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言

【作者小传】

(1761—1802) 原名一鸣,字皋闻,一作皋文,号茗柯。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授编修。通经学,尤精《周易》与《仪礼》。少为辞赋,学司马相如、扬雄的古赋,及壮,又学韩愈、欧阳修古文,与恽敬齐名,号称阳湖派的宗师。词为常州派的开山祖,与弟琦合编《词选》。著有《茗柯文编》《茗柯词》等。另编有《七十家赋钞》。

望江南花赋并序

张惠言

庭有小草,宵聂昼炕 [1] ,茎不盈尺 [2] ,黄花五出 [3] ,四柎交蓓 [4] ,僢而同氐 [5] ,&?樬D@必其偶 [6] ,纵午相代 [7] 。开秋发芳 [8] ,风严霜颓 [9] ,而彼寸柯 [10] ,方&?樻E@厥章 [11] 。客有言其名者,是曰望江南之花。既感其道 [12] ,爰为赋焉 [13] 。

何小草之珍玮 [14] ,感兹名之见奇 [15] 。其纤支附柯、简节薄叶之&?兇4@生也 [16] ,翳弱草 [17] ,萦芜垂 [18] 。根萌谌荏 [19] ,枝条倚靡 [20] 。游尘离焉 [21] ,颓飙吹焉 [22] 。于是晚春早夏,百卉茂止 [23] 。纡丹睨其左,错紫睥其右 [24] 。亄费翚散、饶部澜漫于其侧 [25] ,拂兮其不逮时也 [26] 。委委猗猗 [27] ,诚未足以命知其异也 [28] 。抽兮首兮 [29] ,攦乎其不为之友也 [30] 。

尔其&GF8F5朝阳而布叶 [31] ,矫夕仪而敛阴 [32] 。托秋霜而表荣 [33] ,倚曾墀而效心 [34] 。华不饰悦 [35] ,香不越林,群不比标 [36] ,偏不戾参 [37] 。独专专兮沈沈 [38] ,体志安隐 [39] ,醰醰深深 [40] 。凄凄兮秋风,飘飖兮吹我襟。初服兮敢化 [41] ,恐冉弱兮弗任 [42] 。谅君子之不佩 [43] ,怅永望兮江南 [44] 。

张惠言是清代中期著名的文学家和经学家,他是“常州词派”的代表人物。且博通经史,工骈文辞赋。其大赋学汉魏,辞藻富赡,气势雄阔,代表作有《游黄山赋》《黄山赋》等;其小赋学六朝,托意幽深,写情蕴藉,代表作有《望江南花赋》《邓石如篆势赋》等。又辑有《七十家赋钞》,选屈原《离骚》至庾信辞赋凡二百零六篇,所收繁富。中年后受桐城派影响,与同里恽敬共治唐宋古文,欲合骈散之长为一体,开创了阳湖派。其文“不遁于虚无,不溺于华藻,不伤于支离”(阮元《茗柯文编序》),于散行中时杂骈语,较桐城派散文富于文采和气势。赋作今存二十二篇,堪称清赋大家。

《望江南花赋》见于张惠言于嘉庆五年(1800)亲自编定的《茗柯文初编》。据《文稿自序》,该编“自戊申至甲寅”,可知此赋作于1788年至1794年之间,即成进士之前。又据《送钱鲁斯序》,“乾隆戊申,自歙州归,……已而余游京师,……留京师六年”,可知这段时间作者旅居北京参加会试。其《与钱鲁斯书》又有“《望江南花赋》一首近作,亦附往足下观之,可以识仆比者结兴之所存”之语,足见此赋之寄托遥深。作者自乾隆五十一年(1766)中举,凡七试礼部,故因草名望江南,而有思归之意,又因其春夏不花而有孤寂之感,自在不言之中;可贵的是更能以此花“华不饰悦,香不越林,群不比标,偏不戾参”的品格寄托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初衷难移,本色不改的情怀,体物细微真切,写情含蓄蕴藉,自有一种醇厚绵长的君子之风和诗意之美。

序文前八句先从望江南花的习性、形状、花色、姿态写起,以赋其形;中四句方言明其“开秋发芳”的独特品格,以写其神;后四句借“客”之口道出花名“望江南”,以“既感其道”自然引出正文。赋文前段铺写望江南花平凡柔弱的品性与生不逢时的境况,群芳与小草,热烈与冷寂,形成鲜明对比,失意之怀隐然可感。后段描绘其傲霜独放、从容敦厚的生存方式与精神状态,并于泰然处世、热爱生命的君子之风中透出怀乡思归的赤子情怀,照应开头,点出花名,颇具回环往复之致。此赋继承了六朝小赋长于言情的传统,又能变化出托意幽深、运笔精微、意内言外、尚朴求真的独特韵味。张惠言论词主张比兴寄托,望江南花温柔敦厚、坦诚精专的品格正是作者学人风范的写照,马积高先生以为这一形象表现了张惠言“不媚俗、不傲世的沉静的思想风格”(《赋史》),诚为的评。进而言之,这浸注着张惠言人生感悟与生命体验的望江南花,又何尝不是包括作者在内的乾嘉时期一代学人的思想风格呢。唯有精诚之志,而无浮躁之心,这便是望江南花的风格,也是张惠言自己的风格,更是乾嘉大师们的风格!

