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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我们该如何做是好:迈克尔·桑德尔《公正》的书人与书事
一 《公正》:书外的人与事
中国人阅读一部学术著作的习惯性进路,是先行透过作者这个人来观察作者撰写的这本书。所谓“知人论世”是也。因此,在读解《公正:该如何做是好?》这本书以前,有必要先对作者迈克尔·桑德尔这个人做一个简单的描述。迈克尔·桑德尔是今天中国人比较景仰的一个美国学者。这一景仰与我们中国人的学术梦想、大学梦想和教育梦想紧密相关。桑德尔是哈佛大学的教授,供职于人文与科学院的政府系。哈佛大学的院系结构比较特殊,在政府系之外,还有一个以职业教育为主导的政府学院。 [3] 哈佛的政治学基础研究主要是在政府系,桑德尔正是属于这个系的教授。桑德尔出名也算是很早了。他60来岁的这一生,主要以反驳别人立论。年轻时,他反对约翰·罗尔斯版本的自由主义,后来又伸张一种社群主义的价值立场,接着又从社群主义阵营里“反水”出来,成为强势共和主义(strong republicanism)的代表人物。
桑德尔本人的理论主张比较复杂。因为他的社群主义和共和主义主张,是以反驳自由主义的立论为基本取向的,这就构成了他理论的两个基本指向:反驳,以及反驳基础上的立论。笔者1998~1999年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听过他的一门课,是由他在内的三个哈佛大学的著名教授同时开课,也是无比热闹。学生满堂坐,跟中国讲课时的热闹劲儿差不多,尽管学生并不一定都能听懂。桑德尔关于公正和幸福的课也差不多是这样。笔者当时去听他这门课也是凑热闹,三位讲者都是哈佛著名教授。那时约翰·罗尔斯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休养。另一位重量级人物诺齐克也身患癌症,精力受到很大影响。这就腾出了哈佛大学的学术演出舞台。开设这门课的是哪三位教授呢?一是写昆虫学、人性论的现代人文主义者威尔逊,另一位是列奥·斯特劳斯的及门弟子曼斯菲尔德,然后就是迈克尔·桑德尔教授。曼斯菲尔德一开讲就惯常性地抨击自由主义。这就引出了类似当下在中国有人批判毛泽东,同情或崇拜毛的人就特别愤懑的现象。在国外也是一样。在课堂上,每当曼斯菲尔德批评自由主义较为厉害的时候,桑德尔就出来为自由主义进行辩护。当时我听同行哈佛留学生的介绍,还觉得挺奇怪。我说你桑德尔不趁机痛打落水狗,对自由主义下下狠手。因为敌我之分是很简单明了的,凡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但是他很奇怪,竟然为自由主义说话。由此可以说,桑德尔与极端右派的列奥·斯特劳斯学派相比,跟自由主义的亲和感还是要强一些的。
那时桑德尔比较有名的书是《自由主义与正义的限度》《民主的不满》。这两本书都是他批评罗尔斯式自由主义的作品。在哈佛大学,批判罗尔斯产生了所谓的“罗尔斯产业”(Rawls’ industry)。哈佛的两个罗尔斯同事,一个是诺齐克,他撰写了《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以持有正义观批评罗尔斯的分配正义观。另一个是桑德尔,他批评罗尔斯,撰写了《自由主义与正义的限度》,申述一种社群主义的实践性政治理念,尤其凸显了权利与善之间的谁先谁后关系的重要性。 [4]
但两人对罗尔斯的批评,走势颇不相同:诺齐克一批了之,不见下文。但桑德尔颇有韧性,一直对罗尔斯的理论持续进行批评,不断有新著问世。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出版《民主的不满——美国在寻找一种公共哲学》,后来又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论文集《公共哲学》,持续不断地对罗尔斯式的自由主义提出严厉批评,并且将这样的批评作为申述自己早期的社群主义和晚近的共和主义主张的思想前提。在这些著作中,桑德尔以批评自由主义为资借,对自由主义的三个基本问题进行了讨论。第一,他批评了自由主义的原子式个人的观念。笔者认为这种批评对自由主义来说,有点无的放矢。因为除开极少数自由主义者发表过本体个人主义,即原子式的个人主义的主张外,在当代,几乎没有一个自由主义的思想家说个人是原子式的存在。