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曹家倒好了,上头交给怡亲王管。佛公说:凡是交给怡亲王管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可是,”李果的脸色像窗纸那样阴暗,“令叔怕有杀身之祸!”
李绅大惊,睁大了眼问:“莫非牵涉到……”
莫非牵涉到夺位的纠纷?他不说,李果也明白,看一看一旁的彩云,用低沉的声音叮嘱:“我们谈的事,你可千万泄露不得一句!”
“是!”彩云答应着,很识趣地往后慢慢退去。
“你不必走!你不妨听听,也许还有用得着你,请你帮忙的地方。”
这就不但彩云,连李绅也诧异了,“何至于要用得着她?”他不信地问。
原来李煦果然被牵涉在夺位的纠纷中!当今皇帝对他深有所疑,疑心他当年曾参与皇八子胤禩争位的密谋,而且一直与胤禩有往来。加以有妒忌李煦的人,进了谗言,说大行皇帝驾崩,嗣君接位的音信到达苏州,李煦肆意诋毁,且为恂郡王及胤禩打抱不平。因此,明发的谕旨是命李煦交卸回旗!照表面看,如果亏空弥补不上交卸不清,随后才有革职查抄的严命。其实暗中已派了御前侍卫,赍带朱谕,专程赶往苏州,只要抄出有什么不妥的书信,立刻便有灭门之祸。
听到这里,李绅已觉心惊肉跳,不过到底还稳得住,“不妥的书信,我想是不会有的。”他说,“不过所谓‘不妥’,各人的看法不尽相同,我辈认为平常,有心病的或者会认为别有用心。”
“正是这话。是故有备才能无患。倘或能先作检点,把无用的书信,烧得干干净净就不怕了。”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如今最急要的一件事,便是尽快通知李煦,要快得能赶在钦派的御前侍卫之先,到达苏州,才有用处。
“这——”李绅矍然而起,“得马上派人回去。”
“咱们这里不能派。”李果低声说道,“佛宝告诉我,如今你的嫌疑最重,其次是我。隆科多已经下了密令,咱们俩带来几个下人,都已经打听清楚,只要一走远了,立刻就被拦住,更不用说你我两个。”
这一下,李绅越发焦急,想到李果刚才的话,不由得指着彩云问:“你的意思是请她到苏州去送个信?”
“不!彩云怎么能够赶在人家前面到苏州?”李果的声音越低,“佛宝已经派心腹赶下去送口信了。”
听这一说,李绅舒了口气,起身开了窗户,面迎劲利而清新的寒气,不由得一阵哆嗦,但头脑却清楚得多了。关上窗户,沉思一会儿,走回来有一番话商量。
“咱们俩处境至艰,要见机得早,无论如何要保全张五,能让他置身事外,咱们才有缓急可恃之人。我想,应该安排一个联络的人,通知张五,千万不可再来这里!有事,暗地里请人传话。这个人——”
“不能是彩云。”李果抢着说,“佛宝的话,决不可掉以轻心。范老的这四封信,如果让隆科多的人抄到,那就糟不可言了。我在路上盘算,可靠而又瞒得过人的,只有一个彩云。”
听得这话,一直双目灼灼在倾听的彩云,便即问道:“李师爷,你要我送什么信?送到哪里?”
“送到无锡,跟苏州很近了,起早赶路,也得走二十天。你肯替我们走一趟吗?”
“那还用说?只要两位老的,有爷们照应,再远我也得去。”
“很辛苦噢!”
“我知道。”彩云答说,“又不是游山玩水,还能讲舒服吗?”
“那好!你很能干,跟缙二爷的交情也够——”
“不!”彩云打断他的话说,“跟缙二爷的交情是另一回事!承李师爷看得起我,居然觉得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道人家,也还有点儿用处,冲这个我就怎么样也得吃这趟苦。何况,各位爷们,为我家二虎的事,那样子费心费力,我正愁着报答不尽,不想能有这么一趟差使,让我也能稍微尽尽心,是求之不得的事。”说着,自然而然地望了李绅一眼。
她这一瞥中的含义,只有李绅能够体会,当即点点头说:“你也别说怎么报答不报答,反正安心上路,两老及你家二虎,有张五爷照应,不必惦着。一路上也别把送信这件事看得太认真,潇潇洒洒地上路,只当去探望亲戚。”说到这里,他想到一件事,转脸又问李果,“得有个得力的人,陪她去吧?”