(龚喜平)

注 释

[1].“宵聂”句:《尔雅·释木》:“守宫槐,叶昼聂宵炕。”宵聂(zhé):夜晚合拢。聂:通“摺”,迭合。昼炕(hāng):白天张开。

[2].盈:满。

[3].出:花瓣的分歧。此指花瓣。

[4].“四柎”句:四个花托交错托起花苞。柎(fū):花托。蓓:蓓蕾,花苞。

[5].“僢而”句:花蕾向背而生,同出一根。僢(chuǎn):同“舛”,相背。氐(dǐ):根本。

[6].“&?樬D@必”句:花枝摆动时必定成双成对。&?樬D@(yíng):《唐韵》:“草旋貌。”

[7].午:一纵一横曰午。代:交替。

[8].开秋:初秋。发芳:开花。

[9].严:猛烈。颓:降落。

[10].寸柯(kē):形容极短的枝茎。柯:树枝,此指茎干。

[11].&?樻E@(fū):花叶舒展貌。厥:其。章:文采,言花色正盛。

[12].“既感”句:已为其生存方式所感动。

[13].爰(yuán):乃,于是。

[14].珍玮(wěi):珍奇美好。

[15].兹:此。见(xiàn):同“现”,显现。

[16].“其纤”句:它的纤弱的茎干、单薄的枝叶贴着地面生长时。&?兇4@(lì):《说文》:“草木附丽地而生也。”

[17].翳(yì):遮蔽。

[18].萦:缠绕。

[19].萌:芽。谌(chén):实在,诚然。荏(rěn):软弱。

[20].倚靡:同“猗靡”,随风飘动貌。

[21].离(lì):通“丽”,依附。

[22].颓飙(biāo):暴风。

[23].百卉:泛指花草。卉:草的总称。止:语助词。

[24].“纡丹”二句:行文互文而语意双关,即纡丹错紫睥睨其左右,意谓望江南花的周围百花错杂,姹紫嫣红;又喻指身旁尽是纡朱拖紫的高官,地位显贵。纡(yū):回绕。错:交错。丹、紫:既指花色,亦指高官所佩印绶的颜色。睥睨(bìnì):斜视。

[25].“亄费”句:极言望江南花的旁边群芳竞艳,百花烂漫。亄(yì)费:锦文貌。翚(huī)散:形容花色艳丽,流光溢彩。翚:羽毛五彩的野鸡。饶部:多种。饶:多。部:类别。澜漫:分散、杂乱貌。侧:旁边。

[26].拂:违背。不逮时:生不逢时。逮:及,到。

[27].委(wēi)委猗(yí)猗:随顺貌。

[28].“诚未”句:实在不能说明它的与众不同。

[29].抽:植物发芽。首:头。此指露出苗头。

[30].攦(lì):折断。

[31].“尔其”句:你迎着朝阳绽开绿叶。&?涐$@(lì):探视,察看。布:铺开。

[32].“矫夕”句:对着暮色收叶纳凉。矫:矫正,纠正。夕仪:夜色。仪:容貌。

[33].托:凭借。表荣:开花。表:显现。荣:草类开花。

[34].曾(céng):同“层”,重叠。墀(chí):台阶。效心:表白心志。

[35].“华不”句:华丽但不文饰自己,取悦于人。

[36].“群不”句:合群但无偏无党,并不突出自己。比:勾结。标:标举,显示。

[37].戾(lì):乖张。

[38].专专:专一。沈沈:同“沉沉”,深沉貌。

[39].志:心志。

[40].醰(tán)醰:情趣含蓄深厚。深深:深而又深,犹言极深。

[41].“初服”句:本色岂可改变,初衷怎敢转移。以望江南花之本色不移比喻自己初衷难改。初服:指未做官时的服装。化:变化,改变。

[42].冉(rǎn)弱:荏弱,柔弱。弗任:不堪承受。

[43].谅:料想。

[44].怅:失意貌。


洪亮吉管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