二寸六分,和漢璽大小甚為接近。)這一層,在胡先生和我討論之前,似乎應該首先聲明,庶幾纔可免於朦蔽讀者和「自欺欺人」的譴責。
現在談到通靈寶玉形狀的問題,我們試看《紅樓夢》的描寫:第一、通靈寶玉是可大可小,可伸可縮的:
誰知此石自經鍛鍊之後,重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衆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オ,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達達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鲜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只是沒有實在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一件奇物。(第一回)第二、通靈寶玉誕生時是從嘴裡掏出來的,上面有字,還有現成穿眼:
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説來更奇,一落胞胎,口裡便啣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你道是新聞不是?(第二回)
黛玉道:「姐姐們説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麼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道:「速一家子也不知來歷,聽得説落草時從他口裡掏出,上面有現成穿眼。讓我拏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遲。」(此節據戚蓼生八十回本,百二十回本無。)第三、通靈寶玉並非如圓球體似的雀卵,乃是分正反兩面的;而且《紅樓夢》作者雖把它縮小到可以啣在口中,却又把它放大到「方圓四寸」的模樣。試看第八回寶釵賞鑒通靈寶玉之後,戚蓼生本接著有一段敍述: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並癞僧所鐫的篆文,今亦按圖晝於後。但其眞體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兒口中啣下,今若按其體晝,恐字跡遇於微細,使觀者大費眼光,亦非暢事。故今只按其形式,無非略展放些规矩,使觀者便於燈下醉中可関。今註明此故,方無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唧此狼犹蠢物等語謗余之談!
面寶
靈通
面正玉寶
靈
通王
玉寶靈輝
一玉寶靈通
葛光為如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仙復②戈除絕崇
除邪祟弍療宠痰
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反弎知禍福寶釵看畢,又從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獃作什麽!」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案:自「今亦按圖畫於後」以下至「三知禍福」,百二十回本語多刪節。)
我們看了前面的記載,知道《紅樓夢》作者用雀卵比方通靈寶玉,不過是局部的節取,不可蹈「瞽者喩日」「刻舟求劍」的譏誚。況且即使天下有「方圓四寸」的雀卵,亦不會有分正反兩面還有現成穿眼的「雀卵」!作者有意將通靈寶玉—即傳國璽—的模樣顯示給讀者看,所以他「依樣畫葫蘆」的摹寫出來。我們看《紅樓夢》作者所畫出來的文字,其大小不是和漢朝的四寸—明清的二寸六分—相彷彿麽?這正是作者的技巧,這正是作者的苦心!更奇怪的,《紅樓夢》作者竟似妖道孔明能知過去未來,他竟預料到二百年後有位胡適之先生要發出「試問一個嬰兒初生時嘴裡能啣方圓四寸的東西嗎!」的疑問;所以他老早聲明,「今註明此故,方無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啣此狼抗蠢物等語謗余之談」!雖然通行本脫去了這段話,一般讀者或許沒機會看見八十回的脂本戚本,但是「辛苦證明《紅樓夢》版本之學」的胡先生,該不會「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罷!
(四曹家家世的間題胡先生考出曹雪芹的身世,就斷定《石頭記》是「曹雪芹的自敍傳」,「是一部將眞事隱去的自敍的書」,「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裡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胡適丈存卷三紅樓夢考證》)蔡元培先生有《對於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之商榷>一文會提出疑問,說:胡先生以賈政爲員外郎,適與員外郎曹頫相應,謂賈政即影曹颊。然《石頭記》第三十七回,有賈政任學差之說;第七十一回有「賈政回京覆命,因是學差,故不敢先到家中」云云。曹頫固未聞曾放學差也。且使賈府果爲曹家影子,而此書又爲雪芹自寫其家庭之狀况,則措詞當有分寸。今觀第七回,焦大之漫罵,第六十六回柳湘蓮道:「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似太不留餘地第四回,有賈不假,白玉爲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牀,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之護官符,與曹家何涉?
蔡先生提出來的,確實是問題。因為旣以曹頫附會賈政,那麽,他的身世就應該符合。況且員外郎的官職,遠不及學差之高貴清華。清初沿襲明制,提學為道,故稱本道,用人尚不甚嚴格。乾隆以後,非科甲正途出身,便不能榮任學政。可見學差的崇高地位,決非部曹員外郎可比。胡先生遍查清朝文獻,曾否發現了曹頫放學差的證據呢?如果沒有的話,(胡先生答蔡先生的文章裡會。面,對這問題避而不談。)那便恰和胡先生駁蔡先生考證劉老老是湯潛庵的情形一樣了。我們看胡先生說:最妙的是第六回鳳姐給劉老老二十兩銀子,蔡先生說這是影湯斌死後徐乾學賻送的二十金;又第四十二回鳳姐又送老老八兩銀子,蔡先生說這是影湯斌死後惟遗俸銀八兩。這八兩有了下落了,那二十兩也有了下落了;但是第四十二回王夫人還送了劉老老兩包銀子,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這一百兩可就沒有下落了!因爲湯斌一生的事實沒有一件可恰合這一百兩銀子的,所以這一百兩雖然比那二十八兩更重要,到底沒有索隱的價値!这種完全任意的去取,實在没有道理,故我説蔡先生的《石頭記索隱》也還是一種很牽強的附胡先生這番話駁得痛快極了。不過,胡先生證明賈政是曹頫,廕生員外郎的分量,如果相當八兩二十兩的話,那學政確要値一百兩銀子了。現在胡先生也同樣的把更重要的「一百兩」撇開不提,不知是否「任意去取」?是否「一種很牽強的附會」?
至於護官符所提到的賈史王薛的口碑,戚蓼生八十回本下面皆注著始祖官爵。百二十回本全行刪去,關係頗屬重大。現在我把戚本第四回原文移錄於下:
(門子)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其口碑排寫明白,下面皆註著始祖官爵並房次云:
賈不假,白玉爲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二十。都中現住十房,原籍十房。)
東海缺少白玉牀,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餘在籍。)
豐年好大雪,眞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现領内庫帑銀行商,共八房。)我們看了這個護官符,所謂原籍,當然指的是金陵。都中當然指的是賈府所在地長安—即當代的北京。照胡先生的說法,「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他家祖孫三代四個人總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寧織造」,那麽,金陵應該指的是南京了。不過,我們須要記著,清朝統治下的江寧,乃是前朝敵國的留都。試問,明朝亡了,南京完了,明故宮住幾個乞兒餓莩,舊靑溪剩一樹柳灣腰,中山王徐達的後裔淪落做了自隸,那裡還有那些公侯世爵,權勢熏人?所以我以為此處金陵乃指的清朝的留都—盛京—而非明朝的留都—南京。而且這四句話都嵌上「金」字,亦是暗點清朝的國號。我說「又金」是「後金」,即指清朝,與此亦可互證。至於《紅樓夢》作者以「金」斥「清」亦頗寓有深意。朱希祖先生《後金國汗姓氏攷》云:清太祖奴兒哈赤太宗皇太極,始皆稱金國汗,至太宗崇德元年,始改國號曰清,而諱稱金。
自清太宗改國號爲清之後,凡稱金及後金之書史遗物,均已滅,至乾隆時禁燬尤甚,故世人只知有清,不知有金。日本市村瓚次郎氏《清朝阚號考》(見東洋協會調査部學術報告)
