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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织造的更动,终于见了明发的上谕,李煦任内的亏空,交新任织造胡凤翚清查奏闻。
这道上谕,在内务府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在此以前,只有王府及公主府内的太监获罪。总以为上三旗的包衣极为先帝所信任,尤其是像李煦这样的,真可说是先帝的忠心耿耿的“老仆”,必蒙另眼相看。哪知嗣君居然毫不念旧,断然处置,因而不免人人自危。再想到胡凤翚与当今皇上的关系,更不能不兴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与警惕。
“事情很明白了。”李绅说道,“只要能把亏空补完,就可以没事。我看,仍旧要劳你驾去看一看佛公,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看他亦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在情在理,都不能不去看他一看,否则,旭公问起来,不好交代。”
果然,如李果所预料的,佛宝只是愁颜相向,束手无策。
“窟窿太大了!”他说,“谁也没有力量帮旭东的忙。我跟他儿女亲家,当然要尽绵薄,可是,杯水车薪,实在也没有什么用处。”
李果料到他有这样的话,在路上已盘算过了的,所以很快地答说:“佛公,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旭公三十年来,也交了不少朋友。至亲好友,量力相助,先补起一部分来,余下的亏空,请佛公看看,能托托哪位王爷或者皇上信任的大臣,代为求一求情,慢慢儿想法子,分年赔补,或者可以把这个难关渡了过去。”
“难,难!”佛宝一个劲地摇头,“第一,要大家帮忙,三百五百地凑,能凑多少;再说,客山,我也不瞒你,我们旗人势利的多,像旭东这种情形,眼看这一跤摔下去,是起不来的了,有谁肯雪中送炭?至于说托人向皇上求情,更是没有人肯干的傻事!如今不比当年,弄不好惹火烧身,何苦!”
所谓“如今不比当年”,意思是说嗣君不比先帝来得仁厚。李果听他所说,虽不免有浓重的反感,但细细想去,却也是实情。
然则如何呢?他情不自禁地着急了,“佛公,”他口不择言地说,“莫非你就眼看儿女至亲,抄家充军?”
这话说得重了些,佛宝的脸色难看,僵了好半天才说了句:“但愿我能替得了他!”
话不投机,局面有些僵了。李果颇为失悔,此时到底是仰面求人的时候,不能不低声下气,因而赶紧赔笑解释:“佛公,是我失言了,也是心里着急的缘故。”
佛宝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欠缺涵养,听他这一说,愈觉歉然,便即答说:“彼此、彼此!我跟旭东,几重渊源,哪有不替他着急、不替他筹划之理?客山,我给你看样东西,请里面坐。”
由客厅转入书斋,他从抽斗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果,打开一看,寥寥数语:“所惠璧谢。嘱事自当在心;但恐身不由己,力不从心,奈何奈何。”下面署名是“弟名心拜”,又缀了“即夕”二字。
虽无受信人的名字,亦可以想象得到是给佛宝的复信,“名心”即是“知名”,是谁也只有佛宝知道了。
不必他问,佛宝便低声说道:“是胡凤翚给我的信。我原来的打算是,想托他为旭东遮盖遮盖,所以送了他一份重礼,约值万金之数。哪知原物带回,来了这么一封信!客山,为之奈何?”
“‘力不从心’犹可设法,坏在‘身不由己’!”李果吸着气说,“佛公,此君的语气很不妙,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
“是的!”佛宝深深点头,“我也这么想。”
“那么,结局呢?”
“恐怕不免‘查抄’二字。”佛宝迟疑了好一会儿,很吃力地说,“客山,我那亲家的情形到底怎么样?真有那么多亏空吗?”
听到最后一句,李果心头感到一阵寒意。事到如今,竟连至亲都还不相信李煦,以为他在报虚账,那就无怪乎不肯急人之急了。
转念又想,自己不也瞒了十万银子吗?虽说范芝岩的关系重大,不能泄露片言只语,但李煦的亏空总是减轻了。将心比心,为了不欺佛宝,他这样答说:“旭公手头松惯的,借给人的也很多,如今多少可以收回一点儿,我想,二十几万亏空是一定有的。”
“四姨娘呢?听说颇有几文私房。”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凭良心说,四姨娘总算贤惠,肯顾大局,就有几文私房,看境况如此窘,应该早就贴在里头了。”
佛宝不作声,站在书桌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说道:“我可以替他凑三万到五万银子,不过这笔钱只能在京里用。”
“是!”李果觉得这也很难得了。
“客山,”佛宝突然问道,“不知道旭东是不是有过什么最后的打算?”
李果一愣,一时想不明白什么叫最后打算。佛宝也发觉了,自己的话太突兀,无怪乎李果发愣,所以紧接着又作了一番解释:“他应该想到,年岁这么大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一旦下来,留下一身亏空,小鼎年纪又轻,怎么能挑得起这个担子?他自己总有个打算吧?”
