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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散去,李绅送了彩云十两银子。大凤跟张五颇有依依不舍之感,但谁也不曾在旁边帮衬一句,劝大凤住下,两人只好分手。
“好了,责有攸归。”李果说道,“五兄,你只管营救赵二虎,缙之全力去进行令叔的事。”
“文觉呢?”李绅问道,“该怎么跟他说?”
“那你就不用管了,交给我。”
说停当了,第二天联袂进京。李绅在李果的客栈中,略略休息了一下,随即转往恂郡王府。
王府的房子,东面毗连花园的那一部分很讲究,也很新。那是三年前九贝子为恂郡王修花园,附带翻造过的,王府中人称之为“新斋”。恂郡王每次从军前回京,都住在新斋,这一次也不例外。因此,当侍卫领着他往西走时,不免奇怪。
“王爷不在新斋?”
“搬了。”侍卫答说,“搬回西上房了。”
“喔,”李绅问道,“新斋怎么不住了呢?是发现那儿不合适?”
“新斋没有什么不合适。王爷说:是九贝子修的房子,九贝子如今无缘无故发遣到西大同,一路风餐露宿,有许多苦楚,我又何忍住他替我修的新房子?所以搬回西上房。”
李绅心头一凛,不由得就浮起一个念头:这不是好兆,骨肉之祸,只怕要由此发端了。
“还有件事,不知道李师爷听说了没有?王爷降成贝子了。”
李绅大惊,站住脚拉着侍卫问道:“为什么?王爷犯了什么错?”
“要找王爷的错还不容易?王爷刚到京,行文礼部,是先叩梓宫,还是先见新皇上?是怎么个仪注?这话并没有问错。老皇驾崩,新皇登基,谁也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把礼节弄清楚。这也算得上是一款大罪?”
“是啊!”李绅急急问说,“欲加之罪又是怎么说呢?”
“说大将军行文礼部,见皇上的仪注,太荒唐了,足见有反逆之心。有人参了一本,交给四总理大臣议处,奏请削爵,批下来降了贝子。”
这更是比九贝子胤禟被遣至西大同,更为凶险的征兆。李绅忧心忡忡地跟在侍卫身后,进院子时忘了跨门槛,脚下一绊,一个筋斗直跌进去,摔出很大的声响。
刚降为贝子的恂郡王,正在廊上望空沉思,不由得吓一跳,等他转脸看时,已有好几名侍卫,围上去搀扶了。
“摔伤了没有?李老爷!”
原来是李绅!恂郡王大踏步而下,一面走,一面问:“怎么摔的?摔伤了哪儿没有?”
李绅头上摔起一个包,膝盖也很疼,勉强站直了叫一声:“王爷!”还待蹲身请安,已让恂郡王一把搀扶住。
“还讲这些虚套干什么?”他向左右吩咐,“快把李老爷搀进去,看蒙古大夫在不在?”
内务府上驷院额定“蒙古医师长三员、副长两员”,通称“蒙古大夫”。大将军出征时,挑了两个好的跟着走,这一次跟回来一个。虽说蒙古大夫只管医马,但连人带马摔倒了,不能只管马,不管人,所以蒙古大夫都擅伤科,尤长于接骨。所以一传即来,首先给李绅四肢骨节捏了一遍,确定并未骨折,额上的那个包算不了什么事,敷上秘制消肿止痛的药,李绅的痛楚,立刻就减轻了。
“怎么样?缙之!”恂郡王问说。
“好得多了。”说着,李绅便要站起来。
“不必拘礼,你就靠在那儿好了。”
亲藩的仪制尊贵,哪怕一品大臣,都是站着回话,命坐也不过一张矮凳,李绅这时是靠在一张软榻上,说起来是逾分。不过此刻情形特殊,李绅也就不再固辞,但仍旧站起身来道了谢,方又坐下。
“何以好几天不来?如今岂止一日三秋?几乎一日一沧桑。你刚才叫我王爷,受之有愧了。”
“在李绅心目中,王爷还是王爷。”李绅很郑重地答说,“皎皎此心,始终如一。”
他是因为有受文觉胁迫这回事,不自觉地起了自誓效忠之心。恂郡王却不解其故,亲密幕僚,相处有素,忽而有此一番表白,似乎突兀。当然,他还是感动的。
“我知道,缙之!”恂郡王迟疑了好一会儿说,“我是绝不会再回西边了!你似乎应该早自为计。我觉得愧对你的是,不但不能帮你的忙,而且不便帮你的忙。”
最后一句话,大有深意,李绅个人并不期望恂郡王还能提掖,但却不能不探索“不便”的缘故。
他还在沉吟时,恂郡王已作了解释:“现在逻卒很多,在访查谁跟八爷、九爷、我,说不定还有十爷常有往来。我如果替你说话,不就坐实了你是我的人?‘爱之适足以害之’,正此之谓。”
一听这话,李绅冷了半截。他是如此,李煦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他还不肯死心,“王爷不是跟十三爷很好吗?”他试探着问。
“‘很好’之前,要加‘先前’二字。”恂郡王抬眼问道,“你是要让我跟他说什么?”
