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紅樓夢的避諱問題答魏子雲先生
近數十年來,在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的結論下,《紅樓夢》的作者是旗人曹雪芹,已成為舉世公認的事實。四十年前,我以一個讀者的身分,提出許多間題。認為《紅樓夢》的作者不可能是曹雪芹,曾在臺灣發表論文,向胡先生質疑,却始終不曾得到胡先生的答覆。最近我在《中央日報》發表一篇論《紅樓夢》中避諱的文字,承魏子雲先生撰文砰論,不以為謬,並承提出問題研討。因此,謹簡單提出兩點說明,仍希魏先生多加指正。
一、《紅樓夢》的屬辭問題一部作品的語言及背景,皆具有時地性。讀者不應以南方通行之語言,誤釋以北方通行之語言:也不應以現代之語言,誤釋以古代之語言。五十年前,我在國立四川大學任教,因避空襲,由成都遷校至峨眉山佛寺授課。偶聞山中居民大呼:「一塊人掉下去了!」我以為發生了殺人兇案。後來纔知峨眉土話「一個人」叫作「一塊人」,原來是失足掉下一個人了。由此可知,語文的意義是隨時地而有重大的歧異的。《紅樓夢》是清初作品,清初孔東塘的《桃花扇》,悲悼明亡,結尾哀江南,便唱出「殘山夢最眞,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的哀音。洪昉思《長生殿傳奇》也有「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歎」的彈詞。《紅樓夢》第一回作者自白,即聲明「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眞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因此,《紅樓夢》中自白的「夢幻」,同樣的應當也是說的是「興亡」,《紅樓夢》中類此現象,不勝枚舉。魏子雲先生一向注意作品文辭上涉及的歷史基礎,作為立論述說的要義,對此或可同意。
二、《紅樓夢》的版本問題《紅樓夢》一書,在程偉元、高鶚付印之前,保存的抄本,是在曹雪芹、脂硯齋諸人手中,私人借閱傳抄,沒有公開發表,不會觸及犯諱的考慮。在私人間流行了二三十年,到了乾隆五十六年,程偉元、高鶚蓄意搜求,公開發行,這時,他就必須面對避諱問題,所以付刻時便不得不加刪改。程高刻本是根據流傳的抄本,序文及引言中本來交待甚清,序言中說: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引言中說:
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聞,非敢爭勝前人也。
程高說明了付刻之前,曾經捜羅了多種抄本,彙校之後,纔付刊印行。近年發現了程高刻本付印前稿本,稿本中的第二回,回前仍有一大段回前總評,文字和乾隆十九年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完全相同(類此例證尚多,不列舉)。可見現代搜尋到的抄本,許多都是程高已經「廣集核勘」過的。可惜自胡先生立論之後,一般書店翻印的《紅樓夢》,程高的序文和引言都被書店老闆刪去,封面都改題為作者曹雪芹了。我們再看民國成立以後,從藏書家流出來的抄本,如乾隆十九年甲戌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乾隆廿四年己卯、廿五年庚辰「脂評石頭記」,乃至有正書局印行有戚蓼生序的「抄本石頭記」,以及流到蘇聯列寧格勒的抄本等,有十餘種之多。近年大陸不斷把原抄本影印出來。這些抄本的收藏主人,抄寫年份,也都有明白的記載。充分證明這些抄本都是出於乾隆時代以前人之手,而非嘉慶以後人的筆墨。這些抄本隱藏在清代不敢流通,到民國纔逐漸被搜求發現。這情況正如同處在清代政權下的漢族文人,他的著作原稿不敢公開,必須經刪改後纔敢付刻。如錢謙益的初
學集》,有王烟客的手抄本,付刻的《初學集》,則是經過刪改的。在鄭成功圍攻南京清軍時,錢謙益、柳如是夫婦在南京外圍暗中觀探,他從戰役開始,直到反攻失敗,寫了一百零四首《和杜工部秋興詩》,最後,他題名為《投筆集》。六十年前,我在黃季剛師處看到張繼(溥泉)先生所藏抄本。錢遵王印行《牧齋有學集詩集》時却不敢付刻。又如顧亭林的詩集,他的學生潘耒付刻時,不敢將手抄本付印,刻本也是經過刪改的。到了晚清,手抄本纔被孫眙讓ヽ戴望、孫毓修諸人發現;民國以後,纔經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先後校訂出版。其中保存的文字,也斷斷不會出於嘉慶以後人所增改。因為在滿清政權下,不論是任何時期,都不會公開寫出違禁犯諱的文字的。承魏先生不棄,提出問題,確實有多方考察之必要。因此,特撰小文,陳述鄙見,請賜參考,並祈魏先生暨大雅弘達多加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