原来是身后之事!李果一面搜索,一面回答:“佛公知道的,旭公一向豁达。小鼎年纪轻,他的前程,旭公自然关心。以前是老太太疼孙子,能不让他离家就不让他离家,等老太太故世,旭公督责较严,正打算今年遣他进京,不想出了这件大事!”
“那还是他自己看得见的事。”
“佛公是问旭公自己看不见的事?”李果摇摇头说,“我没有听他谈过。不过有件事,倒不妨告诉佛公,有一次谈到曹栋公扬州病殁,接着是连生在京出了事;两世寡妇,亏空未完,走到了家破人亡,无以为继的绝境,谁知竟能安然无事。这是天恩高厚,但也未始不是故旧义气,善为设谋。旭公谈到曹家之事,颇为得意,意在言外,是亏得有他尽心尽力。旭公又说,不独曹、李、孙、马诸家姻娅相连,荣枯相共,上三旗亦都是有照应的,不愁没有照应。”
李果在追忆这段经过时,也是初次醒悟,李煦不作身后的打算,是他认为如果他身后有未了之事,亦有人会替他出死力料理,犹如他当初为曹寅、曹颙——连生料理身后一样。当然,佛宝的了解更为深切。
“咳!”他叹口气,“他如今该知道他是错了!”
“错了?”李果倒要问一问,错在何处?
“不是什么‘故旧义气,善为设谋’,纯然是‘天恩高厚’。如果没有上头的恩典,天大的本事、天大的义气也没用!”
他这话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不能如李煦之于曹寅,因为嗣君不是先帝。话不能说不对,但既属至亲,至少也该有一份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义气。不过,这怕不能期之于佛宝,他们两亲家人品高下的区分,正在于此。
“旭东的大错,实在没有想到——”佛宝突然住口,而且面现惊惶,略停一停,厉声问道,“谁!”
“是我!”窗外有少女应声,“奶奶着我来请示,是不是留李师爷吃便饭。”
原来是个丫头!佛宝的脸色和缓了,“怎么样?”他问客人,“在这里便饭吧?”
“不!佛公很忙,我也有事,不必费心了。”
“既如此,我也不作虚套。”佛宝向窗外吩咐,“你跟奶奶去说,李师爷有事,饭不必预备,看有人家送的什么稀罕好吃的东西,挑一份出来,回头让李师爷带走。”
在这当儿,李果已经体味到佛宝那句未说出来的话是:李煦错在没有想到是雍亲王继承大统。看他那种深恐隔墙有耳的惊惧神色,就不必让他明白出口,所以等那丫头一走,他立即说道:“佛公的意思我懂。不过,这也不是旭公一个人的错,谁也没有想到有此大变化。”
“嗐!其实我也不是说他错,我是替他发愁。”佛宝停了一下又说,“如你所说,旭东从未想到居安思危这句话,自然不会有什么最后的打算。劫余之身,何以自存?”
李果将他的话,通前彻后细想了一遍,很郑重地问道:“佛公的意思怎么样呢?”
“那要旭东自己拿主意——”
“是!”李果怕他到紧要地方闪避,赶紧抢着说道,“旁观者清,佛公必有卓见。”
佛宝想了一下说:“果然是杯水车薪,这一杯水,不如留着解渴,还聪明些。”
“是!尊论确是一针见血的卓见。不过,旁人能容他不泼这一杯水去浇车薪,留着自己解渴吗?”
“那就要看自己的做法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至少可以泼半杯留半杯。”
“是!”李果深深点头,“谨受教。”
“客山!”佛宝的神色,戒慎恐惧,极其紧张,“你跟旭东,多年宾主,情如一家,所以我亦不拿你当外人,倾肺腑相告。今天所谈的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甚至亦不必告诉旭东。”
李果知道佛宝胆小,立即答说:“佛公请放心,我岂能不知轻重?”
“是、是!我亦只是提醒而已。”
李果觉得话已说得差不多,可以告辞了,只有一句话还得问:“佛公,你助旭公的数目,到底是三、是五,定个确数行不行?”
“我跟旭东的交情,自然该尽力而为,但能筹措多少,实在没有把握。也许多于五数,不过至少有三数。”
“既如此,折中定为偶数如何?”李果又说,“实在是因为要精打细算,不能不定个确数。这一层苦衷,佛公想来必能谅解。”
“当然、当然!就这样,定为四数好了。”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佛公明示,这四数是在泼一半之中呢,还是在留一半之中?”
“你看呢?”
不说看李煦愿意如何支配,而反问李果的意见,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于是李果说道:“我想在泼一半之中好了。这样子,佛公的处境不致困难。”
“说的是!不过,我不能不从多方面打算。也是泼一半,留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