稻葉君山氏《清朝全史》,搜輯明輿朝鲜之史籍,及清之奉天崇謨閣各項稿簿所载金國汗及後金國汗等名稱有數十條,又載盛京撫近門之扁額,逸陽剌麻塔之碑文,東京城之扁額,皆有大金等稱號,則書史遺物之留遗,仍不能禁浄盡也。至其諱金之原因,稻葉氏謂:清為金之後裔與否,園不可知。然太宗困親稱為女真大金之後,當其兵入直隸房山縣,過金之山陵時曰:「此我前金皇帝也。」其後何以諱金之國號而改稱清,則以太宗與明和議,前後互十數次不成,明人多以宋金前事爲鑑,故國號曰金,深予明人以殺伐武斷之象徵。
太宗鑒於以往二十年折衝之經驗,深知恃式力得勝之艱難,故急谋和議,以徐圖進取。天聰五年,彼寄明將軍祖大壽書有曰:「爾國君臣,惟以宋朝故事爲鑑,亦無一言復我,然爾明主非宋之苗裔,朕亦非金之子孫,彼一時,此一時,天时人心,各有不同,爾大國豈無智慧之時流,何不能因時制宜乎?」即此可以為證。由上面所舉事實,發現曹家與賈府有種種的矛盾(還有其他事實不及備述);所以胡先生儘管有堅决的主張,而我却沒有這樣斗膽,敢於斷定寶玉是曹雪芹,賈府甄府是曹家影子。胡先生說:「必須考定曹家從極繁華富貴的地位,敗到樹倒猢猻散的情況。」胡先生又說:
「《紅樓夢》開端便說,『風塵碌碌,一事無成」文說,『當此蓬牖茅椽,繩牀瓦竈』。這是明說此書的著者—即是書中的主人翁—當著書時,已在那窮愁不幸的境地。況且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時在夢中對鳳姐說的話,句句明說賈家將來必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我們旣找不出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寶玉是曹雪芹,贾府甄府是曹家的影子,所以胡先生所說的前面一段話,就有修正的必要。我以為「此書的著者,當著書時,已在那窮愁不幸的境地。」這是不成問題的。我們試讀一遍淸初孔東塘的《桃花扇傳奇》的最末一折:「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讌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靑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将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眞,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藁。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這還不是作者經過極繁華富貴的遭遇而到窮愁不幸的境地嗎?至於《紅樓夢》作者特意點出贾家必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更是清初一般志士,朝夕盼望的這麽一天,可惜遲了二百年,民國革命成功時,他們已經看不見了。「猢猻」正是指的「胡兒」,乾隆年間受到殺頭抄家的徐述夔,他的《一柱樓詩集》裡有一首詠正德杯的詩,裡面有兩句說,「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我們能說徐述夔不是有意將「壺兒」影射「胡兒」嗎?我們能說乾隆帝是誣賴他心存叛逆嗎?我們再看乾隆二十六年余豹明首告余騰蛟詩詞譏訕案。余豹明里抄余騰蛟逆詩五首,每首都加注解。其中有一首<龍潭石詩>云:「巨靈劈山骨,倒落神龍淵,明月堕寒影,留客聽清猿。」注解云:「龍潭距縣數十步,兩岸平壤,並無遮蔽,何言『明月墮』?人煙擠密,行人輻輳,何言『聽清猿』?明月墮影,猿聲悲切,與題不肖,意果何指?」由此可見清初漢人心目中是以「明月」指「明朝」,猿猴—即猢猻—指胡兒。《紅樓夢》作者不但希望「樹倒猢猻散」,而且還咒罵「猢猻無後」。試看第五十回暖香塢雅製春燈謎裡的一個謎: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纔好。」衆人都道:「也要做些淺近的俗物纔是。」湘雲想了一想,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绛脣,欲是個俗物,你們猜猜。」說著,便念道:「溪壑分離,紅塵游戯,眞何趣,名利猶虚,後事终難覓。」衆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戯人的。寶玉想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衆人道:「前頭都好,末後一句怎麽樣解?」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衆人稔了,都笑起來說:「偏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猴兒」即是「猢猻」,「猢猻」即是「胡兒」,胡兒「前頭都好」,末後總是要「剁了尾巴去的!」
正和「樹倒猢猻散」是一樣結果。我們陷在異族鐵幕裡的同胞,那一個不是眼巴巴的望著這一天的來臨!如再不信,試看清初民族義士顧亭林,他的著作反清的思想表現得極強烈,所以他兩個在淸朝做大官的外甥—徐乾學、徐文元—不敢替他刻板。後來還是他的學生潘次耕把他著作中太犯忌諱的詞句刪改了許多然後刊印行世。前些年,無錫孫毓修得到「鈔本蔣山傭詩集」(亭林先生亡國後自號蔣山儒),發現刻本刪改處頗多,做了一編校補。商務書館影印《亭林詩集》時,把校補附在集後。我現在把他被刪掉的一首陽麋引抄錄於後:
陽賡引今年祖龍死乃至明年亡。佛貍死卯年,却待辰年戕。歷數推逶小赢缩,天行有餘或不足。
東「支」跳梁歷三世,四十五年稱僞「霽」。牂牁越嶲入輿圖,兩戒山河歸宰制。佳兵不祥,天道好還,為賊自賊,為殘自殘。我國金甌本無缺,亂之初生自「支」孽。徵兵以「願」州,餉加以「願」州,土司一反巴蜀憂,妖民一唱山東愁。以至神州半流賊,誰其嚆矢繇「支尤」,四入郊圻躪齊魯,破屠邑城不可數。刳腹絕腸,折頸摺頤,以澤量屍,幸而得囚,去乃為「支」。「支」口呀呀,鑿齒鋸牙。建蚩旗,乘莽車,视干城之流血,擁艷女兮如花。嗚呼!「支」德之殘如此,而謂天欲與之國家!然則蒼蒼者其果無知也耶?或曰,完顏氏之興,不亦然歟?中國之弱,蓋自五代,宋與契丹,爲兄與弟,上告之神明,下傳之子孫,一旦與其屬支,攻其主人。是以禍成于道君,而天下遂以中分。然而天監無私,餘殃莫贖,海水雲昏,幽蘭景促,彼守緒之遗骸,至臨安而埋獄。子不見夫五星之麗天,或進或退,或留或疾,大運之來,固不终日。盈而罰之,天將棄蔡以壅楚,如欲取而固與。力盡敝五材,火中退寒暑,湯降文王自不遲,吾將翹足而待之!我乍看此詩時,頗有茫然之感。後來一想,纔知這可能是「韻學大師顧先生」耍的玩意兒,他和現代人拍電報用韻目「東冬江」代「一二三」一樣的辦法,來躲避「胡兒」的耳目。原來「陽慶」代替「亡胡」,「陽麋引」便是「亡胡引」:「支」代替「夷」,「東支」便是「東夷」,「支孽」便是「夷孽」:「霽」代表「帝」,「僞霽」便是「僞帝」:「願」代表「建」,「願州」便是「建州」;「尤」代表「酋」,「支尤」便是「夷酋」。這一首短詩,雖然不過寥寥數百字,却是研究明淸之際最直接的史料,也是講中國革命史的異常重要的史料。我前面引到近代史學家朱希祖先生的《後金國汗姓氏攷》,論到淸朝諱稱「金」的緣故,他引日本稻葉君山《清朝全史》的話,認爲是清太宗與明和議,亙數十次不成,因明人多以宋金前事為鑑,故國號曰金,深予明人以殺伐武斷的象徵。我以為亭林先生這首詩更可證明明朝人的内心的真正情緒。亭林先生說:「或曰,完顏氏之興不亦然歟?中國之弱蓋自五代,宋與契丹,為兄與弟,上告之神明,下傳之子孫,一旦與其屬支,攻其主人,是以禍成于道君而天下遂以中分。」正因爲明朝人痛心疾首於遼金人連和之後,反覆無信,「上告神明,下傳子孫」,却「一旦與其■支攻其主人」,「是以禍成于道君,而天下遂以中分。」
這段文獻似亦可以證成朱先生和稻葉君山之說的。至於「建州」,本是清人受命於明朝的部名。朱希祖先生說:「清太祖初建國時,其對明廷請和等文書,則稱建州國汗;對朝鮮移書,則稱後金國汗;而對其國内,則自稱金國汗,或稱大金國;稱明為南朝。故清太宗崇德元年所成(太祖武皇帝實錄》(此書近在北平故宮博物院新發見,其中譯名及文句,皆與後出改本實錄不同。)云:
『三姓人息爭,共奉布庫里英雄(後有注云:「英雄即巴圖魯。」改本太祖實錄則為布庫里雍順。)爲主,其國定號滿洲,乃其始祖也。(注云:南朝誤名「建州」。)』然則建州爲滿洲,實起於清太宗。至其何以誰建州而改滿洲,則亦不外以建州為女眞族,仍恐引其宋金仇敵之觀念,且避去以屬官而反叛宗國之惡名。」據這番話,滿洲忌諱稱建州,所以反清的顧先生的詩中,就偏要稱他忌諱的名稱。「徵兵以建州」「加餉以建州」亦是一般明朝遺老遮護本朝仇視滿清的說法。這首詩題下沒有注明作詩年份,敍次在順治十四年丁酉與順治十八年辛丑之間,不知道是在這五年當中的那一年。我們可以推知亭林先生做這首亡胡引時,必然有滿清在那一年滅亡的預言,所以說「今年祖龍死」。「今年祖龍死」乃秦代人詛咒秦始皇死亡的預言,借用來指斥滿清的滅亡。
預言秦始皇今年死,但始皇到明年纔死:時間雖遲了一年,却到底應驗了。北魏太武帝佛貍,當時亦有預言辛卯年當死,却遲到明年壬辰年纔死。意謂滿清今年不亡,明年一準要滅亡。因為滿人破屠邑城,刳腹絕腸,視干城之流血,擁艶女兮如花,夷德之殘如此,天還能與之國家嗎?這種「是日曷喪」的憎恨心理,恰和雍正上諭指斥呂留良的話!「日記所載怪風震雷,細星如彗,日光磨盪,皆毫無影響,妄揑怪誕之處甚多。總由其逆意中幸災樂禍,但以揑造妄幻,惑人觀聽為事。」是同樣的心理。由此可以證知相傳天地會的詩句如「渡過烏龍見太平」,亦是當日民間流行的預言。總之,這一切都是處在異族壓迫下一種反抗心理的表現。「湯降文王自不遲,吾將翹足而待之」,這是亭林先生和一般民族志士的希望和期待。臨到辛亥革命成功,滿淸纔眞正到了「樹倒猢猻散」的那一天,然而亭林先生和《紅樓夢》作者這一翹足便翹了二百多年了!二、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的問題胡先生說:「我在做這種歷史的傳記的考證之外,還指出《紅樓夢》的絕大的版本問題。潘君全不相信我們辛苦證明的《紅樓夢》版本之學,所以他可以隨便引用高鶚續作的第八十八回、九十八回、百二十回,同原本八十回毫不加區別。這又是成見蔽人了。」我在答覆胡先生這一問題之前,先將最初求獲後四十回本的程偉元字小泉和高鶚字蘭墅的序文,以及高程的引言鈔錄下來:
