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再話紅樓夢
和朋友們聊天,偶然談及《紅樓夢》,順口提到蟠胸已久的一派荒唐見解,却不料居然受到朋友的靑睞,今年(民國四十年)五月廿二日,臺灣大學中文系學會邀去作一次學術講演;廿五日,師範學院又邀約重講一遍。使我最激動的是董同龢、陳致平諸教授和許多同學對我的鼓勵。本來隨口吹牛,說過便罷,不敢災梨禍棗、浪费筆墨。臧蟄軒先生却堅要我寫出來在他辦的《反攻雜誌》上發表。近來許多聽講的人士和反攻的讀者,提出許多問題向我質詢,抱歉得很,我不能一一奉答。迫不得已,只好借反攻篇幅作一綜合答覆,同時作為拙作的補充材料。在提到各種問題之前,我最高興的是得到殷正慈女士的指正。她替我指出一條錯誤,我現在先在此更正再談旁的問題。我在《民族血淚鑄成的紅樓夢>一文中會引用延平嗣王的<滿洲宮詞>,其中有一句是「嚴詔忽頒俾骨醉」,當時看見延平自注有「大肆鞭撾血肉狼藉」的話,便認為「俾骨醉」是「髀骨碎」的誤文。其實「骨醉」一詞見《舊唐書高宗廢后王氏良娣蕭氏傳》:「永徽六月十日,廢后及蕭良娣皆為庶人,囚之別院。初囚,高宗念之,間行至其所。見其室封閉極密,惟開一竅,通食器出入。高宗惻然,呼曰:『皇后淑妃安在?」(后)又曰:『今至尊思及疇昔,使妾等再見日月,出入院中,望改此院名為迴心院。妾等再生之幸!』高宗曰:『朕即有處置。』武后知之,令人杖庶人及蕭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於酒甕中,曰:『令此二嫗骨醉。』數月而卒。」這正和清后將宋蕙湘截去手足眼耳鼻後,置甕中,陳筵前縱觀,是同樣行徑。俾骨醉即「令此二嫗骨醉」的意思。這個醉字大似俗稱「醉蝦」「醉蟹」的「醉」。承殷女士指點,使我有機會立刻改正過來,我應向她致深切的謝意。紅樓夢之謎有人說,我考證《紅樓夢》恰犯了胡適之先生的忠告。胡先生會忠告愛讀《紅樓夢》的人說:「我們若想真正了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種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他批評過去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他們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他舉了一個發人深省的例證。他說:「我記得從前有個燈謎,用杜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來打一個日字。這個謎,除了做謎的人自己,是沒有人猜得中的。因為做謎的人先想著南北朝的齊和梁兩朝都是姓蕭的:其次,把[蕭蕭下」的[蕭蕭」解作兩個姓蕭的朝代;其次,二蕭的下面是那姓陳的陳朝。想著了『陳』字,然後把偏旁去掉:(無邊)再把東字裡的木字去掉。(落木)剩下的『日」字,纔是謎底!你若不能繞這許多彎子,休想猜謎!」不過,我覺得胡先生的《紅樓夢》考證依然是猜謎!他考出曹寅的長子是曹顒,次子是曹頫。曹寅死後,曹顒襲織造之職。到康熙五十四年,顒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換了,故次子曹頫接下去做。織造是內務府的一個差使,不算做官,故氏族通譜上只稱曹寅為通政使,稱曹頫爲員外郎。但《紅樓夢》裡的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這三層都與曹頫相合。故可以認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賈寶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所以胡先生的結論說:「《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敍: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由此看來:胡先生揭開來的謎底是賈府的興敗即曹家的盛衰;賈寶玉即曹雪芹。而我妄測的謎底却是賈寶玉代表傳國璽;林薛的得失代表明清的興亡。所猜的謎底不同,其為猜謎則一。如果照胡先生的說法,曹雪芹自敍生平,偏要把真事隱去,給後世人替他猜謎;那麽,我認為是漢人處異族統治之下,故不得不將真事隱去,構成一個大謎,似乎越發更近情理了!
