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等他说完,文觉笑了,是显得得意的笑。
“我早就知道,他不肯写的,他很为难。为尊者讳,也是人情之常。”
“我倒看不出他这样的意思。”李果淡淡地说。
“你看不出,我想得到。”文觉问道,“你知道他是在哪里摔的跤?”
一听这话,李果心里便是一跳,只好镇静地答说:“不知道。”
“那么,我可以说吧,是在恂郡王府。”
等他说破了,李果倒也不在乎了,“是的。”他故意这样说,“前两天我到通州,就听说他要去看恂郡王。”
宾主之间,格格不入。李果的性情,也是刚直一路,对文觉虽有浓重的失望,但并不存着希冀之想,所以无可留恋,徐徐起身,预备告辞。
“何妨稍坐。”文觉说道,“十年故交,万里家山。让你白来一趟,我心里实在很难过。客山先生你说,你一定要说,我怎么才能帮你的忙?”
李果心中一动,想起张五的建议,但同时也想到李绅告诉他的,胤禩骂文觉的话:有这个贼秃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倘或因此而贻祸恂郡王,似乎所得者小,所失者大。所以这个念头旋起即灭,另作盘算。
“看起来敝居停的前程是保不住的了。不得已而求其次,还请觉公格外援手。”李果紧接着说,“三十年来,宾客数千,敝居停在应酬上的开销,不在少数,将来交卸之事,恐怕很难善了。到时候要请觉公鼎力斡旋。”
文觉听完,点点头说:“我必尽力。客山先生你自己呢?亦该有个打算才是。”
“我是懒散惯了的。不必再作什么打算了。好在儿婚女嫁,向平愿了,有百亩负郭之田足以安我余生了。”说罢,李果站起来告辞。
辞回客栈,只见李绅的从人送上一封信,说是他陪张五到白云观“会神仙”去了,白云观离天宁寺不远,今夜宿在张五那里。信末又说,遇见“神仙”是不会有的事,却很希望遇见李果。
李果一个人在客栈里也很无聊,毫不考虑地决定实现李绅的希望,雇了一辆车,带着小厮福山,出了西便门,只见迎着黄尘落日,车马如云,都是去“会神仙”的。
原来这天是正月十八日,燕九的前夕——正月十九,京中称为“燕九”,相传是元朝长春真人丘处机的生日。邱处机成道之处,就在西便门外的长春观,但大家都叫它白云观。从正月初一起,白云观中便是游人不绝,至正月十八而极盛。因为相传神仙在这天夜里,会下凡到白云观。或者化作羽士,或者化作乞儿,有缘的便得相会,无缘的交臂而失。当然,有缘遇着神仙,即或学不到点铁成金的秘法,亦总有很大的好处,所以真有些人想来碰碰运气。还有些人则别有用心,譬如故作神秘、露那么一点点游戏人间的“仙”姿,好骗人来上当,村妇乡姑失身而犹以为结了仙缘的,亦不算一件稀罕的事。
李果在京里度过年,燕九来逛白云观,却还是第一回。一进门便诧异,只见有个道士,手抱一把拂尘,斜面向上,目不转瞬,一张嘴歪着、口涎如线,不断地往下掉,旁边围着好些人看,却不知看的什么。
是一群疯子!李果心里在说,却忍不住悄声问旁人:“是怎么回事?”
“装神弄鬼哄人的。”那人低声回答。
李果恍然大悟,便不再多看了,信步往前,进了外院,迎面一座白石桥,桥下干涸无水,却有无数铜钱。再细看时,东西各有石室一间,居中盘腿坐着一个着蓝布道袍、白髯飘拂的道士,面前悬着一个笆斗大的钟,钟前面是一道亮纱的帏帘,帘外挂着碗大的一个木钱,方孔如拳,影绰绰看得出木钱上刻的是“康熙通宝”。
这是李果曾听人说过的,是白云观道士的敛财之方,道是投钱能穿过方孔,可博一年顺利。李果心中一动,便问福山:“掏几个钱给我。”
等从福山手里接过一把制钱,李果便心中默祷:如果居停得以安然无事,三钱皆穿孔而过。
由于李煦好养马,好射鹄子,所以李果也练过“准头”,取一枚制钱在手,身子半侧着凝神息气,相准了地位,扣准了手势,将那枚制钱飞了出去,只听得“当”的一声,接着便是游客暴喝一声彩。
原来他那枚制钱,不但穿过木孔,而且还因为劲道很足,所以隔着纱帏,还能击钟而响。
李果心中一喜,第二枚就更用心,居然又博得一声采。这下,他就不仅是喜,竟是大起戒慎恐惧之心了。
李果心里隐隐浮起一个想法,李煦的命运,此刻就握在他手里,如果再投出去的那枚制钱,能够穿过方孔,李煦的难关便过得去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手心发潮,他使劲将手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拈起制钱,比了又比,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才脱了手,又听得“当”的一声,面对着观众钦佩羡慕的眼光,他的感觉不是得意,而是轻松无比,就像越山渡水、经年跋涉,终于到了地头那样。
满心欢喜,多得渴望有人来分享,抬眼望了一下,随即手指着茶棚说道:“你去找一找缙二爷跟张五爷,我在那里等。”
福山答应着,将旱烟袋及衣包,交了给主人,钻到人丛中去找李绅与张五,李果便在茶棚子里挑了张显豁的座头,要了一壶香片,一面抽水烟,一面回想投钱的经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你老贵姓?”