程偉元序「石頭記」是此書原名,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中記雪岑曹先生删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値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本目錄一百二十卷,今所藏祇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有稱全部者,及襝閲仍祇八十卷,讀者頗以爲憾。
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爲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燔閲,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样音筍,削木入竅名榫,又名榫頭。)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爲鐫版,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
書成,因並誌其緣起,以告海内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小泉程偉元識。高鶚序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爲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仝書見示,且曰:「此僕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予聞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爲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時乾隆辛亥(一九七一)年冬至後五日鐵嶺高鶚敍并書。
程小泉高鶚引言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缘友人借抄爭覩者甚夥,抄錄固難,刊版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细校,間有纰繆。今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惟閲者諒之。
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遗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閲,非敢爭勝前人也。
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祕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题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文理較協者,取爲定本。
一書中後四十回係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爲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加釐定,且不欲盡掩其面目也。小泉蘭墅又議。看了上面的材料,顯然是程小泉經數年的訪求,獲得了《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遂成全璧。但是由於鼓擔上的殘書,不免有漫漶破爛之處。於是請友人高鶚代為整理補綴,抄成全書。因爲渴望已久的全本《紅樓夢》,一朝之間,得償夙願,又友人爭著借抄先睹,所以把它排版印行。這個事實,似乎很爲正常合理,並無可疑可異之處。現在再看看《胡適文存》的《紅樓夢考證》。
這段歷史裡有一個大可研究的問题,就是後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誰?俞樾的《小浮梅聞話》裡考證《紅樓夢》的一條說:「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説红樓』。
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敍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爲高君所補,可證矣。」俞氏這一段話極重要。他不但證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鶚是實有其人,還使我知道《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這話自無可疑。我們可約舉幾層證據如下:第一、張問陶的詩及注,此為最明白的證據。第二「俞樾舉的郷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敍科場事已有詩」一項。這一項不十分可靠,因爲鄉會試用律詩,起於乾隆二十一、二年,也許那時《紅樓夢》前八十回還沒有做成呢。第三、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此話便是作僞的鐵證,因爲世間没有這樣奇巧的事!第四、高鶚自己的序,説得很含糊,字裡行間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願完全埋沒他補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條說:
「是書開卷略誌數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顯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記成書之幸。」因爲高鶚不諱他補作的事,故張船山贈詩直説他補作後四十回的事,但這些證據固然重要,總不如内容的研究更可以證明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決不是一個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舉出三個理由來證明後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鶚補作的。他的三個理由是:(1)和第一回自敍的話都不合,(1②)史湘雲的丢開,(3)不合作文的程序。這三層之中,第三層姑且不論。第一層是很明顯的:《紅樓夢》的開端明説「一技無成,半生潦倒」:
明説「蓬牖茅椽,縄牀瓦竃」:豈有到了末尾説寶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二層也很可注意。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確是可怪!依此句看來,史湘雲後來似乎應該與寶玉做夫婦,不應該此話全無照應。以此看來,我們可以推想後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做的了。以上是胡先生考證的要點。現在讓我慢慢和胡先生來商榷。
第一、張船山「艶情人自說紅樓」的詩註,明明是說高鶚所補,並未說是他補作。程高的序和引言亦是說:「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接應而無矛盾。」所以我們只能說他們略有修補,而不可說全是他們補作的。而且,張船山送高鶚的詩,不過是泛泛的應酬話,如果他有機會遇著程小泉,他依然可以送「艶情人自說紅樓」的詩給他的!
第二、胡先生說:「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此話便是作僞的鐵證,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照胡先生的說法,「世間像這樣奇巧的事,便是作僞的鐵證」,這就是胡先生的科學方法嗎!這就是胡先生的邏輯方法嗎!我現在試舉莫友芝《部亭知見傳本》書目卷三記的一椿書林掌故給胡先生看看:
《資治通鑑》二百九十四卷,宋司馬光撰,元胡三省音註。嘉慶二十一年,部陽胡克家翻刊元版盛行於世。此書元版明印者流傳尚多。因洪武初,取其板藏南監者,至成化後,傳印不絕;胡氏即從此版翻刊,摹勒特精,世愈重其印。同治戊辰,江蘇開書局,友芝董其役。議以鄱陽胡氏善印本重刊。授工之始,则自最末一帙層累而上。既若干卷,聞部陽猶在。冬十月,購至,實存前二百有七卷,而局刻適完所闕卷暨釋文辨誤,混然相接湊,異矣!
