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紅樓夢中的女兒和男人
《紅樓夢》是一部明清興亡的血淚史。作者身居異族統治之下,含著血淚用隱語著書。書中女子實暗指漢人,男子則暗指滿族,此意前人多已窺見。蔡元培先生《石頭記索隱》云:「書中女子多指漢人,男子多指滿人。不獨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與漢人有關也。」
又云:「近人《乘光舍筆記》謂書中女人皆指漢人,男人皆指滿人,以寶玉曾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也。尤於鄙見有合。」我認為《紅樓夢》作者以女子代表漢人男子代表滿人,實有其特殊的意義。原來衣冠文物是民族文化的象徵,所以滿清入關,下令剃髮,漢族志士即以「頭可斷,髮決不可剃」的口號,來抵制清朝「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政令。以致江陰、嘉定、
吳江都受到屠城的慘殺。滿清強迫漢人剃髮之後,又嚴令漢人改從滿清衣冠。因不肯改衣冠而被刑戮的,也同樣的不勝僂數。清初諸帝認識衣冠文物為民族精神所寄託,是民族興衰的關鍵。所以再三訓誡滿人不可改易服制。他不許滿人改變自己的服制,却強迫漢人改從他的服制,其用心之深可以想見。在這時期,漢族的女人,意外地獲得保存固有的衣冠髮髻,這應該是《紅樓夢》作者特別用「女人」代表「漢人」的深意。鄭天挺《清史探微》說:「在滿洲人嚴厲執行漢人滿裝的時候,有一件可注意的事,就是漢人女子始終沒有接受滿洲装束,直至清朝覆滅時止,女子禮服仍是鳳冠霞帔,便裝仍是上衣下裳,所以民間傳說上有所謂『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
或者許是因為女子不出門而棺斂則人又不易見,所以仍保存著故國衣冠。」請問,保存著故國衣冠髮膚的女子,這是多麽尊貴!多麽淸淨!剃去頭頂四周毛發,拖著一條豚尾的男子,這是多麽濁臭逼人!由此看來,《紅樓夢》的女子至上主義,原來就是民族至上主義;女子第一主義,原來就是民族第一主義!這種構想,從我國男尊女卑,到妻與夫齊;或外國「女人是一種頭髮長思想短的動物」(叔本華語),進步到男女平等。絕對不會發生出女人是至善而男人是至惡的想法。惟有在中國人是完人,夷狄是禽獸的觀念下,纔舍發生這種構想。《紅樓夢》中以寶玉代表政權的傳國璽。政權在中國則是正統,政權陷異族則是僞朝。所以書中的主角賈(假)寶玉外,又創作一個甄(真)寶玉。兩個政權雖有真僞,但代表漢族政權的傳國璽,却總是同樣地一心一意愛護漢族的人民,痛恨侵略漢人的異族。書中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便宣示了兩個「寶玉」的態度。冷子興首先傳述賈寶玉的論調說:
如今長了七八歲,说起孩子話來也奇怪,说「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
我見女兒,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接著賈雨村又宣說甄寶玉的言論行為說:
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万我到甄家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這一個學生雖是啓蒙,却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説起來更可笑,他说:「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又常對跟他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贵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雨個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説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纔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憝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温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遇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喫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面女兒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喚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祕方,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這一番宣示,凸顯出兩個寶玉「尊華攘夷」、「愛民如子」的精神,他叫呼姐姐妹妹便可止痛,正和文天祥受刑柴市「鼎鑊甘如飴」是一樣的心情。所以寶玉甘心為諸丫鬟充役,而痛恨清淨潔白女兒學得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第三十六回說:(寶玉)日日只在圃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却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消聞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説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学的弔名沽譽,入了國賊禄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爲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眞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
第二十回更表明寶玉有個獃意存在心裡,說:親姐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爲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獃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
因此,全書寫寶玉對所有女兒,無不留心愛護。有人說他瘋瘋癲癲,尤三姐却爲他辯護。第六十六回說:
興兒笑道:他長了這麽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成天家瘋瘋癫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個清俊模樣,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内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二姐道:「我們看他到好,原来這樣。可措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説。俗們也不是見了一面兩面。他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是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若說胡塗,那些兒胡塗?姐姐記得穿孝時,俗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邊棺,俗們都在那裏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攩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説:『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我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薰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
他趕忙説:「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遏得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
我們再看書中寫寶玉對一般女兒如畫薔的齡官,燒紙的藕官,無不關心愛護。至於對他貼身的丫鬟,更是體貼無微不至。七十三回寫他明日趕著上學應考,加緊夜讀時說:
說:
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倒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
這種忘我自然的愛護體貼,能不令人感動!他聽到閨閣中有個秀女,他便遐思遙愛。第三十五回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女。常聽人傳說,才貌雙全,雖自已未能親覩,然遐思遙爱之心,十分誠敬。他在村莊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就恨不得跟了他去。第十五回說:
(寶玉)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説: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爲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衆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丢開手,陪笑説道:「我因爲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纺舆你瞧。」說著,只見那丫頭鲂起線來。寶玉正要説話時,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丢下紡車,一徑去了鳳姐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頭旺兒預備下赏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赏,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却留心看時,内中並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跟了他去,料是衆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踪。
寶玉不但愛護眞正的女兒,連紙紮的女兒也不例外。第七十回道:獨有寶玉的美人放不起去急的寶玉頭上出汗。衆人叉笑,寶玉恨的擲在地下指著風等:
「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頻脚跺踏個稀爛。」甚至聽說一個小姑娘的鬼魂,也立刻派小廝遠去查訪,要盡一番心意。第三十九回說:
劉姥姥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當個什麽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標緻的一個小姑娘,梳箸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红襖白绫裙兒。」寶玉且忙箸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裏作什麽抽柴,倘或凍出病來呢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道:「當先有個什麼老爺,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息。又問後來怎麽樣?劉姥姥道:「因爲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像就成了精。」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烟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説的方向地名,著茗烟去先踏看,明日回來,再做主意。賈寶玉更認為女兒和出嫁了的女人有絕大的分别。出嫁了的女人與男人發生關係,便也成了濁臭的男人。因此女孩兒出嫁後便一文不值,第五十九回道: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却没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晴了。分明一個人,怎麽變出三樣來。
這話更可證明女兒是清凈的漢人;出嫁後便是投順滿人,所以變成一文不值的女人。第七十七回寫周瑞家的凌虐司棋時,說: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拿眼晴瞪著他們,看去已達,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投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
「凡女兒各各是好的了,女人各各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因為嫁了满人,便成了變節的漢人,所以更加可殺。故此寶玉遇著女子出嫁,他便不勝痛惜。第五十八回說:寶玉因想起邢岫烃已擇了夫壻一事,雖説是男女大事,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
第七十九回道:寶玉却從未會過這孫述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了聊一塞責。只聽見説娶觀的日子很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聽得説賠四個丫頭過去,更叉跌足自嘆,道:「從今後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寶玉有一次聽襲人說他姨妹出嫁,就大不自在,第十九回道:
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麽人?」襲人道:「我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喀了兩聲,正不自在。
但是,這個貌似男人的贾寶玉,却是真心全心愛護漢人的人。所以鳳姐說他是女孩兒的人品。
第十五回說:
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史太君也說寶玉原是個丫頭投錯了胎。
第七十八回道:
賈母聽了笑道:「我爲此也躭心,每每的冷眼査看,他只和丫頭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及至細細査試,究竟不是爲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鐠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有一次,茗煙還禱祝寶玉來生變個女孩兒。
第四十三回說:
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茗煙答應,且不收,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内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這受祭祀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靈,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鬚眉濁物了。」说畢,又磕幾個頭,境爬起來。
由前面賈母說寶玉是女兒錯投了胎,而茗煙又代為禱祝來生也變個女孩兒,所以寶玉是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因此,寶玉願為這些女孩兒而生,也願爲這些女孩兒而死。
第七十一回說:
尤氏道:「誰都像你,眞是一心無窒礙,只知道和姐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姐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麽後事不後事。」寶玉在被賈政痛笞後,受姐妹們慰問,也道出了甘心與他們同生共死的真情。
第三十四回道:
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细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满面淚光,不是黛玉却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嗳喲一聲,仍就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叉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装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散布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眞。」
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説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説: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説這樣話,就使爲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全書中這樣有意的穿挿安排,一般單純的男女戀愛故事,絕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由於寶玉同生共死的女兒,代表的是最清凈的漢人,男人代表的是滿人,女兒嫁了男人,自然變成了不清凈的漢人。不清淨的漢人,有時比滿人更壞。全書中對男人、女人、女兒的襃貶分際,沒有絲毫的紊亂差錯,要說不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是決不可能發生這種現象。因為寶玉是代表職掌漢族政權的傳國璽,賈寶玉便成為一個面目是男人、人品是女兒的悲劇人物。所以寶玉居住的怡紅院,便特別栽植一顆女兒棠作顯明的標幟。第十七回說: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衆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説罷了。」這是大觀園剛剛落成,怡紅院便種植了一顆女兒棠,昭示天下,這怡紅院的主人,是居住在女兒國中。我們熟讀《紅樓夢》後,似乎應該承認全書中女人指的是漢人,男人指的是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