正想得出神的李果,骤闻此声,倒吓一跳,定睛看时,是个瘦弱的中年人,透着一脸的神秘与好奇,不免诧异。
“敝姓李。”
“啊?”那人侧着耳问,“吕?”
李与吕,一是抵颚音,一是撮口音,何致误听?李果再看到此人的脸色,恍然大悟,便开玩笑地答说:“我对别人是姓李,对你就姓吕了。”
“真个的!”那人又惊又喜,睁大双眼,手扶桌子,瞪着李果。忽然,他仿佛醒悟了似的,退后一步,整整衣襟,是预备要行大礼的样子。
这一下,李果却真的吃惊了!倘或他真个以为遇见了吕洞宾,磕下头去,那一下笑话可就闹大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时候分辩无用,越分辩可能使他越相信。而且分辩的声音,先就会招来一群看热闹的人。窘迫之下,自然而然地一伸手先做个阻拦的姿势,接着,急出两句话来。
“真人不露相!”他说,“只有你一个人跟我有缘。”
这两句话很管用,居然将那人镇住了,“是,是!”他低声而驯顺地,“大仙——”
两字出口,一声失笑,李果转脸看时,身边竟是张五,不由得也笑了。
“你怎么来的?我竟不曾留意。”
“你只跟他一个人有缘,对我自然不会留意。”
见此光景,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赶紧溜走,李果与张五相视大笑。笑停了,李果问道:“缙之呢?”
“人太多,挤散了。我想来歇歇腿,喝喝茶,没有想到你居然成仙了。”张五又说,“你看见信了?”
“自然是见了缙之留下的信,才来的。我让福山去找你们了!”李果一想到投钱那件事便兴奋,“五兄,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
等他说完,张五也大受鼓舞:“天下事未可逆料!譬如——”他是想拿当今皇帝出人意料地接位来设譬,话到口边才想起是绝大忌讳,所以顿了一下才说下去,“不然,怎么会有放翁的那两句诗呢?”
李果也是这么想,默默念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句子,心境更觉开朗了。
就在这时,只见张五起身离座,匆匆奔了出去,李果定睛一看,大为惊异,不由得自语:今天的巧事太多了!
巧的是,彩云、大凤会跟李绅在一起。他们是让福山找了来的,一进茶棚子,彩云大大方方地招呼过了,坐定下来,张五却又忙着张罗,买了好些点心,殷殷劝客。乱过一阵,方能细谈遇合。
原来是大凤的主意,不知是她真的不放心二虎,想急着要来打听消息,还是找个借口来看张五,或者“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总之,要到京里来的意思很坚决,彩云自然也赞成,好在李果的住处是早就知道了,京里也并不陌生,姑嫂二人雇了一辆车就来了。
“我到李师爷那里去过了,管家说是都在逛白云观,今天不一定回来。大凤就说:咱们也逛逛白云观去,也许真的遇见了神仙呢?我想,会神仙可没有准儿,遇见三位爷,倒有五分把握。果不其然,一到后院,就在古董摊子上遇见了李老爷。”说着,彩云向李绅看了一眼,那神情倒像是多年的熟人似的。
“你别叫他李老爷!”李果接口,“我们在家多管他叫缙二爷,你也这么叫好了。”
彩云与大凤,双双点头。李绅便问:“你们俩住在哪儿?”
“是我们宝坻的一个街坊,张二奶奶家,挺熟的。”彩云又说,“张二爷在冀州会馆看门,住他那儿很方便。”
“五爷,”大凤抓住谈话的间隙,抢先开口,“不知道你替我们托了人没有?”
“不用打听,先就有个好消息。可就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张五问道,“那家人家,就那么一个儿子?”
这一问将姑嫂俩都问住了,相视思索。是彩云先想起来,“不是说他有个兄弟姓冯?”她问大凤,“是拜把兄弟吧?不然怎么姓别姓?”
“等我想想,”大凤皱眉苦思,终于记起,“不!是亲兄弟的,过继给姑姑家的。”
“行了!”张五一拍桌沿说,“你哥哥这条命保住了!”