莫部亭翻刻「胡克家本資治通鑑」,開工之後,聽見胡氏版片還在鄱陽,就把他買來,只存前二百零七卷,缺了後面八十多卷。天下事可也真巧,江蘇書局刻的板片,剛剛從最末一帙,倒刻上來,又剛剛刻到缺板為止,恰恰對頭,混然相接。世間居然有「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而且,胡先生《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裡指點容庚先生說:「凡作考據,有一個重要的原則,就是要注意可能性的大小。可能性(Probabity)又叫做『幾數」,又叫做『或然數』,就是事物在一定情境之下能變出的花樣。把一個銅子擲在地上或是龍頭朝上,或是字朝上,可能性都是百分之五十,是均等的。把一個不倒翁擲在地上,他的頭輕脚重,總是脚朝下的,故他有一百分的站立的可能性。」我們試用胡先生的理論來衡量這兩部書。一個是經幾年時間,銖積寸累,搜求購買,湊成全本;一個是一朝之間,混然接湊;這個可能性是誰大誰小呢?如果遵照胡先生的考證方法邏輯方法,那又是莫友芝作僞的鐵證了。為什麽呢?「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我們不妨再代胡先生設想,莫友芝經歷的事,到底不是胡先生和我們親身經歷的事。那麽,我且舉胡先生自身考證《紅樓夢》時經歷的事。胡先生《跋紅樓夢考證》云:
我那時在各處搜求敦誠的《四松堂集》,因爲我知道《四松堂集》裡一定有關於曹雪芹的材料。我雖然承認楊鍾羲先生(《雪橋詩話》)確是根據《四松堂集》的,但我總覺得《雪橋詩話》是「轉手的證據」,不是「原手的證據」。不料上海北京兩處大索的结果,竟使我大失望。到了今年,我對於《四松堂集》,已是絕望了。有一天,一家書店的夥計跑來説,「四松堂詩集找著了!」我非常高興,但是打開書來一看,原來是一部「四松草堂詩集」,不是「四松堂集」。又一天,陳肖莊先生告訴我説,他在一家書店裡看見一部「四松堂集」。我說,「恐怕又是四松草堂罷!」陳先生回去一看,果然又錯了。今年四月十九日,我從大學回家,看見門房裡桌子上援著一部退了色的藍布套的書,一張斑剝的舊書牋上題著「四松堂集」四個字!我自己幾乎不信我的眼力了,連忙拿來打開一看,原來眞是一部《四松堂集》的寫本!這部寫本確是天地間唯一的孤本。因爲這是當日付刻的底本,上有付刻時的校改,刪削的記號。最重要的是這本子裡有許多不曾收入刻本的詩文。凡是已刻的,题上都印有一個「刻」字的戳子。刻本未收的,题上都帖著一塊小紅牋。题下注的甲子,都被編書人用白字塊帖去,也都是不曾刻的。—我這時候的高興,比我前年尋著吳敬梓的《文木山房集》時的高興,還要加好幾倍了!我在四月十九日得著這部《四松堂集》的稿本,隔了兩天,蔡孑民先生又送來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他託人向晚晴簃詩社裡借來的。
果然凡底本裡題上沒有「刻」字的,都沒有收入刻本裡去。這更可以證明我的底本格外可貴了。蔡先生對於此書的熱心,是我很感謝的。最有趣的是蔡先生借得刻本之日,差不多正是我得著底本之日。我尋此書近一年多了,忽然三日之内兩個本子一齊到我手裡!這眞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
照前面胡先生說的這樣的奇遇,究竟和高鶚程小泉的奇遇,可能性的大小有多少差別呢?胡先生似乎從未懷疑過自己這樣奇遇是作僞的鐵證,何以硬要說這是高鶚作僞的鐵證呢!硬要說「到了乾隆五十六年至五十七年之間,高鶚和程偉元串通起來,把高鶚續作的四十回同曹雪芹的原本八十回合併起來,用活字排成一部,又加上一篇序,說是幾年之中搜集起來的原書全稿」呢!(語見《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在我看起來,像這種巧事,和買獎券馬票中頭獎的情形頗爲類似,不過程小泉高鹗中的是第一期頭獎,莫友芝中的是第二期頭獎,而胡先生中的却是第三期頭獎,這三個頭獎全是可以憑券領款,用不著懷疑的!倘或胡先生堅持程小泉高鶚定是作僞;那麽,再過三兩百年,服膺胡先生文學的人們便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能要懷疑胡先生敍述得《四松堂集》的這段經過,也是胡先生作僞的鐵證。為什麽呢?「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
甚至於後世的人懷疑到胡先生作僞的可能性還比高程的來得大。為什麽呢?因為高鶚程小泉的作品,他們如果願意署名,是他們的本分:如果他們不願署名,他們也不用藏頭露尾,扭扭揑揑。
而胡先生呢,為著《紅樓夢》的作者問題,和前輩論戰,和同輩論戰,和後輩論戰,似乎更有作僞的必要,而作僞的「可能性」「或然性」來得更大。到那時,真要令人興「九原不作」之歎了!
胡先生又拿後四十回的内容來證明與前八十回決非一人作的。胡先生引述他朋友兪平伯舉出來的三個理由。兪先生的話詳見他的《紅樓夢辨》中。可憐得很,我費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多方託人纔借到一部《胡適文存》,而《紅樓夢辨》竟無法借到。所以我只好根據胡先生引述的話作答,我想胡先生所引的理由該是《紅樓夢辨》裡最堅強的理由了。這三層理由中的第三曆,胡先生存而不論,我也只好置之不談。第一個理由,據胡先生說:「第一層是很明顯的:《紅樓夢》的開端明說『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明說『蓬牖茅椽,繩牀瓦竈」;豈有到了末尾說寶玉出家成仙之理!」不過,我們得注意,「寶玉」之爲曹雪芹,乃是胡先生個人附會成功的「曹雪芹」,曹雪芹不會出家,所以胡先生就斷定寶玉不該出家,就斷定與第一回自敍不合。如果照前八十回的事實看來,寶玉應該出家是鐵定的,為什麼呢?
第一、我們看《紅樓夢》開卷自敍說: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事神迥別,说说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説些雲山霧海,神倦玄幻之事,後便説到红塵中榮華富贵。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憎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間二位談郡人世閻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却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贵場中,温柔鄉裡,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塵中有却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達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速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皆空。到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歎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
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憎又道:「若説你性靈,却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脚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憎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鲜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此節據《胡通文存》引脂本。今通行各本皆删去。)照這段自敍的話看來,寶玉出家正是「劫終之日,復還本質」正是與第一回自敍相合。
第二、從作書的結構上看,寶玉也必然要歸到「出家」的路上。第三十回說: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寶玉的。这會子聽見寶玉説叫別人知道俗們拌了嘴就生分了是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別人原親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亦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説的是什麽。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話告訴別人評評理。
第三十一說:襲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麽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道:「你老實些兒罷,何苦還混説。」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寶玉反覆說要做和尚,這正是爲寶玉出家安置的伏筆。第二十二回,曲文寶玉悟禪機,從寄生草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悟入,以至寫「心證意證」的偈語,更是出家的先聲。文勢所趨,胡先生雖欲寶玉不出家,寶玉如何能不出家!
關於第二層理由,胡先生又說:「依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句看來,史湘雲後來似乎應該與寶玉做夫婦。」但是我們從全書敍述看來,寶釵和寶玉的關係,除林黛玉外,再無人可與他相比。賈寶玉有玉,薛寶釵有金鎖:玉上的文句是「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金鎖上的文字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詞意字字相對,眞是一個半斤,一個八兩。所以第八回寶釵看玉時,鶯兒在旁發獃,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看金鎖時,看了金鎻上兩句讚語—不離不棄,芳齢永繼—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笑道:「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鶯兒還點明是癩頭和尚送的,說必須鏨在金器上。
試想「八字」配合底這樣巧,還能不結婚嗎?再看,寶玉挨打後,薛家全都疑心是薛蟠刁唆的,誰知却錯怪了薛蟠。薛蟠性急,氣得要去打死寶玉,寶釵攔勸他,他越發說道:「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纔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撈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這一番話,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寶釵到了怡紅院,寶玉正睡午覺,她坐在寶玉身旁,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由此看來,寶釵和寶玉的姻緣是注定了的,寶玉雖想極力反抗也不能了!我們試玩索全書,還是湘雲該和寶玉結婚?還是寶釵該和寶玉結婚?
以上種種胡先生所認定高鶚作偽的鐵證,在我們看來,沒有一椿是鐵證。如果胡先生是法官的話,根據這些所謂「鐵證」,就判決了這椿「鐵案」。我想高鶚地下有靈,也要提起上訴罷!胡先生說:「潘君全不相信我們辛苦證明的紅樓夢版本之學,所以他可以隨便引用高鶚續作的第八十八回、九十八回、百二十回,同原本八十回毫不加區別。這又是成見蔽人了。」我眞懷疑,「胡先生」是否自命代表「眞理」,猶之「朕」即「國家」,「史達林」即代表蘇聯的「鐵的紀律」!否則的話,我和胡先生乃至魯迅都不過是《紅樓夢》的讀者,魯迅儘可以信從胡先生的《紅樓夢》之學,而我相信的是真理,不是「代表眞理的胡先生」,所以我儘可不相信胡先生的《紅樓夢》版本之學。如要我相信胡先生的《紅樓夢》版本之學,請拿靠得住的「鐵證」來!
