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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水车薪之喻,李绅当然也能充分意会。如果亏空太大补不完,倒不如私底下留下钱来,养命活口,但公款不能不赔。佛宝助李煦的四万银子,也是这么处置,拿两万助他赔缴公款,留两万供李煦抄家以后家属维生之用,这就是“泼一半,留一半”。
“我们打了半天的哑谜,也斗了好一会儿的心机。”李果说道,“本来既是至亲,怎么都好说,及至我一问,他反问我一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先留下来再说。将来可能口惠而实不至,只是一句空话,又奈他何?所以希望他先拿出来,用在明处。缙之,你觉得该不该做这个小人?”
“这是忠人之事,又不是为你自己打算,哪谈得到小人不小人?”
听他这么说,李果自然感到安慰,亦就更觉得应该尽心尽力,算无遗策地来为李煦筹划。他细细想了一下问说:“缙之,你看彩云能不能托以重任?”
李绅愕然,“现在不是已托以重任了吗?”他问。
“我的话没有说清楚。现在托她的虽是重任,但事情很简单,只要谨慎小心,平安送到即可,这不够!”
“喔,还要她怎么样?”
“还要她有智慧,有决断,有机变,有担当。”
“这可难了!如你们说,须眉男子之中,亦没有几个人够格,何况巾帼。”
“在我看,她倒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绅笑了,“既然你这么看得起彩云,”他说,“倒不妨先说出来听听,你是要她担当怎么样的重任。”
“我要把她当作你。”
“此话怎么说?”
“此行,你所能做的事,她也能做。”李果屈着手指说,“第一……”
第一,李果打算详详细细写一封信给李煦,将到京以后活动的经过,一切的见闻,以及他跟李绅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交给彩云带去;第二,彩云要对这封信中所说的一切,完全了解,能够原原本本说清楚;因为,第三,如果遭遇意外,她应该将这封信毁掉,而到了无锡,由朱二嫂引导去见李煦父子,仍旧可以将口信带到。
“这怕很难!事情很复杂,恐怕她弄不清楚。”
“还有复杂的,到遭遇意外时,她应该连范老的那四封信也毁掉;同时见了旭公,仍旧能把范老分拨十万银子的四处地方说清楚,让旭公心里有数,好作打算。”
“这更难了!”
“不!我的看法不同,以彩云的头脑清楚,加以你循循善诱,这些话都可以教得她清清楚楚。我认为最难的是,她要能应变,遇到该毁信的时候,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李绅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这倒不算难。既然信中内容都记在肚子里了,有没有纸面,关系不大,一看情形不对,一火而焚之,这个决断容易下。至于范老的四封信,虽说关系甚重,细想一想,毁掉也不要紧。因为第一,范老义薄云天,既肯帮忙,信可重写;不肯帮忙,早就通知对方饰词拖延,有信亦无用处。第二,这十万银子如果一时不能到手,不妨列入‘留一半’之中,迟早得以取用,反正款子总是在那里的。”
“对!这话透彻极了。”
“但是,有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李绅神色凛然地说,“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遭遇意外’是什么?如果是指为逻卒所知,逼迫搜索,倘无所得,犹可望幸免;万一发觉她曾有毁灭文件之举,自必拘捕到官,那时却又如何?这一层,不可不虑。”
“是的,我想过。”
“这是国士的景行,战国、东汉才有,安能期之于匹夫匹妇?而况国士待我,国士报之,咱们对她也不是有什么大恩大德,就算她做得到,咱们也不能作此干求。”
“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李果不曾说出来。他是觉得彩云对李绅一往情深,而情与义原是一事,国士之报,虽出于义,却必有一份刻骨铭心的情分在。所以对彩云的要求,如果是他提出来,自是过分;但出于李绅的意愿,彩云就会心甘情愿地去做。不过这话未必肯为李绅所承认,就承认亦不肯叫彩云这么去做。因而住口不语。
“话又说回来,”李绅觉得他的办法,有一部分是可取的,“彩云的能干,倒是信得过的。不过到底是女流,不能让她蹈险,我看,你信还是写了让她带去,以她的机警沉着,只要稍微留点神,不会出事。”
李果考虑了一会儿说:“也好!我把信写得隐晦一点好了。”
于是李果花了大半夜的工夫,写好十一张信笺的一封长函,字斟句酌,平淡无奇的叙述中,蕴藏着好些只有李煦能够体会的深意。这封信写了改,改了抄,相当累人,所以事毕归寝,睡得极沉。
蒙眬中醒来,只见是李绅站在他床前,“我来看了你三遍了。”他说。
“喔!”李果一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
“午末未初。”李绅接着又说,“彩云带着兄弟,在我那里。”
“她来了!好快。”
“这是她急人之急的一点义气。”
“说义气不如说情分。”
李果下了床,先开箱子将写好的信交给了李绅,然后才穿衣着靴,等他穿戴齐全,李绅将信也看完了。
“写得很好,着实费了一番心血。这封信如果中途不能不销毁,未免太可惜。”接着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李果正在洗脸漱口,无暇问他,是何办法。李绅便趁这工夫,走到廊上,关照福山将彩云与她弟弟李德顺找了来。
李德顺二十来岁,长得跟彩云很像,一望而知是姊弟。由于常涉江湖,态度颇为老练,跟着彩云叫一声:“李师爷!”很有规矩地垂手肃立。
“别客气,请坐,坐了才好谈。”
“你就坐吧!”彩云接口说道,“你姊夫的事,多亏李师爷、缙二爷照应,张五爷也是看他们两位的面子,格外出力。”
“合该姐夫命中有贵人。”李德顺抢上两步,捞起衣襟,半转着圈请了个很漂亮的安,“谢谢李师爷、缙二爷。等我姊夫出来了,再给两位爷磕头。”
“好说,好说!”李果问彩云,“你倒来得快。”
“搬家的事,有张五爷派的人在这里,另外又托了很妥当的人,再有大凤招呼,我可以不管,不如早早动身,能多弄几两银子回来,托张五爷的朋友上上下下招呼招呼,二虎的事就更靠得住了。”
“那好!”李果又问,“是起旱还是水路?”