“当然。”李果看着彩云说,“你有没有靠得住的至亲,能送你一送?”
“有。”
“谁?”
“我兄弟。”
“那太好了。”李果又问,“你兄弟干些什么?出过远门没有?”
“出过,跟他们东家到南京办过货——”
原来彩云的胞弟,是宝坻一家绸缎铺的伙计,今年二十三岁,为人能言善道,颇为机警,字虽识得不多,出门上路也够用了。最好的是,他这个胞弟极听彩云的话,旅途中能约束得住他,就不愁会出意外。
“如果是很急的事,就不必多耽搁。我今天就带大凤回通州,跟我公公、婆婆说明白了,捎个信让我兄弟到通州来,雇了车就走。”
“这不用你费心,我来安排。如今有几件事交代,彩云,请你听好了。”
李果交代的是两件事:第一,此去无锡,先访朱二嫂,请她带路到苏州,找到李鼎当面交信。这四封信的来龙去脉,有何用处,由李绅跟她细说;第二,千里迢迢到无锡去干什么,要找一套说法,连她的胞弟都能骗得过,当然身上有这四封信,也不能让她胞弟知道。
正谈到这里,只听有人叩门,李绅便问:“是哪位?”
“张五爷来了。”是李果的书童福山的声音。
开开门来,张五向里一望,残焰犹在,衾枕未动,两李一脸疲惫,彩云的脸上则泛起一阵油光,看样子是彻夜在谈论什么。
“真相到昨晚上揭开来一大半,事情之糟,远比想象为甚。”李果说道,“五兄,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怕都不多了。”
“何出此言?”张五只觉头上一阵发热,脸都涨红了。
“请沉着!”李果按一按张五的肩,让他坐了下来,扼要地将夜来的突变以及应变的步骤,都告诉了他。
听到一半,张五便有了主意,等他话完,随即说道:“这一来,我更得找文觉了。我替他办事,条件只有一个:旭公的交卸,请他帮忙。亏空的公款,别追得太紧,慢慢儿想法子来补。”
“我看不必。”李绅接口,“第一,纸已经包不住火,何况别有缘故,恐怕他亦无能为力;第二,这种案子,五兄,你万不能牵涉在里面,如今要远远置身局外,反倒能够帮局中人的忙;第三,说不定这件案子,根本就是他本人鼓捣出来的。”
“你是说文觉?”张五很认真地追问。
李绅沉吟不答,因为看张五不以为然,怕各执一见会引起争论,而李果却接了一句:“我跟缙之的看法相同。”
张五激动了,“这个贼秃,太不够意思了!”他气鼓鼓地说,“我倒要去问问他——”
“五兄,五兄,”李绅急忙劝阻,“少安毋躁!这个时候,千万错不得一步,更不能节外生枝。”
提到这层利害关系,张五立刻便能自制,但想想不免伤心,更不免内疚,“年前兴兴头头赶了来,总以为多少可以借他一点光,谁知道费尽心机一场空!倒不如不找他,也许事情还不至于这么糟。如果不是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另想别法,总要好得多!此刻,此刻,”他用带哭的声音说,“叫我怎么向李家父子交代?”