最後,由版本之學牽連到我校出來的戚本六十三回的一大段異文,承胡先生認為是我的一個貢獻。但胡先生說:「此一大段明明是一個旗人作者頌揚滿洲帝室的威德,而潘君反說是站在漢人立場,大罵異族!成見蔽人如此,討論有何結果?」其實,在這一大段文章之後,戚本許多地方還是稱「溫都」或雄奴,百二十回本都作芳官,可見這段文章是有意刪去的。如果照胡先生的說法,「明明是一個旗人作者頌揚滿洲帝室的威德」,那又何必費事刪去?況且我又何嘗不知道「幸得俗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
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俛,綠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這一類話明明是歌頌聖德。但是清初一般不忘故國的文人,像孔東塘在《桃花扇傳奇》初上場時,何嘗不是大喊「又到上元甲子,堯舜臨軒,禹臯在位,處處四民安樂,年年五穀豐登,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見了祥瑞一十二種」這一類「口是心非」的頌揚話。不過到了收場「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的時候,他的真意便流露出來了。這正和俗話說的「豬油拌狗屎」是一樣的情況!試看,寶玉把芳官改名,打扮成匈奴犬戎模樣,說我們正該作踐他們;
到大家學著叫這名字,錯叫出「野驢子」來時,寶玉又見人人取笑,却又恐作踐了他,作《紅樓夢》的人會這樣前言不對後語嗎?再者,清初呂晚村鼓吹夷夏之防的理論,一般漢人受他的影響極大,像曾靜張熙這班信徒,不但暗中宣傳,竟積極鼓動握兵權的漢人,如岳鍾琪(以前還有年羹堯)等進行革命,所以雍正想用懷柔政策來綏撫漢人,故特赦曾靜一死:文刊行《大義覺迷錄》(後面還附曾靜悔過後作的一篇<歸仁說》),想用詭辯來消滅漢人的民族思想。但是這樣宣傳並不能收效,因此後來曾靜還是免不了凌遲處死。到乾隆時,《大義覺迷錄》竟成了一部禁止民間收藏的書了。如果有人以為這樣的一派恭維話,就算是誠心頌揚異族,那眞是夠天真的了!何況在清朝時期,滿蒙是主子,漢人纔是奴才。我們試看乾隆二十年三月的上論:
傳諭八旗務崇敦樸諭諭:滿洲風俗,素以尊君親上,樸誠忠敬爲根本;自骑射之外,一切玩物喪志之事,皆無所漸染。乃近來多效漢人習氣,往往稍解章句,即妄爲詩歌,動以浮夸相尚;遂致古風日遠,語言誕漫,漸成惡習。即如鄂昌,身係滿洲,世受國恩。乃任廣西巡撫时,見胡中藻悖逆詩詞,不但不知愤恨,且與之往復唱和,實乃喪心之尤。今檢其所作塞上吟,詞句粗陋鄙率,難以言詩,而其背謬之甚者,且至稱蒙古爲胡兒。夫蒙古自我朝先世,即傾心歸附,與滿洲本屬一體,乃目以胡兒,此與自加詆毀者何異,非忘本而何夫满洲未經讀書,素知尊君親上之大義,即孔門以詩書垂敬,亦必先以事君事父爲重。若讀書徒剽竊浮華,而不知敦本務實之道,豈孔門垂教之本意?況借以詆呵諷刺,居心日就險薄,不更爲名敎罪人耶?此等弊俗,斷不可長。著將此通行傳諭八旗,令其務崇敦樸舊規,毋失先民矩矱。倘有託名讀書,無知妄作,哆口吟詠,自蹈囂凌惡習者,朕必重治其罪!
「夫蒙古自我朝先世,即傾心歸附,與滿洲本屬一體,乃目以胡兒,此與自加詆毀者何異,非忘本而何?」這話講得透澈極了!滿蒙本屬一體,南人那可高攀?饒你怎樣頌揚滿洲,亦抵不了毒罵蒙古匈奴的罪惡!清帝心裡何嘗不明白他和匈奴蒙古在漢人心目中都是「夷狄」,都是「一丘之貉」。你如毀謗他一個,即是毀謗他兩個;你恭維他老大是聖人,却罵他老二是豬狗:他還會領你頌揚的情嗎?另外一點,胡先生還說到後四十回文筆不如前八十回,但又說:「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之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還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果如胡先生所言,後四十回的作者已經夠稱為中國文壇怪傑了。這個事實是怎樣形成的呢?正因爲這是中華民族的大悲劇,所以纔能產生這悲劇性的偉大作品,纔能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夢。高鶚何人,胡先生未免太抬舉他了!結論胡先生考證《紅樓夢》所提出來的結論,經我平心靜氣,一椿一椿的反覆推求以後,我由衷的不敢相信胡先生的說法可以成為「定論」。我倒認為程小泉高鶚所說的「石頭記」是此書原名,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一番話還比較近於事實。根據胡先生考定,雪芹死時,高鶚已十餘歲。他們時代如此的接近,尚且說「究不知出自何人」,可見作者是民族志士,操心危,慮患深,行動祕密,掩護巧妙,纔得漏過當世的禁網,傳播到無量數的中華兒女的心靈!至於此書經過多次刪改,乃是清初一切含有反清意識著述的通例,絲毫不值得詫異。即以《亭林詩集》為例,據孫毓修《亭林詩集校補》說:
亭林先生詩集,毓修見一抄本,题蔣山傭詩,與刻本集異同甚多,且多詩十數首,乃知刻本多爲潘次耕竄改,亦當時有所避忌故也。惟刻本五卷,而抄止四卷,尚非足本,故叢刊中仍以刻本印行。今以抄本校其異同,附於卷後。刻本有闕字,塡以方圍者,又乾隆中禁書事起削去,初印本不爾也,今亦補之。亭林之詩至是始可讀矣!
從校記的話看來,知道刻本有全首刪去的,除前舉陽慶引外,再舉一首作例:《元日》一身不自若,竟爾墮虞塵。旦起肅衣冠,如見天顏親。天顏不可見,臣意無由申。伏念五年来,王塗正崩淪。東支亂天紀,反以晦為元。(案:清曆元日先明曆一日,所以說反以晦日做元日。)我今一正之,乃見天王春。正朔雖未同,變支有一人。(案:詩意説明朝正朔雖亡,但反清復明的至少還有我顧亭林一人。)歲盡積陰閉,玄雲結重垠;是日始開朗,日出如車輪。天造不假支,支行亂三辰。人時不受支,支德違兆民。留此三始朝,歸我中曆君。(案:詩意谓歲盡—即胡暦的元旦——是陰雲晦暗;而明曆的元旦却天日光華。可見天意人事都是厭清佑明的。)願言御六師,一掃開青旻。南郊答天意,九廟恭明禋。大雅歌文王,舊邦命维新。小臣亦何思,思我皇祖仁。卜年尚未逾,眷言待曾孫。(案:意謂天意佑明,必有復興之日。)
有刪改字句的,如:《金山>(案:这首詩作於順治十一年甲午時。張名振率兵進長江,泊金山,遙祭明孝陵。此詩表現出渴望張名振恢復故都的一片熱誠。)祖生奮擊楫,肯效南冠囚。願言告同口□□莫淹留。(案:抄本作況茲蠢逆虞,已是天亡秋。願言告同袍,乘時莫淹留。)
由上舉各例,可推知亭林詩的最初底本,「虞麈」當作「胡塵」,「東支」當作「東夷」,「祖生奮擊楫,肯效南冠囚」,當作「況茲蠢逆胡,已是天亡秋」,這是最初本。接著便將韻目代替忌諱字眼,這是第一次的刪改。潘次耕付印時,又續將有礙字眼,如「況茲蠢逆虞,已是天亡秋」改作「祖生奮擊楫,肯效南冠囚」,這是第二次的刪改。乾隆時,文網更密,印書人又將「同袍」「創時」等字刻成方洞,這是第三次的删改。由此看來,《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乃是極自然而合理的事。
胡先生因為用了「獅子搏兔」的力量,考證了許多曹雪芹的家事,硬要斷定《紅樓夢》作者就是曹雪芹,曹雪芹就是贾寶玉;硬要斷定賈府就是「曹家」,甄府就是「江南的曹家」。胡先生自以為石破天驚,愜心貴當;而在我們看起來,可就障礙重重,觸處都發生問題了。即如曹頫並非學政,寶玉偏是出家,情節不符,不必再論。試看《紅樓夢》全書,一方面對於賈府的描寫,著意舖排成帝王的氣派。如秦可卿的出喪(第十三回),史太君的做壽(第七十一回),這在曹家如何附會得上?第二十九回寫賈母等往清虛觀打醮,有這麽一段:
且說賈珍方要抽身進來,只見張道士站在旁邊,陪笑説道:「論理,我不比別人,應該裡頭伺候。只因天氣炎熱,衆位千金都出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的示下,恐老太太問,或要隨喜那裡,我只在這裡伺候罷了。」贾珍知道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爲终了眞人,现今王公藩鎭都稱爲神仙,所以不敢輕慢;二則他又常往兩個府裡去,太太姑娘們都是見的。今見他如此說,便笑道:借們自己,你又説起這話來。再多説,我把你這鬍子還揪了你的呢!還不跟我進來呢!