“是!”李绅硬着头皮说,“家叔、苏州织造李煦,求王爷栽培。”
“他怎么了?”
“听说有挪动的消息。”
“不会吧!”恂郡王将信将疑地,“这会儿哪里有工夫去管织造调差?”
“消息不假,是因为有人在谋这个差使。”
“谁啊?”
“胡凤翚。”李绅又说,“也是年亮工的妹夫。”
原来是年羹尧的至戚跟李煦过不去!恂郡王正在考虑时,只见门帘启处,溜进来恂郡王的一个贴身小厮,疾趋至主人面前,轻声说道:“八爷来了!”
李绅一听,便即站了起来,预备回避,但行动不便,差点又摔倒,恂郡王因为李绅刚表白过,越发信任,便说:“不要紧!你在套间待一会儿好了。”
李绅回避是为了礼节,不是为了不便与闻机密——恂郡王对他,早就没有秘密可言,因此李绅答应一声,立即转入套间,一墙之隔,外面的声音,自然清清楚楚。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儿,”他听得胤禩在说,“我打算跟他说,把我的王爵还了他。”
“八哥!”恂郡王是有些着急的声音,“这又何必?又让他骂你一顿,说你不识抬举,算了,算了!别自己找麻烦吧!”
“麻烦是他在找,怨不着别人,”胤禩冷笑道,“你还当我能当一辈子亲王吗?与其等他来削我的爵,倒不如我自己识趣的好。”
谈到这里,忽然声息全无。李绅纳闷不过,悄悄掩到门边,从缝隙中向外张望,只见满面于思的两兄弟愁颜相向,都是有着满怀的话,却不知说哪句好的神情。
“唉!”胤禩叹口气,“老九说得不错,时机稍纵即逝,都怪我在紧要关头上,优柔寡断!”说完,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自责,“该死,该死!”
李绅倒吓一跳,再看恂郡王,只是平静地说:“八哥,事情过去了,徒悔无益。再说,你本心也不希望如此。你总记得阿玛的话吧?”
先帝在位六十一年,训谕极多,胤禩便问:“你是指哪一次?”
“第一回废东宫的那一次。”
胤禩当然记得,那一次是先帝一生唯一的一次失去常度的激动,十五年前,在巡幸途中,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深夜窥探黄幄,竟有篡弒的痕迹,先帝惊痛莫名。第二天召集大臣,细数胤礽的悖乱荒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想到自己一手整顿的天下,将毁在不肖之子手中,且哭且诉,一时摧肝裂胆般震动,竟致扑倒在地。
废了太子,大位自然有皇子觊觎。先帝目击诸子各怀私意,邀结党援,痛心之极,曾经引用《战国策》上的故事,说他死后,大家会把他尸首丢在乾清宫不管,束甲相攻,争夺皇位。恂郡王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胤禩回忆过去,想到眼前,忽而万念俱灰,忽而血脉贲张,那股排荡冲涌之气,要费好大的克制工夫,才能勉强压服。
“我也知道阿玛的话,绝不能不听。可是,那口气咽不下,太便宜他了。”
若说当今皇帝太便宜,那么最吃亏的自是恂郡王。他最不愿谈这一点,最希望的是,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为了急于要找件事去转移他的思绪,将记忆极新的一个人提出来谈。
“听说胡凤翚想当苏州织造。八哥,你听说了没有?”
听得这话,套间中的李绅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胤禩平静地说:“听说了,不过不是胡凤翚自己想当织造。”
“莫非有人要他去当?”恂郡王问的,恰是李绅心里要说的话。
“是的。”
“谁呢?”
“你想还有谁?”
难道是皇帝?李绅这样在想,耳中飘来恂郡王的一句话:“那是什么用意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胤禩冷笑了一声。
“是去做他的耳目?”
