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闰章

【作者小传】

(1618—1683) 字尚白,号愚山、蠖斋、矩斋。宣城(今属安徽)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历官至江西参议。康熙十八年(1679),召试博学鸿词,授侍讲,典试河南,转侍读。与宋琬齐名,号“南施北宋”。有《施愚山先生全集》。

粤江赋并序

施闰章

壬辰暮春,奉使西粤。将下漓水,泛苍梧。时岭南甫定,所在榛莽。心悬万里,势异三江。行而不息,遂浮涨海 [1] ,爰抒情托翰,以“粤江”命篇,事不期详,聊书即目。辞不竞侈,略纪荒隅。若曰:扬玄虚之清波 [2] ,鼓景纯之洪沫 [3] 。此则平子 [4] 为之绝倒,士龙需以覆瓿云尔 [5] 。

顿余辔兮桂岭,鼓余枻兮漓江。维此流之漰沛,实分源于沅湘。凿灵渠而曲注,汇猺洞以沆瀁 [6] 。岂天地之钟祟,抑河伯之流殃。南连交阯,北控汉阳,西毗巫峡,东浴扶桑。神禹望渊而却步,桑钦 [7] 辍翰而彷徨。险隘劣于容舠,猋激腾于飞矢。叠羊肠以为崖,纷犬牙之错峙。横矶截而若断,积峡闭而还启。瞻前后其不属,洵眩目而骇耳。于时青阳弭节 [8] ,朱明发辀 [9] ,瘴云酿厉,炎风煽愁。入舟若瓮,披&?檨?@胜裘。虽涟漪而乐饥,曾不可以久留。聊翘首以遐瞩,托乘槎 [10] 以写忧。

若夫夹岸层岩,诡形不若。或上方而下圆,或踵锐而顶缩。此乍腾而旋倚,彼奋飞而中落。为杵臼之参差,为刀剑之岝峉 [11] 。渺烟云之旖旎,森虎豹之相搏。云窦窅其洪深,洞门閴其寥廓。亶魑魅之窟宇,江妃之所磅礴。

若夫石壁百仞,的烁 [12] 玲珑。虫鸟绘绣,风雨磨砻 [13] 。皎洁则玉屏失素,渥丹则晨霞夺红。盻盻若须眉之刻画,累累悬钟鼓之肃雍。俯坠而成饮猿,仰跃而作飞熊。日曜珊瑚之圃,潭澄珠贝之宫。湛缥青与结绿,与云水相菁葱。良绮丽而难忘,亦愀怆而动容。

尔乃急溆危滩,星罗电逐,倍蒺藜之纠蔓,驱地轴 [14] 以反复。龙首乍昻,鳌背潜伏,雷劈声訇,黄牛吼瀑。贯舳舻于一线,泞盘涡于千曲。石硠硠而相豗 [15] ,水噭噭而自哭。蝮蛇喷气以成雾,鳄鱼张口以伺肉。苟失路于秋毫,将永逝而不复。

其草木则郁金馥烈,冶葛蔓延,果镂人面,树号钩缘。地罗锦灿,断续藤牵。枫人 [16] 椰子,箸竹木棉。桂缘冈以挺翠,榕抱石以连蜷。问桄榔于密谷,搴蒟蒌 [17] 于崇山。草吉利以祛毒,竹轮囷而为船。上林绝种,本草遗编。

其鸟兽则豺狼叠迹,兕狖交衢。林潜犀象,原卧麕鼯。猩猩踯躅,&GF8C7&GF8C7笑呼。糖牛舐舌,飞虎 [18] 餐肤。锦鸡孔雀,倒挂提壶。怜彩翰之鵕鸃 [19] ,憎南飞之鹧鸪。彼吉了 [20] 与鹦鹉,岂言语之与人殊。何托体于岭表,寄翩翾之微躯。羡羽族之有口,哀人生之郁纡。

尔其乘迅流之逸骇 [21] ,命兰楫之骀荡。语未终而岸移,瞬方迎而境往。驾飞廉而奔駾,骖虬螭而戃怳。至于缘矶升舫,濡裳引缆。濑急篙摧,装倾水溅。舟人屈蠖而叫号,若哀鸿之悲弹。方杲杲而日出,郁炎炎以沸汤。鼋负沙以出曝,鲛跳波而惊翔。忽淫淫而滂沛,云惨惨以昼昏。木&?兌@&?兌@兮肌粟,水漎漎兮山奔。迷帆樯其失影,怅天地之何存!叹阴霁之回互,愆四序之寒暄。访溪蛮兮岛夷,问江亭兮水驿。败瓦颓碑,梯崩径坼。或卉服而鸟言,亦巢山而栖石。渺乎若行蚁之上枯梨,悄兮若蜗牛之庐绝壁。

于是有汉将南征,戈船竹舸。冯夷出斗,鲛人并坐。马饮流而骇毒,士解甲而就裸。驰羽檄而逡巡,仰跕鸢之前堕。亦有宦游使者,持节浮槎。感梦山灵,陨泪江花。悼然犀 [22] 之短照,耿幽咽于哀笳。霓旌折于穷岛,鹢首 [23] 沉于涨沙。若乃鱼盐市贩之徒,珍怪远方之客。采奇方于儋崖 [24] ,剖明珠于海舶 [25] 。巴姑笑而婵媛,猺户闻而踵索。忽抽刃以剽杀,各鸟散而狼藉。至于迁客羇人,幽囚嫠妇,衔悲岭峤,寄愁林薮。影畏含沙之虫,心系啼猿之树。朝露泫其寥萧,夕月蔼其幽素。然青磷于宿莽 [26] ,吊冤魂之麕聚。或风嗥而雨啸,涕阑干以相顾。抚单影之不双,嗟遇物之非故。邈中土之人兮,夫何为乎此路?