恰恰相反,自由主义者申述的主要是认识论或伦理学意义上的个人主义立场。在这一立场上,由个人建构起来的社会,从社会到政府,内含着的是个人的社会连接和政治连接。但桑德尔认为自由主义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第二,桑德尔特别注重批判自由主义在国家基本制度安排上的程序主义。他说自由主义的国家就是程序主义的国家。这当然也有误解的成分。第三,他认为自由主义不重视实践性的社群或共同体德性道德,而这恰恰是个体道德的先在性基础。这其实是他陷入个体道德与群体道德“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怪圈的表现。
到最近,桑德尔把《公正》这本书推出来了。桑德尔最近几年不仅高产,而且影响力日增。一个不太严谨的解读是,哈佛大学老一辈政治哲学大师如罗尔斯、诺齐克等去世之后,没有什么人了,于是桑德尔开始大出风头。现在美国政治哲学的“头把”,已经不在哈佛大学,也不在耶鲁大学,不在普林斯顿大学,大家比较公认的是在芝加哥大学,由玛萨·努斯鲍姆扛旗。据说,哈佛大学法学院聘请了在芝加哥也很有名的法学家桑斯坦到哈佛大学法学院。因为努斯鲍姆和桑斯坦有一段情,因为现时任教于哈佛大学的一位女教授介入,所以没有玉成好事。努斯鲍姆觉得自己去哈佛比较尴尬,于是谢绝了哈佛的邀请,仍然留在芝加哥大学任教。这就更使得像桑德尔这样的人,迅速成为哈佛大学的招牌教授。不过这并不影响对桑德尔的正式评价,只能当做趣闻轶事对待。
桑德尔的致思有两个非常明显的特点,第一,如前所述,他主要靠反驳别人来立论,一生都致力批评自由主义,或者说一生都在与自由主义辩论。但桑德尔究竟想主张一种什么样的政治价值观,至今也不是太清楚。因为他的政治价值立场转变得似乎太快:早年批评罗尔斯,在此基础上阐释社群主义,接着转向共和主义。但弱势的共和主义不太承认桑德尔那种强势的共和主义,甚至认为他具有法西斯主义的危险。为此他在《民主的不满》一书中,着力为自己的强势共和主义主张辩护。由于桑德尔强调共同善,但对共同善缺乏深入解释;同时,桑德尔一直强调美德,却拒绝给人们开出一个美德清单。这样就使得桑德尔的德性伦理学有些模棱两可,难以清晰把握的特点。基于此,桑德尔凭借什么主张在伦理学思想史上定位,还是一个疑问。或者他根本就无法获得这样的定位,也未可知。
第二,桑德尔非常会讲课。他在哈佛大学一个硕大的场馆里面讲《公正》,上千学生坐在里面,被他调动起来,气氛活跃,一起思考公正问题,实属难得。当然,以《公正》这本书来看,桑德尔以这样的论述,就将哈佛大学学生的公正思考调动得如此自如,让人有理由质疑哈佛大学学生政治哲学思考的智力水平。因为严格说来,桑德尔的讲座,只是大众讲座水平。我们在大学当老师已久的人都知道,公众讲座必须要稀释专业浓度,掺上社会公众一般的审美诉求的水,才能够成为一杯饮得下去的咖啡。桑德尔关于“公正”的课是挂在互联网上的,可以随意下载。这是他这门课属于公众讲演的明证。这门课的课件,被称为全球点击率和下载率最大的政治哲学课程。美国从英国分离出去成为新国家以来,英国人就不大看得起美国人。像麦基这样的人,20世纪80年代邀请了欧洲的大思想家们到英国电台去做哲学对话,似乎就不大请美国人。据称,近50年英国BBC请的第一个美国人就是迈克尔·桑德尔,请他做专题哲学讲座。 [5] 确实,桑德尔的思想与表述相得益彰,赢得众口难调的大学生们的口碑,足以让所有的大学教师们羡慕。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公正》这本书的流行,不是因为这本书特别好,而是因之与桑德尔的讲演风格相得益彰,大家乐于接受。任何一个枯燥的政治哲学话题,只要一个讲者活灵活现地将之演绎出来,并且讲得热闹,就必定大大刺激人们灵魂深处对政治理念、政治判断、政治行动的智识热情。于是,这个书就这么出台了、流行了。加上这本书的中文版,是中信出版社出版发行的,这个出版社比较会推自己出版的书籍,其推书的办法和国外推销流行图书的办法一样。因此,这本书在中文读书界的流行,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正是因为这本书的广泛流行,所以才有我们在这里的解读,否则,一本限于书斋阅读的政治哲学书籍,人们是“不屑”对之进行公共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