先皇御口親呼的大幻仙人,當今皇帝手封的終了眞人,王公藩鎭尊重的活神仙,現掌道錄司的印,這身分該不在龍虎山的張天師之下罷!等到這張道士請出了通靈寶玉給他的道友門徒瞻仰,各道士都把傳道法器上獻為敬賀之禮,當賈母要推辭不收時,張道士却說:「這是他們一點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們看著微薄,不像是門下出身了!」御口親呼的仙人,而是在賈府門下出身,這個「門」眞是非同小可了!胡先生硬要說賈府即是曹家,我倒想訪問新來到臺灣的張天師,不知道他的先代祖師可有出自曹家門下的?
同時,另一方面,《紅樓夢》的作者對於賈府的惡意仇視,時時流露於字裡行間。焦大、柳湘蓮的當面明罵,尤三姐託夢時的從旁控訴(戚本第六十回,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亂—父子兄弟聚之亂即是爬灰養小叔子的意思—天怎容你安生!),在在都表現作者對賈府的痛恨。作者自敍早經聲明此書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的,那麽書中這樣反覆致意的敍述,總該是事實了!胡先生《紅樓夢考證>說:「曹雪芹家自從曹璽曹寅以來,積成一個很富麗的文學美術的環境。他家的藏書在當時要算一個大藏書家,他家刻的書至今推為精刻的善本。富貴的家庭並不難得,但富貴的環境與文學美術的環境合在一家,在當日的漢人中是沒有的,就在當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尋找了。」我很懷疑,原來「一個很富麗的文學美術的環境」,即是一個「爬灰養小叔的環境」!曹家「很富麗的文學美術的環境」已被胡先生發現了,曹家「爬灰養小叔」的事實,不知胡先生可曾得著了「鐵證」沒有?如果這一切都沒有「鐵證」,胡先生的說法如何說得通?
近三十年來,談到《紅樓夢》,差不多可以稱為「胡適時代」了。從中國的魯迅起,乃至日本的靑木正兒,乃至編辭書的、注教科書的,沒有不是異口同聲信從胡先生的話的。胡先生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盡是一派歌頌之聲,自然有一種「道一風同」的愉悅。現在忽然看見我的一番議論竟和胡先生的主張大大相反,自然不免叫胡先生認為是「成見蔽人」「應該打倒」的了。不過,我願意懇摯的告訴胡先生,關於《紅樓夢》這部書,我所感染到的時代的氣氛,如果有「成見」的話,這「成見」必定是屬於胡先生的。況且我的意見,我還覺得不配稱為「成見」。因為我不像胡先生曾經花費了多年的精神,策動了多數的同志,自認為是辛苦得來的「碩大無朋」的成果:而我呢,不過是一個極平凡的《紅樓夢》讀者,僅得到一個極平凡的印象。偶然和朋友閒談,偶然和學者討論,那裡配稱為「成見」。一定要說到成見不成見,那我除了立志要做中國人,這個成見確是牢不可破外,其他任何主張,我都不敢執著成見,自蔽聴明。我自愧讀書不多,然而「眞讀書人」我亦見過不少。即如顧亭林先生著(日知錄》時,他的朋友學生都渴望他印行問世。然而他說:「昔日之得,不足以自矜;後日之成,不容以自限。」他要繼續不斷的努力到他「臨終絕筆為定」。顧先生的人格學術天資,那一椿不勝我輩萬倍萬萬倍,顧先生尚不敢執著成見,我如何敢執著成見呢?我深荷胡先生以「成見蔽人」相警惕,我亦願胡先生以亭林先生做楷模。一時的浮名,掩不了永恆的眞理。胡先生名譽雖成,學術眞理也還該檢討纔好!我有感於胡先生萬里馳書的厚意,隨筆草成此篇,聊以為報。還望胡先生不遺在遠,多多指教為幸!
附錄:清文字獄檔一曾靜遣徒張倬投書案
雍正七年五月二十一日上諭上諭内閣九卿等:我朝肇造區夏,天錫人歸,列聖相承,中外從乂。逮我聖祖仁皇繼天立極,福庇兆民,文治武功,恩施德教,超越百王,普天率土,心悅誠服。雖深山窮谷,庸夫孺子,以及凡有血氣之倫,莫不尊親。詎意逆賊呂留良者,悍戾兇頑,好亂樂禍,自附明代王府儀賓之孫,追思舊國,憤懣詆譏。夫儀賓之後裔,於親屬至爲疏賤,何足比數。且生於明之末季,當流寇陷北京時,呂留良年方幼童。本朝定鼎之後,伊親被敎澤,始獲讀書成立。於順治年間應試,得爲諸生。嗣經歲科屢試,以其浮薄之才,每居高等。盜竊虛名,誇榮鄉里。是呂留良於明毫無痛癢之關,其本心何會有高尚之節也,乃於康熙六年,因考試劣等,憤棄靑衿。忽追思明代,深怨本朝。後以博學鴻詞薦,則詭云必死;以山林隱逸薦,則薙髮為僧。按其歲月,呂留良為本朝諸生十餘年之久,乃始幡然易慮,忽號為明之遺民,千古悖逆反覆之人有如是之怪誕無恥可嗤可鄙者乎?自是著邪書,立逆說,喪心病狂,肆無忌憚。其實不過賣文鬻書,營求聲利,而遂敢於聖祖仁皇帝任意指斥,憑虛撰造,公然罵詛。所著書文以及日記等類,或鐫板流傳,或珍藏祕密,皆人世耳目所未經,意想所未到者。朕繙閱之餘不勝惶駭。蓋其悖逆狂噬之詞,凡為臣子者所不忍寓之於目,不忍出之於口,不忍述之紙筆者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呂留良於我朝食德服疇以有其身家育其子孫者數十年,乃不知大一統之義。其日記所載,稱我朝或曰清,或曰北,或曰燕,或曰彼中。至與逆藩吳三桂連書,亦曰清,曰往講,若本朝逆藩爲鄰敵者然,何其悖亂之甚乎?且吳三桂耿精忠乃叛逆之賊奴,人人得而誅之。呂留良於其稱兵犯順,則欣然有喜惟恐其不成:於本朝疆宇之恢復則悵然若失,轉形於嗟歎:於忠臣之殉難,則汚以過失,且聞其死而快意。不顧綱常之倒置,惟以助虐迎寇為心;不顧生民之塗炭,惟以兵連禍結爲幸。何呂留良處心積慮,殘忍兇暴至此極也!又如僞永曆朱由榔竊立於流寇之中,在雲貴廣西等處。其家自相攻劫,貽禍民生,後兵敗逃竄緬甸。順治十八年,定西將軍愛星阿等領兵追至緬城,先遣人傳諭緬酋,令執送朱由榔,大軍隨至城下。緬人震懼,遂執朱由榔獻軍前。此偽永曆之實跡。豈有被執時滿漢官兵,轉於伊馬前皆跪之事?瞽說荒唐,誕謬極矣又文集内云:「今日之窮,為羲皇以來所僅見」等語。夫明末之時,朝廷失政,貪虐公行,橫征暴斂,民不聊生,至於流寇肆毒;疆埸日蹙,每歲糜餉百萬,悉皆出民力,乃斯民極窮之時也。又日記所載怪風震雷,細星如彗、日光摩盪、皆毫無影響,妄揑怪誕之處甚多。總由其逆意中幸災樂禍,但以揑造妄幻,惑人觀聴為事,其失實不經,皆不顧也。其他猖狂悖亂之詞,令人痛心疾首者,不可枚舉。呂留良生於浙省人文之鄉,讀書學問,初非曾靜山野窮僻冥頑無知者比。且曾靜止譏及於朕躬:而呂留良則自出胸臆,造作妖妄,是呂留良之罪大惡極,誠有較曾靜爲倍甚者也。朕向來謂浙省風俗澆漓,人懷不逞,如汪景祺査嗣庭之流,皆以謗訕悖逆,自伏其辜,皆呂留良之遺害也。