“水路,在通州就下船了。”
“说的是!”李果哑然失笑,“唯其起旱,才先到京,车雇了没有?”
“还没有。”
这番对答是为了掩饰彩云此行真正的任务,故意在她胞弟面前做作,接下来,李德顺开口了。
“运气还不错,正好有两个镖行朋友,要赶回去,跟他们一路走,路上就方便了。”
“啊!”李绅一直为彩云上路担心,此时大为欣慰,“那太好了,有镖行朋友一路走,既不怕受人欺侮,住店打尖,又到处都熟。等于花了大钱雇保镖。只不知道能送到什么地方?”
“一直送到南京。”李德顺答说,“我这两个朋友是南京振远镖局的。”
那“振远镖局”四字,在李绅有“似曾相识”之感。他记不得是怎么一回事,但感觉中确确实实曾听说过,只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说。苦苦搜索记忆,蓦地里想到,前尘影事,倏地兜上心来,急急问道:“李老弟,你那在振远镖局当趟子手的朋友姓什么?”
“姓王。”
果然姓王!“是哪里人?”他又问。
“是南京本地人。”
“叫什么名字?”
“叫王宝才。”
“喔,”李绅觉得自己没有问对,“他行几?”
“行——”李德顺皱眉苦思,自责地敲敲脑袋,“他跟我提过,怎么会记不起呢?”
“你仔细想想!”李绅睁大了眼说。
见他是如此紧张认真,李果与彩云都大惑不解,因而也无不替他着急,希望李德顺不要真的忘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行二?”
一听李绅这话,李德顺眉眼宽舒,“是,是!”他连连点头,“行二,行二。对了!”
“是真的?”李绅生怕他是有意附和。
“真的!一点不错。”
“他还告诉你些什么?谈过他家里的事没有?”
“没有!”李德顺答说,“有时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总是摇摇头不肯说。”
“那就对了!”李绅点点头,眼皮乱眨,仿佛极力在思索一个难题似的。
李果可忍不住要开口问了:“怎么回事?”他说,“你认识这个王宝才?”
“我认识他媳妇。”
彩云抿着嘴笑了,李果也觉得怕有段艳闻在内,因而也是微笑凝视,等待他自己叙述与王宝才的妻子相识的经过。
“她!”李绅只看着李果说,“大概不错,这王宝才是绣春的二哥。”
“啊!”李果立即便有惊奇的表情。
彩云姊弟自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愕然相看,一时都沉默了。
“王宝才此刻在哪儿?”李绅问说。
“在骡马店威远镖局。”李德顺答说,“威远跟振远是联号。”
“请你去一趟,找到他问一问,他是不是跟他大嫂不和,才出来走镖的?如果不错,你带他来见我。”
“如果不是呢?或者问,是哪位要看看他?缙二爷,我可怎么说?”
“不,不!事情不是这么办的。”李果插进来说,“缙之,你先把心静下来,想一想,跟他见面是为了什么?是不是非见不可?还有,顶要紧的,他会不会对你有意见?”
“我想他不会有意见。我跟绣春那一段,王二嫂完全知道,不会怨我。”李绅又说,“我跟他见个面,无非重重托他,一路多照应彩云姊弟。此外,我还要托他带信。”
“带给谁?”李果微感不安地,“我看你不必多事,‘事如春梦了无痕!’”
“你误会了。”李绅答说,“我是托他带信给曹家。”
“那好!”李果便交代李德顺,“你回去不必多说,只说有人顺便托他带信,把他约了来就是。”
等李德顺一走,李绅悄悄将李果邀到一边,这才说了他心里的话。原来由于王宝才的出现,李绅有了新的念头,打算委托王宝才为专差,去送李果及范芝岩的四封信,根本就不必让彩云数千里跋涉了。
这个主意来得太突兀,李果直觉地感到不安,“缙之,你连此人的面都没有见过,何能委以重任?”他说,“你不觉得太危险了一点吗?”
“虽未识面,知之有素。我听绣春说过,他二哥很有血性。在镖局里干活,最讲究稳当可靠;再者,也没有人会想到,咱们是雇他当专差,一定瞒得过逻卒的耳目。”李绅又说,“他们是赶惯了路的,有车坐车,有马骑马;车马皆无,还长了两条飞毛腿,起码比彩云可早到个五六天。”
听听也有道理,尤其是能够早到,最足以打动李果的心。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孤注一掷般都托付给素昧平生的王宝才,万一出事,何以自解?所以李果始终没有勇气点一个头。
见此光景,李绅内心也有些动摇了。沉吟了一会儿,决定自我折中,“客山,你看这样行不行?”他说,“彩云还是去,不过,你那封信,跟范老写给孙春阳的那封信,让王宝才送,你看如何?”
“好!”李果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也是这么想。这样做,即使出岔子,不至于全盘皆输。不过,缙之,你得好好跟他谈一谈,倘有丝毫勉强,这个做法还是作罢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