紅樓夢和隱藏藝術西方人說:「藝術最大的祕訣就是隱藏。」隱藏的藝術,自然包涵著情意和文字技巧兩方面。
情意這一方面,是世界文學共同的;而文字技巧方面,則是中國文學獨步的。提到中國文學和文字的隱藏藝術,那眞是五花八門,千變萬化,更僕難數,罄竹難書。現在限於篇幅,只能簡單舉出三種主要的隱藏藝術:第一是隱語隱語就是將眞實的意思隱去,而用巧譎的言詞表現出來。春秋時,吳申叔儀向魯人乞糧,登山而呼庚癸:(庚屬西方,主穀;癸屬北方,主水。)戰國時,楚莊王和齊威王都好隱語。伍舉用大鳥三年不飛不鳴暗諷楚莊;齊人用「海大魚」譏諷靖郭君築薛邑的城郭。到漢朝班固承襲劉向父子編定的書目(《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裡竟有「隱書」一類,可見隱語的盛行了。隱語到了後代就蛻變成謎語,(其實,荀卿的《蠶賦>《雲賦>等簡直就是謎語。)著名的曹娥碑,碑陰上題了「黄絹幼婦外孫蜜臼」八個字,魏武帝楊脩都猜為「絕妙好辭」。這便是很有名的一則字謎。宋鮑照有井字謎。《洛陽伽藍記》載北魏時的「習」字謎。(《洛陽伽藍記卷三》:
高祖大笑,因舉酒曰:三三横,兩兩縱,誰能辨之賜金鍾。御史中丞李彪曰:沽酒老嫗瓮注坂,屠兒割肉與秤同。尚書右丞甄琛曰:吳人浮水自云工,妓兒擲絕在虛空。彭城王勰曰:臣始解此是習字。高祖即以金鍾賜彪。)如果推溯上去,最早的恐怕要算《左傅》上亥字的謎語了。第二是離合詩文章緣起說孔融作四言離合詩。離合這玩意兒,就是後世星卜家的折字法。
這種風氣盛行於漢代流傳的識緯。如「卯金刀,在軫北;字禾子,天下服。」之類。(「卯金刀」合成「劉」字,「禾子」合成「季」字。)其他如《世說新語》載魏武帝折「合」字為「人一口」,《南史》載梁武帝折「貞」字為「與上人」,真是不勝枚舉。這種玩意,不但尋常文士普遍流行,像明末起兵抗清的張煌言,他的《蒼水集》中亦有離合詩五首,現在我把它移錄下來:
歸思寓郡望姓氏兵甲破天來,丘樊亦改氣,中田一揮手,十年悲捐棄。四晞髮扶桑津,希踪渺無儷,胡爲歲寒心,古今迥自異。明弦月掛霜空,玄禽沒雲際,倀倀欲余行,人生竟安寄。張交游漸已乖,父書將終廢,幼科儼成行,刀環徒縈繫。玄等身五岳間,寸土焉留滯,睹物起離情,目斷歸鴻去。箸像蒼水這種烈士,本無意以文章自見;何況,身世飄搖,干戈擾攘,那有餘情,為此狡獪,可見風氣及人,其潛勢力是如何的偉大呵!至於宋末遺老鄭所南,自署居室叫本穴世界(本穴就是大宋);著書叫「大木無工空經」(就是「大宋經」):更是不値得驚訝的了!第三是諧音的雙關語我國從古以來,俚語民歌,都流行著一種諧音的雙關語。遠的保存在《詩經》三百篇裡的,姑且不提。近的,如劉向《說苑》載的《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以「枝」諧「知」。《古詩十九首>中的「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相思」諧「緗絲」。六朝時的樂府歌詞,以「蓮」諧「憐」,以「絲」諧「思」,以「題碑」諧「啼悲」,以「梧子」諧「吾子」,尤其是不勝枚舉。現在撮錄幾首,以見一斑。
吳聲歌曲華山畿別後常相思,頓書千丈闕,「題碑」無罷時。(「题碑」是「啼悲」的雙關語。)
讀曲歌儂心常慊慊,歡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詎分明。(蓮是憐的雙關語。六朝人稱情人叫做「憐」,猶现代稱情人叫做「愛」。)西曲歌石城樂聞歉達行去,相送方山亭,風吹黃蘖藩,惡聞苦「離」聲。(以「離」諧籬。)往後,唐朝人的《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睛」即「情」的雙關語。)
宋人的詞,金元人的戲曲,都有這種現象。乃至近代流俗口語,這種習慣亦極盛行。他們道及「照舊」時,偏要繞著彎兒說「外甥打燈籠」,也不過用「照舅」影射「照舊」罷了。清初的幽默大師金聖嘆臨刑時,他的兒子來送他,他說:我想起一句話—蓮子心中苦,(以「蓮」諧「憐」)你試對對看。他的兒子正傷心痛哭,那裡對得上來。他說:癡兒,這有什麽傷心,我替你對了,就是「梨兒腹内酸」罷(以「梨」諧「離」)。臨到殺頭的時候,還要來一次隱藏藝術,真是幽默透頂了!