甚至民間氓庶,亦喜造言生事,如雍正四年内,有海寧平湖闔城屠戮之謠。比時驚疑相煽,逃避流離者有之,皆呂留良一人為之倡導於前,是以舉鄉從風而靡。甚至地方官吏怵其聲勢之囂陵,黨徒之衆盛,皆須加意周旋,優禮矜式,以沽重儒之譽,如近日總督李衛為大臣中剛正之人,亦於到任之時,循沿往例,贈送祠堂匾額,況他人乎?此其陷溺人心,濁亂世俗,害有不可勝言者。朕即位以來,實不知呂留良有何著述之事,而其惡貫滿盈,人神共憤,天地不容,致有曾靜上書總督岳鍾琪之舉,曲析發露,以著呂留良之兇頑。而呂留良之子如呂葆中者曾應舉成名,蒙恩拔置鼎甲,仕列清華:其餘子孫多游庠序。乃不即燬板焚書,以滅其跡。且前此一念和尚謀叛之案,黨羽連及呂葆中,其時逆跡早已彰著。蒙聖祖皇帝如天之仁,免其究問,而呂葆中遂憂懼以死。就常情而論,呂葆中之兄弟子孫,遇有如此之驚危險禍,且荷聖祖仁皇帝如此高厚洪恩,尤當感激悔悟,共思掩覆前非,以為倖逃誅殛之計。豈料冥頑悍驁,習與性成,仍復抱守遺編,深藏笥篋。此固呂留良以逆亂為其家傅,故世惡相承,罔知儆惕。而實乃天道昭然,不容少昧。使逆賊之陰謀,澈底呈現於今日;逆賊之遺毒,不致漏網於天誅也!曾靜逆書,朕已洞悉。知外間逆黨頗衆,竟有散布訛言,希圖搆亂者。然其所詆惟朕之一身,朕可以己意自為判定歸結。若如呂留良之罪大惡極,獲罪於聖祖在天之靈者至深至重。卽凡天下庸夫孺子少有一線之良,亦無不切齒而豎髮。不欲與之戴履天地,此亦朕為臣子者情理之所必然。應將已故逆賊呂留良及現在子孫嫡親弟兄子姪照何定律治罪之處,著九卿翰詹科道會議直省督撫提督兩司秉公各抒己見詳核定議具奏。又雍正七年六月十五日上諭雍正七年六月十五日諭内閣:我朝建極綏猷,遐邇率育;海隅日出,莫不尊親。乃逆賊呂留良嚴鴻逵兇悖惡亂,無父無君,著書顯爲謗訕。於本朝之大統肆為詆斥之詞;於我聖祖仁皇帝之深仁厚澤,偉烈豐功,任意為誣衊慢詛之語。其猖狂妄幻,肆無顧忌,人人痛心疾首,不共戴天。
朕已降諭旨將伊等極惡大罪之處,宣示中外諸臣公議治罪。至於嚴鴻逵之徒沈在寬生於本朝定鼎數十年之後,自其祖父已在覆幬化育之中,非祇身被德教者可比;綱常倫理之大義,尤當知凜。
乃墮惑逆黨之邪說,習染兇徒之餘風,亦懷不逞,附會詆譏。慕效梗化之民,稱本朝爲清時,竟不知其身為何代之人,狂悖已極。此沈在寬與呂留良嚴鴻逵黨同惑逆之彰明較著者也。至其所著詩集有云:「更無地著避秦人。」又云:「陸沈不必由洪水,誰為神州理舊疆。」此以本朝之宅中立極,化理郅隆,目為神州陸沈,有同洪水之患,其謬戾尤為狂肆。且沈在寬云「誰為神州理舊疆」,其意欲付之何人經理云?沈在寬年未滿四十,而亦效其師之狂悖,肆詆本朝。乃於逆賊曾靜之徒張熙千里論交,一見如故,賦詩贈答,意同水乳。此其處心積慮,以叛逆爲事,其罪實無可逭。著交與刑部將沈在寬訊取口供具奏。(乾隆十八年丁文郴逆詞案丁文彬等供單又問:你還有僞造的時憲書陸本,怎敢擯寫欽定字樣?你旣妄稱在位八年,為何又是每樣兩本只有六七八三年的,以前的為何又藏匿呢?那大夏天元都是誰的國號年號?這天元八年這一本僞書面頁上,為何又旁註有昭武元年?必定另有一人了。那幾本逆書上為何又寫大夏大明的字呢?
供:小子只有一個人著書抄寫,因上帝命我趕修這洪範春秋,故此不能再有工夫造這新書了。直到即位六年上纔造起的,只造得三年,並沒隱藏別處。那大夏是小子國號,天元是年號。小子因做得一無好處,去年請命了上帝,把天元改作昭武傳位與小聖公的。既有年號,就寫欽定了。至於書面上寫大夏大明,那是取明明德的意思,大夏是取行夏之時的意思。
(三)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案乾隆二十年三月丙戌上諭
上召大學士九卿翰林詹事科道等諭曰:我朝撫有方夏,於今百有餘年,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漸洽區宇,薄海内外,共享昇平。凡為君子,自乃祖乃父以來,食毛踐土,宜其胥識尊親大義,乃尚有出身科目,名列清華,而鬼蜮為心,於語言吟詠之間,肆其悖逆,詆訕怨望如胡中藻者,實非人類中所應有。其所刻詩題曰堅磨生詩鈔。堅磨出自魯論,孔子所稱磨涅,乃指佛肸而言,胡中藻以此自號,是誠何心?從前査嗣庭汪景祺呂留良等詩文日記謗訕讓張,大逆不道。蒙我皇考申明大義,嚴加懲創,以正紀倫而維世道。數十年來,意謂中外臣民,咸知警惕,而不意尚有此等鴟張狺吠之胡中藻,即檢閱査嗣庭等舊案,其悖逆之詞亦未有累牘連篇至於如此之甚者。如其集內所云:「一世無日月」,又曰:「一把心腸論濁清」,加濁字於國號之上,是何肺腑?至謁羅池廟碑詩則曰:「天非開清泰」,又曰:「斯文欲被蠻」。滿洲俗稱漢人曰蠻子,漢人亦俗稱滿洲曰達子,此不過如鄉籍而言,即孟子所謂東夷西夷是也。如以稱蠻為斯文之辱,則漢人稱滿洲曰達子者,亦將有罪乎?再觀其「與一世爭在醜夷」之句,益可見矣。又曰:「相見請看都盎背,誰知生色屬裘人」,此非謂旃裘之人而何?又曰:「南斗送我南,北斗送我北,南北斗中間,不能一黍闊。」又曰:「再汎瀟湘朝北海,細看來歷是如何。」又曰:「雖然北風好,難用可如何。」又曰:「緻雲揭北斗,怒竅生南風。」又曰:「暫歇南風競。」兩兩以南北分提,重言反復,意何所指?其吾溪照景石詩中用「周時穆天子,車馬走不停」及「武皇為失傾城色」兩典,此與照景石有何關涉?特欲借題以寓其譏刺訕謗耳。至若「老佛如今無病病,朝門聞說不開開」之句,尤為奇誕。朕每日聽政,召見臣工,何乃有朝門不開之語!又曰:「人間豈是無中氣」,此是何等語乎?其和初雪元韻則曰:「白雪高難和,單辭贊莫加」,單辭出《尚書呂刑》,於詠雪何涉?(案:《呂刑>云:「明清于單辭」,又《呂刑>篇首即云「王享國百年耄荒」,所以乾隆帝說他是侮逆之詞有意譏訕。)進呈南巡詩則曰:「三才生後生今日」;天地人為三才,生於三才之後是為何物?其指斥之意可勝誅乎?又曰:「天所照臨皆日月,地無道里計西東,諸公五嶽諸侯瀆,一百年來頫首同。」蓋謂嶽瀆蒙羞,頫首無奈而已。謗訕顯然。又曰:「亦天之子亦萊衣。」兩亦字悖慢已極!(案:意謂你亦是天子嗎!你亦萊衣稱壽嗎!雍乾諸帝不但讀中國書極多,並且亦深通文理了,所以他說兩亦字悖慢已極。)又曰:「不為游觀縱盗驪。」八駿人所常用,必用盜驪,義何所取?(案:《爾雅釋畜》:「小領盗驪。」盜驪亦八駿馬之一。用盜驪暗斥滿清是盜賊。)又曰:「一川水已快南巡」,下接云:「周王舁彼因時邁。」蓋暗用昭王南征故事,謂朕不之覺耳!又曰:「如今亦是塗山會,玉帛於方十倍多。」亦是二字與兩亦字同意。其頌蠲免則曰:「那是偏災今降雨,況如平日佛燃燈。」朕一聞災款,立加賬卹,何乃謂如佛燈之難覯耶?