一听这话,姑嫂两人都绽笑开了,那不是人前装出来的笑容,是出自心底宽慰的笑,舒泰愉悦,眼中发亮,笑得极美。
“五爷!”大凤不自觉地拉着他的手臂,“你快说给我们听听,是怎么回事?”
“那是当今皇上的恩典,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关照。打现在一直到秋天,你家父母可死不得!死一个还好,死两个就完了!”
接下来便是李果谈他“连中三元”的故事,不过有大凤、彩云姑嫂在座,他不便明言是为李煦卜吉凶,只看着李绅说:“我当时心里在想,如果今年这一年能够平平安安过去,就让我三投皆能中鹄。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看起来,或者真能平安度此一年。”
李绅自能会意,连连点头,乐闻其事。这时大凤悄悄在问张五:“李师爷怎么了!什么事不平安?”
“没有什么!无非问问流年。”
“那,李师爷的流年不是很顺利吗?”
“是啊!大家都很顺利。”张五大声说道,“今天喜事重重,应该好好找个乐子!”
一半是凑张五的兴,一半是多日郁闷的心境,亦待一破,所以李果默许,李绅便问乐子是怎么找。
这句话却把张五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无非饮酒清谈而已。”
“既然如此,何不回客栈去?”李绅很快地答说。
李果仍持缄默,张五亦无话可答,转脸问道:“你们晚点回去,不要紧吧?”
“问我嫂子。”她头都不抬一抬,就这样回答。
语声虽低,彩云还是听见了,“不要紧!”她说,“回头请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
“那就走吧!”
张五起身付了茶钱,带着福山到白云观找了两部车子,这时李果却开口了:“怎么坐法?”
张五料知问得有意,便即反问:“你看呢?”
“要看上去像是眷属,反不惹眼。缙之跟彩云一辆,你跟大凤一辆。我、福山,替你们跨辕。”
“这未免太委屈了。”
“谈不到此!”李果挥挥手,“上车吧!”
说着,他上了第一辆车,跟“车把式”并坐,张五便招呼李绅与彩云上了第二辆车,自己与大凤坐第一辆。
“缙二爷,”彩云等车轮转动,开口问道,“张五爷为什么招呼咱们坐第二辆,不坐第一辆呢?”
她这一问,倒提醒了李绅,心里在想:是啊!照通常的礼貌,应该让他们坐第一辆才是。张五如此安排,或有深意在内。
是何深意,尚未想到,彩云却又说道:“张五爷必是以为咱们有什么话,不便让李师爷听见,所以让咱们坐第二辆。”
李绅想了一下,觉得张五确有此意。不过,张五是过分殷勤了,他并不以为自己跟彩云要说什么,是不能让李果入耳的。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就煞风景了。所以他附和着答说:“对了!张五爷很照顾咱们。”
彩云没有再说话,却悄悄地伸过一只手来,李绅不由得就握住了,温软柔腴,不能无动于衷,及至发觉她的脑袋已靠在他肩上,闻到那股浓郁的桂花油味夹杂着成年妇人特有的体香,顿觉血脉贲张,自己都能感到脸上烫得很厉害。
同样的,他也发现彩云的脸,是跟他一样烫,而且气息粗浊,可以听得见她的心跳。
李绅兴奋而瞀乱,但当他在暗黑的车帷中,转身想搂抱彩云时,突然想到赵二虎!那就像雨夜荒郊中的一道闪电,也像盛暑之中的一阵大雨,遍体清凉,心定得很。
“熬一熬!”他在她耳边,用仅仅她听得见的声音说,“守活寡最难受!像你这样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有苦就有甜,等二虎一放出来,久别胜新婚,你就会觉得吃多大的苦都值得!”
话一完,肩头一轻,她的手也缩回去了。沉寂半晌,忽听得嘤嘤啜泣之声,李绅一惊,伸手过去,恰好摸到她湿了的衣襟。
由她从紧握着他的手而传达的情意,他识得她这副眼泪,是四分羞惭,六分感激。便又向她耳语:“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
彩云却觉得没有可哭的了,伸手到腋下去摘手帕,却不知掉落在何处。想一想只好找李绅。
“把你的手绢儿给我!”
李绅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极大的、用旧了的绢帕,递到她手里。擦在脸上又温又软,非常舒服,蒙在脸上竟舍不得放下来。只是鼻子里闻到绢帕上男人的气息,心里又是一荡,怕自己把握不住,急忙又塞回李绅。
“你留着使好了。”
“不用。”彩云笑道,“咱们又没有什么私情,何必挂个幌子?”
“你不会怪我吧?”李绅轻声问说。
“缙二爷,你怎么说这话?你成全了我……”
“别说了!”李绅按一按她的手,“再说就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