以上所舉各種文字技巧上的隱藏藝術,僅是我國文學裡的一部分。然而,運用起來,也夠豐富變化了。這種種隱藏藝術並不是《紅樓夢》作者獨家運用的技巧,而是清初富有民族思想的漢人,用來表達意志的共同工具。等到受到清政府的注意時,就發生了多少文字之獄。現在我從清朝內府檔案中摘錄三個案的材料。這些材料,全有多少身家性命的保證,全是有血有淚的慘史,決非捕風捉影,牽強附會的猜謎。(1)王錫侯字貫案(見故宮博物院印行《掌故叢編》)
江西巡撫海成第一摺爲參奏事,據新昌縣詳縣民王瀧南呈首,舉人王錫侯刪改康熙字典,另刻字貫,與叛逆無異,請究治罪。
第二摺又王氏通譜係追溯王氏源流,分別支派,乃於首卷上自黃帝以至周靈王聯爲王氏世系,殊屬妄誕又詩文草稿内送南康縣王予公詩有「赤地」不堪悲麥秀,垂統由來責久長句,悖逆已極。(「赤地」暗影「朱明」)
第四摺竊照逆犯王錫侯家屬應行緣坐人犯,欽奉諭旨,分起解京。今據按察使馮廷丞將該犯之子孫弟姪暨妻媳共男女二十一名口詳請委解前來,逐一查明,並無遗漏。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案:此案除王錫侯及子孫俱處死刑外,江西巡撫海成亦處死刑,江西布政使周克開按察使馮廷丞俱革職交刑部治罪,兩江總督高晉降一級留任。)(二)徐逑夔詩案附殷寶山案江蘇學政劉墉摺一臣在金壇辦理試務,有如臯縣民人童志璘投遞呈詞,繳出徐述夔詩一本沈德潜所撰徐述夔傳一本。摺二臣在金壇縣辦理試務,有丹徒酥生員殷寶山當堂投遞一紙,題曰芻蕘之獻,極言江南省風俗人心官常學校之壞,甚屬狂悖。當即拏交府縣收禁,即其家中搜出詩文二本,除鄙俚不通外,内有記夢一篇,語句荒唐,心事曖昧,應行究訊。(《红樓夢》缘起説的「满紙荒唐言」可與此對看)乾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廷寄大学士于寄,乾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奉上諭:據劉墉奏:又另摺奏稱:「有丹徒生員殷寶山當堂投遞狂悖呈詞,並於其家中搜出詩文二本,語多荒謬」等語。殷寶山所呈芻蕘之獻,深詆士習民風吏弊,竟以爲耳聞目見,無一而可,其人必非安分守法之徒。但所言猥瑣,轉可置之不問。至関其岫亭草内记夢一篇,有云:「若姓氏物之紅色者是。夫色之紅,非即姓之紅也,紅乃朱也。」等語。顯係指勝國之姓,故爲翁子徽國之語以混之,尤屬狡詭。該犯自高曾以來,即爲本朝臣民,食毛踐土,乃敢繫懷故園,其心實屬叛逆,罪不容誅。(案:以「紅」影「朱」,巳成那時代公開的祕密,不過《紅樓夢》的作者更加「狡詭」罷了!)陶易供詞(案:陶易是當時主辦此案的江寧藩壹,因査辦不甚認眞,受到抄家殺頭的處分。)詰問陶易:「那徐迷夔詩内,『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二句,不用「明當』而用『明朝』;不用『到清都」而用『去清都』。這實係借『朝夕」之『朝』,讀作『朝代」之『朝』;意欲興明朝而去我本朝,其悖逆顯而易見,你如何不辦呢?況你是舉人出身,懂得文理的!」(案:懂得文理就是懂得文學的隱藏藝術。)
