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一钩上弦寒月,照出廊上孤零零的影子。张五的牙床不时咬得咯咯作响,他不知道是外面太冷,还是心中太热、太兴奋,忍不住颤抖。
终于看到了灯影,一盏白纱灯冉冉而来,张五不由得凝眸细望,看清楚小沙弥手中的灯,所照的只是智一,他不由得心冷了。
“施主在这里等?”
“是啊!等了有半个时辰了。”张五有些怨恨,说好起更时分来的,快二更了,仍然爽约。
“国师也来了一会儿。”智一说道,“有些菩萨面上的事要交代,稍微耽误了一点工夫。”
张五没有理会他后面的话,急急问说:“人在哪里?”
“在方丈处,请施主跟我来。”
方丈单有一座院落,屋子只得三间,却很开阔,正中一间设着佛堂,右面一间漆黑,只有左面一间,雪白的窗纸上照出一片黄晕,还有人影晃动,当然是文觉。
揭开棉门帘,就闻到一阵浓郁的奇南香味,文觉穿一身玄色僧衣,含笑合十,香味是从他左腕上的手串发出来的。
“觉公!”张五喊得一声,长揖到地。
文觉不答,等张五抬起身子来,方始说一声:“居士请少礼。”
张五心头一震,听惯他叫“五少”的,突然改了称呼,他觉得“居士”二字像一条极长的手臂,将他推远了。
“智一师,”文觉说道,“这里不劳你招呼。”
“是,是!我叫他们回避,我亲自守着垂花门,不会有闲杂人等闯进来。”
“多谢!”文觉向张五摆一摆手,“请坐。”
说完,他自己在禅榻上盘腿坐了下来,将僧衣下摆盖没了双腿,张五便在榻前一张椅子上落座,沉吟着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
“五少!”
这一声让张五又是一震,心疑自己听错了,张着嘴只是发愣。
“五少,”文觉微笑说道,“你我的交情,不足为外人道。”
张五这才恍然而悟,原来“居士”只是叫给智一听的,一则他不愿显示彼此深密的交情;再则,他要摆他“国师”的身份。
想到这一点,他有话了,“恭喜、恭喜!觉公,”他抱着拳说,“天子所敬,举国所师。”
“言重、言重!”文觉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智一?”
“是的。”
“有是有那么一回事,还没有上谕,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法不传六耳,在这里所谈的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
这句话说得很好,文觉的笑容中连矜持的意味都消除了,仍旧是以前的样子,看来亲切得很。
“你是赶考来的?”
“也不尽是。”张五答说,“恩科乡试变春闱,还是到了京里才知道的。”
“那么是来省亲?”
“也不完全是。”张五答说,“趁年里赶了来,是为一位世交长辈。”
“谁?”
“是苏州织造——”
“喔,是他。”文觉脱口说道,“他幕府里有位朋友,我很熟。”
这是指李果。张五倒有些踌躇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道破李果也赶进京来了。
就这一沉吟间,发觉文觉的表情变过了,双眉微皱,仿佛上了心事似的。是何缘故?张五好生不解,不由得望着他发愣。
“我听说他亏空不少。他的事,我怕帮不上忙。”文觉紧接着说,“你姑且说了再谈。”
张五的心一沉,身子发软,但终于还是简明扼要地说了句:“无论如何请你帮忙,能保住他的位子。”
“果然是为此!”文觉大为摇头,“只怕爱莫能助。皇上恨极了包衣,而且有人挖他的墙脚。”
“我知道……”
“你知道就更不用我再多说了。”文觉抢着说道,“此人不但有内线,而且有极硬的靠山。”
张五真个要支持不住了,他用茫然失神的眼睛看着文觉说:“我真不明白,此人何以非要谋这个差使不可?”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有工夫去管这些事。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替你打听。”
“打听无用,要打消!”张五鼓起劲来说,“觉公,只要你肯助以一臂之力,事无不成之理。”
“这,我哪里有那么大的神通?”
“觉公,”张五又拉出一个人来,“你不跟他幕府里的人也熟吗?”
“只有一个,也姓李。”文觉紧接着说,“五少,不是我不讲交情,交情,光你一个人就够了,实在是我帮不上忙。”
“我不相信!”张五不能不拿姚广孝来作比了,“我搬到这里来以后,才知道天宁寺原是姚少师卓锡之地。我想,觉公,你如今的位分,不也就跟姚少师一样吗?”
听得这话,文觉脸色大变,但惊惧之容很快地消失了,“五少,”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不管你想得对不对,这话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去说。你把我比作姚少师,皇上成了什么人了?我不是吓你,这话是在这里说,隔墙有耳,倘或在别的地方说,会替你惹来杀身之祸。”
用不着文觉吓他,只“你把我比作姚少师,皇上成了什么人了”这一问,便足以使张五自己吓着了自己。将当今皇上比作明成祖,不就是说他夺了他人的天下了吗!