“不、不!五兄!”李果很感动,也很不安,“你千万不要自艾自责,找他原是既定的主意。要怪,也得怪我,不必你执其咎。”
原来彩云偷空与福山去备办了早点。除了李绅以外,李果与张五因为生长在江南,对于京城里的早点,只有烧饼、麻花儿,还可以将就,炒肝、豆汁都喝不惯。彩云与他们这一阵子的盘桓,已知道了各人的爱好,李果喜欢吃包子、蒸饺之类的面食,最要紧的是一盘好茶;张五吃惯了的是白米粥,要配上四碟小菜,来两个刚出炉的烧饼;至于李绅所嗜,又自不同,最好来一大碗带卤加浇头的拌面,外带一盅白干,吃喝足了办事,一直可以支持到黄昏时分。此时彩云所备的早点,只有白米粥改成现成的京米粥,其余都按各人喜爱,摆满了一桌子。
“我可是吃了来的,不过不能辜负彩云的盛意,再来一顿。”张五首先坐了下来,扶起筷子喝粥。
李果、李绅都是能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心事重重,起居并未失常,正如张五所说的“不能辜负彩云的盛意”,所以也都坐了下来,且饱啖了再说。
“事有缓急,咱们重新定规一下,哪件先办,哪件后办。”李绅又说,“哪件事归哪个,也得说好了它。”
“最要紧的,自然是打点彩云动身。”李果看着彩云问,“你把你兄弟的名字、住址告诉我。”
“我兄弟叫李德顺,他就住在铺子里。那家绸缎铺,字号锦义兴,在宝坻南关一问都知道。我想先把大凤去接了来,商量商量。”彩云又说,“张五爷,能不能请你的管家走一趟?”
“行!”
张五只带了个小厮来,便叫他到冀东会馆去接大凤,等接了来,彩云将她拉到一边,把必须作江南之行的缘故,以及须接父母到京的决定,约略说了一遍。
事出突兀,大凤一时不知所答,但她这几天也看出端倪,知道必是极机密、极重要的一件大事,而要找彩云去办,自然有不得不然的理由。既然如此,就不必替她顾虑道路艰难,长途跋涉是不是力所胜任,只替她去想一个连李德顺都会觉得她不能不到江南去一趟的理由。
大凤的心思也很细密,凝神静想了一会儿,记起一件事,喜滋滋地说道:“嫂子,有个说法,可以把德顺哥都瞒过去,其实也是真有这回事,不算骗他。我记得爹用过一个很得力的伙计,我们管他叫胖大叔——”
“你是说孙胖子?”
“是啊!”大凤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哥哥说过。说这个孙胖子很下流,勾引他的婶子,真赃实犯,让他叔叔逮住。如果不是逃走,性命都保不住。”
“这,哥哥可就不知道了!放胖大叔逃走的,就是爹。”大凤又说,“胖大叔是冤枉的。他叔叔很霸道,诡计多端,叔侄俩原没有分家,为了想独吞家当,故意摆下一个圈套,胖大叔喝多了酒,糊里糊涂闯了进去。他家是大族,家规很严,要开祠堂活埋他,是爹半夜里偷偷儿去把他放掉,叫他快走,才逃出一条命去。”
“胖大叔的娘,还有胖大婶,一直是爹养他们。每年送钱,都是我去,有一回胖大婶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爹还做过这么一回好事。”
“这,”彩云困惑了,“这跟我到南边去,有什么相干?”
“我话还没有完,胖大叔一去三年没有音信,他老娘日夜想儿子,想出毛病,死掉了,也是爹替他发送。胖大婶无儿无女,孙家又不养她,自然只好改嫁。巧得很,就在她改嫁的第三天,我家里来了一个人,是胖大叔派来的,带了盘缠,来接他娘跟胖大婶,叫他们到了宝坻来找爹。可惜晚了。”
“这么说,孙胖子混得还不错!他人在哪里啊?”
“在南京。也是替人管事,境况还不坏。”大凤又接着她自己的话说,“爹将实在情形告诉了那个人,让他转话给胖大叔,就在南京落户,不必回老家,免得惹是非。这是你嫁过来前一年的话。”
“怪不得我不知道。”
“哥哥也不知道。因为爹做这件事,说起来对不住孙家,怕哥哥嘴快,传出去会有麻烦,”大凤略停一下说道,“你可以跟德顺哥这么说,有这么一个人,当初欠了咱们家一百两银子,如今在南京发达了。为了哥哥的官司,不能不找他,也帮帮咱们的忙。要去找他,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
“是啊!论理是该我去。这个说法很好,足足瞒得过德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