“岂止做耳目!是去做鹰犬。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我。”
“这是怎么说?”恂郡王不解地问,“要对付你,跟派人到江南去,有何关系?”
“查我扈驾南巡干了些什么。不过,胡凤翚未见得会听他的话。”
“何以见得?”
“胡凤翚的为人,我太清楚了。”胤禩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他很怕他。”
李绅心想,上面一个“他”指胡凤翚,下面一个“他”指当今皇上,语气是很明白的。但含义却费解,甚至不通。如说胡凤翚很怕皇帝,应该唯命是从才是,何以反说“未见得会听他的话”?
就因为这个疑团分了心,以致漏听了外面的话,等他警醒过来,重新侧耳凝神时,只听恂郡王在问:“你看他还有什么法子对付我?”
“谁知道?”胤禩答说,“有那个贼秃在,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
这是谈到文觉了,李绅越发全神贯注,但好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蹀躞之声,便又从门缝中去张望,只见是恂郡王负着手在踱方步。胤禩是一杯在手,却又不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八哥!”恂郡王走到他面前站住,等胤禩抬起头来,他说,“把那个贼秃宰了怎么样?”
“怎么宰法?”
“听说那贼秃常常到处去逛,派人截住了他,切他的脑袋。”
“恐怕不容易。”胤禩摇摇头,“等你一派人,恐怕马上就有人盯住你的人了。”
一听这话,李绅悚然心惊,原来恂郡王府,已被监视,何人出入,自然都在窥伺者的眼中。说不定文觉在此刻便已知道了他的行踪。
“再谈吧!”他听见胤禩在说,“诸事忍耐!”
“八哥!你别劝我,你得劝你自己。”
“哼!”胤禩自嘲地冷笑,“我劝你、你劝我,都是一个忍字。但愿能忍得下去。”
说完,有脚步渐渐远去,寂而复起,李绅听惯了的,是恂郡王的步履。
“缙之!”
“在这里!”李绅从套间中走了出来,只见恂郡王茫然地望着他。
“胡凤翚的情形你听见了吧?”
“没有听清楚。”李绅很诚实地回答,“听到八贝子说,胡凤翚很怕‘上头’,可又未见得会听‘上头’的话。觉得很费解,心里一嘀咕,就没有听见。”
“你要听下去就明白了。胡凤翚很怕他的‘连襟’,就不能不多方结纳,更不敢把人都得罪完了,为的是留个退步。这些话……”恂郡王停了一下问说,“你明白了吧?”
李绅明白了,必是胡凤翚早就在暗中巴结了胤禩,而且关系不浅,胤禩才能相信胡凤翚不会出卖他。
“照此看来,家叔的差使,是保不住的了。”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住。”
“是!”李绅大为兴奋,“请王爷明示。”
“让李煦上个密折,说八贝子如何如何,不就保住了吗?”
李绅大为失望,“那怎么行?”他说,“家叔怎么样也不能做这种事。”
恂郡王嘉许地点点头,但脸上却有愁容,“爱莫能助,为之奈何?”他问。
李绅原是有准备的,便即答说:“王爷如肯赐援,我替家叔求王爷一件事。”他停了一下才又开口,“不过,实在也难以启齿。”
“说,说!患难相扶,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家叔在这个差使上,三十年了,他手头又松,日积月累,亏空不少。一旦奉旨交卸,不知道这个窟窿怎么样才补得起来。”说到这里,李绅停了下来,看恂郡王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他有多少亏空,只怕有二三十万吧?”
难得恂郡王自己说了出来,李绅如释重负,轻快地答一声:“是!”
“那么他要我帮他多少忙呢?”
“这,”李绅说,“自然是看王爷赏下来,还差多少再想法子凑,何敢事先预定。”
意思也很明显了,这笔亏空的弥补,主要的是要靠恂郡王。恂郡王很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帮他个十万八万,也还拿得出来。可是,缙之,你总知道,如今不但粮台上我已经指挥不动,就指挥得动,也不能拿公款卖交情,只有用我自己的款子。十万八万现银惹眼得很,何况,我的私财出入,自有人在替我登账。拨这么一笔款子给你叔叔,是瞒不住人的。倘或疑心是我托你叔叔在江南招兵买马,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一听这话,李绅既喜且忧,一时也想不出善策,只好先道了谢再说。
于是他垂手请了个安说:“王爷厚赐,感何可言。这笔款子该怎么拨,容我筹划妥当了,再来回禀王爷。”
“好!”恂郡王说,“这件事你不必跟第二个人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