至如孝賢皇后之喪,乃有「並花已覺單無蒂」之句,孝賢皇后係朕藩邸時皇考世宗憲皇帝禮聘賢淑,作配朕躬。正位中宮母儀天下者一十三年,然朕亦曷嘗令有干與朝政外家之事?此誠可對天下後世者。至大事之後,朕恩顧顯飾終,然一切禮儀並無於會典之外,有所增益。乃胡中藻與鄂昌往復酬咏,自謂頗似晉人,是已爲王法所必誅,而其詩曰:「其夫我父屬,妻皆母道之,女君君一體,焉得漠然為?」夫君父,人之通稱;君應冠於父上,曰父君尚不可,而不過謂其父之類而已,可乎?他如自桂林調回京師則曰:「得免我冠是出頭。」伊由翰林擢京堂,督學陝西,復調廣西,屢司文柄,其調取回京,並非遷謫,乃以挂冠為出頭,有是理乎?又有曰:「一世璞誰完,吾身甑恐破。」又曰:「若能自主張,除是脫韁鎖。」又曰:「一世眩如鳥在篋。」又曰:
「蝨官我曾慚。」又曰:「天方省事應聞我。」又曰:「直道恐難行。」又曰:「世事於今怕捉風。」無非怨悵之語。述懷詩又曰:「瑣沙偷射蜮,讒舌很張箕。」賢良祠詩又曰:「靑蠅投昊肯容辭。」試問此時於朕前進讒言者誰乎?伊在鄂爾泰門下依草附木,而詩中乃有「記出西林第一門」之句,攀援門戶,恬不知恥。朕初見其進呈詩文,語多險僻,知其心術叵測。於命督學政時,會訓以論文取士,宜崇平正。今見其詩中即有「下眼訓平夷」之句,下眼並無典據,蓋以為垂照之義亦可,以為識力卑下亦可,巧用雙關云耳。至其所出試題内,考經義有「乾三爻不象龍說」,乾卦六爻皆取象於龍,故<象傳>言「時乘六龍以御天」,如伊所言,定三爻不在六龍之內耶?乾隆乃朕年號,龍與隆同音,其詆毀之意可見。(案:意即謂乾隆不像皇帝,不似人君。)又如「鳥獸不可與同群」,「狗彘食人食」,「牝雞無晨」等題,若謂出題欲避熟,經書不乏閒冷題目,乃必檢此等語句,意何所指?(案:意斥胡人皆是狗彘禽獸,此與呂晚村「雞犬豬羊馬與牛,看來件件壓人頭」同意。那能瞞得過乾隆眼目?)其種種悖逆不可悉數。十餘年來,在廷諸臣所和韻及進呈詩冊,何止千萬首。其間字句之間,亦偶有不知檢點者,朕俱置而不論,從未嘗以語言文字責人。若胡中藻之詩措詞用意實非語言文字之罪可比。夫謗及朕躬猶可,謗及本朝,則叛逆耳!朕見其詩已經數年,意謂必有明於大義之人待其參奏;而在廷諸臣及言官中並無一人參奏,足見相習成風,牢不可破。朕更不得不申我國法,正爾囂風,效皇考之誅査嗣庭矣!且內廷侍從曾列卿貳之張泰開,重師門而罔願大義,為之出貲刊刻。至鄂昌身為滿洲世僕,歷任巡撫,見此悖逆之作,不但不知憤恨,且喪心與之唱和,引為同調,其罪實不容誅。此所關於世道人心者甚大,用俾天下後世共知烱鑒。張泰開著革職交刑部。胡中藻鄂昌已降旨孥解來京,俟到日交大學士九卿翰林詹事科道公同逐節嚴審定擬具奏。(案:大學士等擬定胡中藻刑爲凌遲處死,家屬男子十六歲以上皆斬立決。)
(四徐述婴殷寶山詩案乾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廷寄大學士于寄,乾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奉上諭:據劉墉奏,又另摺奏稱:「有丹徒生員殷寶山當堂投遞狂悖呈詞,並於其家中搜出詩文二本,語多荒謬」等語。殷寶山所呈芻蕘之獻,深詆士習民風吏弊,竟以為耳聞目見,無一而可,其人必非安分守法之徒。但所言猥瑣,轉可置之不問。至閱其岫亭草內記夢一篇,有云:「若姓氏物之紅色者是。夫色之紅非即姓之紅也,紅乃朱也」等語。顯係指勝國之姓,故為翁子徽國之語以混之,尤屬狡詭。該犯自高會以來,即為本朝臣民,食毛踐土,乃敢繫懷故國,其心實屬叛逆,罪不容誅。(案:以「紅」影「朱」,已成那時代公開的祕密,不過《紅樓夢》的作者更加狡詭罷了!)陶易供詞(案:陶易是當時主辦此案的江寧藩臺,因查辦不甚認眞,後來就受到抄家殺頭的處分。)詰問陶易:那徐述夔詩內「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二句,不用「明當」而用「明朝」用「到淸都」而用「去清都」。這實係「朝夕」之「朝」讀作「朝代」之「朝」,意欲興明朝而去我本朝,其逆悖顯而易見,你如何不辦呢?況你是舉人出身,懂得文理的!
(五王沅愛竹軒詩案王廷贊稟詞查王沅詩集凡一百二十首,憤激之詞,已難枚舉。惟燕丹一絕則曰:「雖非敗國亡家子,大運潛移豈易圖。」臺城一律則曰:「南郊星見龍猶見,北渚人來鳳已幽。」書樹槐文後一絕則曰:
「一紙浮名尚未通,世途雲霧漫西東。」雨中海棠一律則曰:「明朝早起看花影,一支一點焉支匀。」雨泊胥門一首則曰:「黄龍新轉輪,白馬舊啣冤」,緊結「臥永期明發」之句。姑蘇一首則曰:「明發依然話太平。」七字包一詩之首尾。屡舉前朝國號暗入詩句以寄遐思。尤可駭者,閱至末篇之結句,忽從筆題外,硬續二語曰:「所思誰第一,相對正無雙」,與涉江采芙蓉題全不相涉,不過借相對無雙之義,暗影日月二字,合成明字,藏於篇終,言其所思在明,與逆序相為起訖,相為表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