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閒話紅樓夢——說「紅」,並就教胡適之先生
史學家論修史有三難:才難,學難,識更難。識便是睿智的抉擇,正確的判斷。兵家判斷敵情,法官判斷獄案,醫師判斷病症:這些臨到生死存亡的關頭,都須要有最深沈的睿智來做最正確的抉擇。臺灣愛國史學家連雅堂先生告訴我們說:「臺灣民間風俗,農曆三月十九日是『太陽節」,家家戶戶點燈,意思是要追求光明,就是要永久勿忘明朝的明字,這一天原是崇禎皇帝北平殉國的日子,也可當作一個民族紀念節。」臺灣在三月十九日那一天,家家戶戶點燈,普通人看來,也許以為是一種迷信的習慣。在愛國史學家的眼裡他看見了臺灣的民族精神,他看清了臺灣的革命事實,他知道臺灣多少年來在異族暴力的控制下,家家戶戶在三月十九日那天追求光明的象徵,實在是蘊含了無限的民族血淚。也許有些人,他是民族觀念極淡薄,歷史知識極缺乏。他未嘗不可說這是歷史家的一種穿鑿附會,一種猜謎式的笨方法。然而,這是需要有民族精神的人的睿智的抉擇。因此,我又想到我一話再話的《紅樓夢》。
青年時,我本是陷落在《紅樓夢》談情說愛中的一個俘虜—不,不如說是一個順民。在當日著迷的時期,腦海中終日盤旋著林黛玉和贾寶玉的倩影,恰如棋迷腦海中充滿了黑子白子一般:
不但不曾問曹雪芹是什麽人,根本不曾問作者是什麽人。後來,進到大學,逃出了《紅樓夢》的領土,纔從胡適之先生的考證知道作者曹雪芹便是書中的賈寶玉。我記得我當時的印象,對胡先生的說法,不曾贊成,也根本不曾反對。後來,看到了不少明清之間的民族血淚史實,看到了不少清初遺老的文藝作品,又看到了不少民族志士文字獄的檔案。從他們和環境搏鬥的狀況中,了解到他們使用文字的技巧方法,無意中觸動了腦海裡《紅樓夢》的舊影,在歸納了許多的證據,未曾經過「大膽的假設」而得到結論—紅樓夢,是民族血淚鑄成的紅樓夢。
關於《紅樓夢》的考證,我提出來的意見已經不少,我否定胡適之先生假設的證據也舉出了不少,我現在姑且再談一談《紅樓夢》的「紅」字。
我們首先要記住,「紅樓夢」是在清朝初年漢人處在異族壓迫之下的時期寫成的。因此,「紅」字極可能代表明朝的國姓—朱。我簡單的舉幾個證據:
(一)我們看《紅樓夢》本書:
第五回:警幻仙曲演紅樓夢;第五十二回:眞眞國女子的五言詩:「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對照起來,分明是本書的作者把「紅樓夢」繙譯成朱樓夢:分明是把「紅」字來代替「朱」字。因此,悼紅軒,怡紅院的紅,也可能是代表明朝的國姓。
(二我們再看,清朝文字獄的檔案:(1)乾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上諭:
「據劉墉另摺奏稱:『有丹徒生員殷寶山當堂投遞狂悖呈詞,並於其家中搜出詩文二本,語多荒謬』等語。殷寶山所呈芻蕘之獻,深詆士習、民風、吏弊,竟以爲耳聞目見,無一而可,其人必非安分守法之徒。但所言猥瑣,轉可置之不問,至閲其岫亭草内『記夢」一篇有云:『若姓氏,物之紅色者是。夫色之紅非即姓之紅也,紅乃朱也。』等語,顯係指勝國之姓,故爲翁子徽國之語以混之,尤屬狡詭!該犯自高曾以來,即為本朝臣民,食毛踐土,乃敢繫懐故國,其心實屬叛逆,罪不容誅。」
(②)乾隆四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江西巡撫海成(王錫侯字貫案)奏摺「又詩文草藁内送南康縣王予公詩有『赤地不堪悲麥秀,垂統由來貴久長』句,悖謬已極。」看了上面兩椿文字獄,我們能說紅字不是影射朱字,赤地不是影射朱明的國土嗎?
(三)再看明亡之後,隱居翠微峰的易堂九子,易堂便是影射明堂,即是紀念明朝的意思(證據甚多,有閒再寫),魏禧有一篇<翠微峰記>,他在全篇結束之後,忽然拖上一筆說:
或曰:此山名石鼓峰也。土人以其東面赤,群呼曰赤面石。一篇之終,又流露出他們不忘故國的意思。「赤」字又是影射他們本朝國姓的「朱」字了。他又有一篇<邱邦士傳》。傅文的末尾,也引了一段話:廣東陳恭尹為彭士望言:「吾游羅浮,經絕壁,人力所不到處,仰视有邦士二字,横勒丹壁,蓋不得其解云。」
邱邦士把名字刻在丹壁上,這「丹壁」和「赤地」又都是影射朱明的。我們敢說這不是中國人的民族精神,在異族控制下,掩抑不住,埋沒不了的光芒嗎?
我們把明代遺民的文學作品,愈看得多,這事實便得到愈多的確證。甚至於藝術作品也隨時随地表現出這段精神來。明未愛國畫家項易庵先生,他聽見崇禎殉國,悲痛得死而復甦。他在亡國的那年便畫了一幅朱筆山水,中著墨筆人物,形容慘澹。人物是他自己的寫照,朱筆山水便是影射「朱明」。不但中國人的作品如此,雖是外國人的作品,也無形中受到熏染。像日本人鷹取岳陽寫了一部明鄭延平王在臺灣的興亡事蹟,因為延平王是延續明朝的國脈的,一般史家都稱他為「明鄭」。鷹取岳陽這部書,便有意無意的叫做「臺灣紅淚史」。這種民族精神浸潤到文學、藝術的各部門,發出來的光輝,便照映每一個有民族精神的人們的心靈,使得他們在心底的民族精神,交流貫注。
我們小心求證後,到底覺得《紅樓夢》的「紅」,是臺灣「太陽節」含有民族精神的「燈」?還是毫無價値迷信的「燈」呢?這又需要有民族精神的人的睿智的抉擇。
胡適之先生這次回臺灣講學,曾經三番五次提到《紅樓夢》這部書。胡先生曾經申明他是「用偷關漏稅的方法,拿人人都知道的資料,來灌輸治學的方法」。胡先生把他的假設和證據都拿出來了。而我對《紅樓夢》的假設,却和胡先生恰恰相反。的可疑之點。胡先生事忙,又遠在國外,雖據雜誌社的一年多沒給我答覆。現在胡先生回國,預定的講學已經胡先生肯把我的反證的錯誤一一指明出來,我想,這便《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還是「含有民族血淚為這問題,因為沒有得著明確的答案,心中始終覺得瘥刻工夫,來作一明白解答,我想,不是我獲得胡先生的年對治學方法,對《紅樓夢》,因此收穫到更深刻的認方法的自覺」後,是否有意來一課示範教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