阿桂等奏摺已故逆犯徐述夔係江蘇東臺縣戊午科舉人。其一柱樓詩内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二句,顯爲悖逆。其餘如莫教流下土、久矣混薰蕕,蟄龍竟誰從,重明敢謂天無意,市朝雖亂山林治,江北久無乾淨土,陪髻非今制,無爲詡獨清,不知警蹕清塵下,可有情形觸屬車,乾坤何處可爲家,舊日天心原夢夢,近來世事日非非等句,妄誕狂吠,不可枚舉。又將校閏門人徐首髮沈成濯列名書内,隱寓詆譏。該犯故後,伊子徐懷祖於乾隆二十八年將一柱樓及和陶各詩並學庸講義四種刊刻。徐懷祖前經置買同縣蔡嘉樹堂弟蔡耘田地數頃。蔡嘉樹因伊不允贖地,欲將刊版書中違礙之處控告。査出書中有引用呂留良之语,及詞句違礙之處。至校書之徐首髮沈成濯二人命名之義均毫無情理,而四字連屬,則係隱刺本朝薙髮之制。其植黨狂啤,尤為可恨。因復向各犯逐加究詰,據徐首髮供:
「因初生時髮長,乳名髮兒,九歲從徐述夔讀書,爲之取名首髮。並告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之義,故字爲受之。曾聞徐述夔言『本朝剃頭不如明朝不剃頭好看。」且自稱其學問如在明朝,可與唐荆川董思白相仿;如今人看不出來的話。至我止從他讀了兩年書,後來即另從師,改名首發,應試入学。現有學冊可査的。」又據沈成濯供:「幼時從徐述夔讀書,爲之取名。並聽見徐述夔説過:『明朝有頭髮,如今剃了頭就是濯濯的意思。」(案:濯濯是用孟子牛山之木若彼其濯濯之義)並據各供校書名字係徐逑夔故後,伊子徐懷祖刻書時自行列入各等語。是徐逑夔父子悖逆實跡,平時即經流露,已屬顯然。(案:《壹灣詩乘》云:「明寧靖王術桂字天球。入壹後,築室西定坊,日以耕讀自遣。而绝命詩一章淒涼悲壯,讀之淚下。詩曰:艱辛避海外,祇爲數莖髮;於今事已矣,不復採薇蕨。壹人聞之,為之歎息曰:王孫舆北地爭烈矣!」由此可見清初漢人保髮運動確代表反抗異族的民族精神。)(三)王沅愛竹軒詩案安徽巡撫閔鶚元摺竊臣於五月初七日接據天長縣知縣高見能粟稱:職奉文欽遵上諭,査繳違礙書籍,會同教官陸绩收繳。三月初六日闻該縣貢生程樹榴有序刻王沅爱竹軒詩草,弔取到縣。細加査関,詩甚平庸,序有怨天之語,殊失醇正臣隨同藩司農起臬司秦雄飛將王廷赞臬詞内粘呈序文簽出處所,逐一査核,均係穿鑿支離,有心文致,至所指摘王沅詩句隱語,亦均係即事詠物之詞。惟早發姑蘇詩有「明發依然話太平」一語,似有將前明國號暗入詩句之意。
而王廷赞控詞内則稱七字包一詩之首尾,程樹榴辨詞内則稱本詩首句乃明發依然鼓枻行,结句乃百年安宴吳儂樂,坐聽丹師話太平。係王廷贊截取首尾七字揑作一句,兩情互異。