“好了!你也别怕,只记着我的话就行了。”
“是!我一定记住。”
文觉点点头:“至于你提到姚少师,我先请问你,你读过《罪惟录》的《溥洽传》,跟明史的《姚广孝传》没有?”
“《罪惟录》这部书,知其名,没有读过,明史《姚广孝传》是读过的。”
“那么,我考考你,姚少师八十四岁那年入觐,明成祖常去看他,有一次问,有什么话要说?意思是有什么遗言。请问,姚少师是如何回奏?”
张五将《姚广孝传》默忆了一会儿答说:“他的回奏好像是为溥洽求情,说他在监狱里太久了。”
“是的。”文觉又说,“我再请问,姚少师要救溥洽,早就该开口了,为什么要等溥洽系狱十余年之后,而且在成祖问他最后的心事,方始明说?”
这将张五考问住了!他复又回忆《姚广孝传》,记得说溥洽是建文的“主录僧”,燕师入南京金川门,大索建文而不得,当时虽将宫中自焚而死的皇后,当作建文,认定他已殉国,以绝天下之望。事实上特派亲信,巡行天下,访求建文的踪迹。由于有人说,建文出亡,溥洽知道经过情形,甚至说建文出宫时,最初就躲在溥洽那里。而溥洽坚决不承认,因而成祖另外找了个罪名,将溥洽拘禁在狱。张五所能回答文觉的,仅此而已。
“其实,”文觉说道,“溥洽不但知道建文如何出亡,而且建文祝发,根本就是溥洽主持的。姚少师知道成祖对这件事寝食不安,与此事有关的人,不会轻赦,所以他一直不敢说,怕贸贸然碰了钉子,以后话就不好说了。直到自顾在日无多,最后的一个请求,成祖一定会成全他,方始表明心事。这个道理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却不大相信,“李某人能与溥洽相比吗?”他问。
“虽不能相比,招恨则一。总之,坏在是包衣的身份,不管下五旗,还是上三旗,上头一提起来就会生气。”文觉又说,“包衣惹出来许许多多的麻烦,结果是害了他们的主子。”
听到这一说,为张五添了额外的心事,不但为李家担忧,替曹家也捏了一把汗。他从小受祖宠,父兄钟爱,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这次北上,自觉受人重托,肩上挑着一副关乎一大家人祸福的担子,虽感到不胜负荷,但自信必可挑得起来。不想真要挑起来时,那副担子竟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想到李家父子满心以为他一言九鼎,马到成功,该走的路子不去走,该留的退步不去留,岂不误尽误绝?
怎么办呢?自不量力,悔之已晚,忧急悔恨,加在一起,以致脸色灰败如死,看在文觉心中,倒觉得好生不忍。
“五少,”他说,“你的心也太热了!”
“不热也不行!我是答应了人家的。”
文觉大惊,“你答应了人家的?”他急急问说,“你跟人家怎么说。”
看到他的表情,张五发觉自己失言了,不过多想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出口的话:“他们知道你是从龙之臣,又知道我跟你有交情,问我能不能托个人情,我当然义不容辞。”
“就是这些话?”
“就是这些。”
文觉放心了。他跟当今皇帝之间的秘密很多,又只记得张五知道他的秘密,却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生怕张五为了证明跟他交非泛泛,泄露他的秘密,所以大为不安。如果是这么两句话,也平淡得紧。
不过,他还是有疑问,“李客山跟我也熟。”他问,“怎么不托李客山,要托你呢?”
这句话才真难回答。此时绝不能再说破是跟李果做伴同来的,更不能说李煦父子认为他跟文觉的交情,比李果来得深,所以只托他而不托李果。同时他觉得也不能绝了李果去看他的路。一句话中三面都要顾到,大是难事,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李客山大概也要到京里来。会不会来看你,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有交情在那里,我想他会来看你。”
文觉不作声,笼着衣袖在屋子里走,走时声息全无,不知他怎能练成这一套下脚如飘落叶的功夫。
“唉!”他忽然站住脚说,“偏偏是你们两位,论情理,我不能不管,可是要管又实在无从管起。五少,我跟你说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这件小事我不能管,要看他的造化。”
听到最后两句,张五的精神一振,“觉公,”他问,“既是小事,管亦不难,何以不能管?何以要看他的造化?”
“这话,我可没法儿说了。”
他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张五却像胸口挨了一拳,气血上涌,堵得难受。好久,愁眉苦脸地说了句:“早知如此,应该敬谢不敏的。”
文觉黯然低头,脸上有愧歉之色,不愿让张五发现,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李织造有个侄子单名一个绅字,号缙之,你知道此人不?”
“听说过,是恂郡王的幕府。”张五很注意地问说,“觉公,你问此人为什么?”
“他跟恂郡王一起回京来了。如果你能约他来跟我谈一谈——”文觉忽又问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张五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不肯放过,紧接着又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去找他。”
“不认识,话就不好说了。”文觉摇摇头。
“也许,”张五很谨慎地说,“李客山已经进京,亦未可知,如果他来了,自然什么话都可以跟李缙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