此書尚未解到,是否係王廷赞有心湊揑誣陷,抑是王沅本有此建悖之句,應提到原詩刊本,並兩造質對,勘訊確實。王廷赞果詞一乾隆四十四年四月日具呈生員王廷赞(果詞内粘呈序文)爱竹軒詩序:余友芷齊上舍,品最醇,鄉里稱長者,顧不幸而能詩。丁酉秋,自吳興幕歸,余時客金陵,聞其疾,返视之,瞋目而語難。示之書,幾不復識一丁字。醫藥半載,稍能言動,猶蚩蚩然作木強狀,舉昔之酒酣耳熱,掀髯高談,而振筆直書者,如出兩人。是古今來未有之疾,我芷齋獨剏獲之。嗚呼!豈不哀哉則豈非彼造物者之心愈老而愈辣,(王廷赞注:通篇命意歸宿在此二語。)斯所操之術乃愈出而愈巧耶?(王廷赞注:二語實無忌之尤者,我皇上體天立極,行健萬年,同春九宇:春秋愈高,仁思愈普。彼王錫侯徐述夔等皆其自取,予以顯戮,普天稱快。今序稱造物,所比何人?若謂直指天講,天有何老少?愈老愈辣,所指何條?忍心害理,此條爲最。)而吾芷齊實丁其厄,悲夫!芷齋詩千首,或鑿而近宋或纖而近元,今並逸之:擇其渾雅自然者百餘篇,命兒子煥編次之以付梓。噫嘻!集成而芷齊不復自辨工拙矣!上下千年,縱橫萬里,倘有知吾芷齊者乎?庶幾憐其才而憫其疾之奇云。戊戌孟秋丹林弟程樹榴拜题。
査王沅詩集凡一百二十首,愤激之詞,已難枚舉。惟燕丹一絕則曰:「雖非敗國亡家子,大運潜移豈易圃」。壹城一律則曰:「南郊星見龍猶在,北渚人來鳳已幽」。書樹槐文後一絕則曰:「一紙浮名尚未通,世途雲霧漫西東」。雨中海棠一律則曰:「明朝早起看花影,一支一點焉支勻」。雨泊胥門一首則曰:「黄龍新轉輪,白馬舊啣冤」;緊接「臥永期明發」之句。早發姑蘇一首則曰:「明發依然話太平」,七字包一詩之首尾。屢舉前朝國號暗入詩句以寄退思。尤可駭者,関至末篇之結句,忽縱筆题外,硬續二語云:「所思誰第一,相對正無雙」,與渉江采芙蓉題全不相涉,不遇借相對無雙之義,暗影日月二字,合成明字,藏於篇終,言其所思在明,與逆序相爲起訖,相爲表裡也。
薩載閏鶚元等摺缘程樹榴係天長縣捐貢,素與生員王沅交好。王沅素喜作詩,家貧在外坐館。乾隆四十二年六月,王沅忽得痰迷病症,不識文義。八月間,程樹榴前往探病,見其人似癡呆,為之憐憫。復於書室中見有王沅所作愛竹軒詩稿一本,取回関看。因其平日能詩,遘此奇疾,遂以爲天之降厄,心抱不平,即以前明之徐文長引證,代爲作序,歸怨上蒼。又復出資刊刷,共刷印四十二本,送給王沅三十五本,自留七本,連版片俱存在家。臣等遵旨提集各犯,訊悉前情,並向程樹榴將序内狂悖訕謗語句,嚴加鞠訊,該犯不能置辩,惟有自認喪心奪魄,萬死無辭查程樹榴身爲貢生,不知感戴上蒼,乃因王平日能詩,忽得痰迷之疾,輒代為作序,歸怨於天,竟敢逞其筆端,肆其訕謗,滿紙愤懣牢騷,毫無敬畏,實屬喪盡天良,爲天理所不容,人心所共憤。應將程樹榴即照大逆律陵遲處死,以彰國憲而快人心。我們看過上列有血有淚的事實,應該深深底感到《紅樓夢》作者醮著血淚著書的苦心。所以我敢說,《紅樓夢》確是一部「將眞事隱去」的「隠書」。第一,由於文學的背景—作者憑藉中國文字傳統的隱藏藝術,可以巧妙靈活加以運用,故有搆成《紅樓夢》這部「隠書」的可能。第二,由於時代的背景—作者鑒於異族箝制思想的嚴密酷毒,他非巧妙底運用這種隱藏藝術不能達到「真事」流傳的目的,故有搆成《紅樓夢》這部「隱書」的必要,它必須選擇一個大衆愛好的題材,它必須完成一部舉世傾倒的傑作;然後纔能風靡一時,不脛而走;然後纔能膾炙人口,百讀不厭。它要人愛好旣深,玩味既久,誦習既熟時,像劉老老撞進怡紅院,猛然碰到作者佈置的機關,便自然認識到作者苦心的結構。眞是所謂「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它的酸苦是深深底隱藏在甘甜之中的。作者深懼淺嘗的人僅僅嘗到表面的甘甜而忽略了它内心的酸苦;所以它不得不垂涕泣而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了!讀《紅樓夢》的人未會識得作者的微意時,《紅樓夢》是讀者心目中偉大小說之一:待到他們領會作者的微意時,他們會覺得《紅樓夢》是偉大作品中之最偉大者!讀《紅樓夢》的人未曾識得作者的微意時,他們看見作者鬼斧神工般的寫作絕技;待到他們領會作者的微意時,他們面對作者的文學技巧,將要瞠目結舌,找不出人世間的語言文字來讚美它了!我常常爲這問題獃想,我們中國文學家,遇到美妙的作品,常說是「若有神助」「下筆有神」。我想,《紅樓夢》的作者如果是「血肉之軀」,它絕不能產生如此偉大的作品;然而,這樣偉大的作品偏偏出現在我們眼前,我想,這只好說是受無始以來中華民族的靈魂之助了!我很感謝胡適之先生,他指示愛讀《紅樓夢》的人說:「我們只須根據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是誰,著者的事蹟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為何。這些問題乃是《紅樓夢》考證的正當範圍。」我覺得,除了胡先生所說之外,我們還須熟讀深思,涵泳全書描寫的内容和結構:我們還須高瞻遠矚,洞觀整個時代和文學傅統的歷史背景;庶幾能體會到《紅樓夢》作者的苦心,纔不致抹殺這一段民族精神的真面目!我謹以萬分的熱忱就正於胡先生和並時的讀者!猜不盡的謎《紅樓夢》蘊藏著猜不盡的謎。筆者所看到的,恰如管中窺豹,時見一斑,真是有限的很。匆匆的草成一文,更不過是粗舉大綱,自難免罣一漏萬。省政府印刷廠廠長毛懋猷先生問我:「林黛玉代表明朝,因此瀟湘館有『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ー副對聯。然則薛寶釵代表清朝,作者有沒有直接點出清朝的字眼呢?」這一問,使我想起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時候,蘅蕪院的匾額,寶玉原題的是「蘅芷清芬」,不過作者纔一逗露,又閃縮過去,不使人發覺罷了。說到這裡,黛玉是正統天子,故稱之曰天王,因此服食的是天王補心丹;清朝是僭位,作者不承認它是正統天子,所以寶釵之兄薛蟠的綽號叫獃霸王。寶釵是金,故體己的婢女鶯兒本名金鶯;黛玉是朱明,故體己的婢女名叫紫鵑,紫是朱的間色,鵑是望帝之魂,所以唐詩說望帝春心託杜鵑。對比著看,亦眞夠巧的了!不知懋猷先生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