忽收泪以自疚兮,将憔悴兮告谁。尼父发波臣 [27] 之叹,张骞犯织女之机 [28] 。三闾吞恨于鱼腹,伍胥流愤于鸱夷。彼圣贤不忖乎死生,复何有于险巇!龙负舟而按剑,蛟争璧而不迷。审至人之仿佛,悟哀乐之是非。齐四海于勺水 [29] ,指十洲以为期。

这是一篇写景抒情的述行赋。由赋序知作于“壬辰”,即顺治九年(1652)奉使广西宣布朝廷敕令之际,作者一路南行,为沿途景物所触动,缘情抒怀,而为此赋。赋以骚散结合的形式,抒写世事沉沦、沧桑变迁的感慨,将赋家骚怨之情与隐者物外之思融合为一,营造出一种既雄奇奔张又惝恍迷离的艺术境界,在施氏“温柔敦厚”“意静气朴”的文学创作中,算是比较奇特的一篇了。

首先是景物描写的奇肆奔张。作者开篇以磅礴沉郁的笔触,写出粤江的漰沛沆漾,一泻汪洋。从南、北、西、东四方勾勒出粤江的地理位置和分布态势;又以极度夸饰的手法,描绘出粤江滩险流急惊心动魄的磅礴景象:这里既有动宕咆哮的激流,又有参差交错的残崖,横矶斩截,深峡开翕,瘴气遍布,热浪翻腾。又以人之感受衬托江之凶险,可谓大笔如椽,气势飞动。次之以铺张扬厉的笔墨,动宕开合的结构,全方位、多角度地描写了夹岸层岩、百仞石壁、急溆危滩、草木馥烈、鸟兽叠迹……一片荒凉奇异的景色。“鼋负沙以出曝,鲛跳波而惊翔。忽淫淫而滂沛,云惨惨以昼昏。”“败瓦颓碑,梯崩径坼。或卉服而鸟言,亦巢山而栖石。”真是字字惊心,句句动魂。

赋“铺采摛文”,于铺陈一道,赋家多有会心,但多累于堆砌,了无生机可言。此赋却能以气势行文,变静于动,描写贴切,形象飞动,如谓岩石则“为杵臼之参差,为刀剑之岝峉”。谓石壁则“俯坠而成饮猿,仰跃而作飞熊”。谓激流则“石硠硠而相豗,水噭噭而自哭”。真是凌云健笔,意气纵横,“鲸鱼张鬣海波沸,耕人半作征人鬼。”此赋可当之。

其次是情感的波折幻变。述行赋源于刘歆的《遂初赋》,东汉赋家时有续作。此类赋以纪行为线索,兼有抒情述怀的功能。施氏此赋遥嗣前响,赋的后半部分,由描写荒僻之景转入抒发悲凉之情。作者的这次南行,是为清廷安抚南明王朝根据地的民心,在梧州还拜晤了明遗民方以智,因此,赋中所体现出的情感是多层次的。既有心悬万里的忧虑,又有凭古吊今的伤感,还表现出仕与归隐之间的矛盾心态。“羡羽族之有口,哀人生之郁纡”即是这种郁曲心态的典型体现。作者具体通过“汉将南征”“宦游使者”“迁客羇人”“幽囚嫠妇”的感受,描写出寥落悲凉的人生感慨。这些人或因战争或因生计而流落他乡,旗折穷岛,葬身鱼腹。在作者的心中,可能还会有南明士人为了不屈的信念而折戟沉沙。此情此景,抚古追昔,凭吊冤魂,怎不让人心生感慨,“抚单影之不双,嗟遇物之非故。邈中土之人兮,夫何为乎此路?”一种忧嗟之叹不禁油然而生。作者的情绪是低落的,但一想到孔子、张骞、屈原、伍子胥等“圣贤不忖乎死生,复何有于险巇!”遂又情绪激昂,但他毕竟不是圣人,强作达观不是自己的心志所向,最后不免又跌入仙游的迷离境界。真可谓一波三折,个中况味,也只有作者能说得清楚。

全篇句式骚散结合,写景抒情,融合无间,描写波澜起伏,气势贯虹,抒情隐微沉郁,曲折多变,既保存了西汉大赋铺张扬厉之遗风,又有骚体的沉郁顿挫、雄直纵健、声韵朗练、情思浓郁的特长。读来酣畅淋漓,有一气呵成之感。可谓“以意为骨,以气为用,以笔为驰骋,滔滔亹(狑ě犻)亹”(孙梅《四六丛话》),洵为清初赋作的名篇。

(孙福轩)

注 释

[1].涨海:南海的古称。

[2].玄虚:晋代木华,字玄虚。曾作《海赋》,文甚隽丽。

[3].景纯:晋代郭璞,字景纯,曾作《江赋》。

[4].平子:即汉代张衡,字平子,曾作《两都赋》。

[5].士龙:西晋陆云字士龙,著有《南征赋》等。覆瓿:喻著作毫无价值或不被人重视。亦用以表示自谦。

[6].猺(yáo):旧指瑶族。沆(hàng)瀁(yǎng):水广阔貌。亦指广阔的水面。

[7].桑钦:汉代学者、著名地理学家,曾撰《水经》三卷。

[8].青阳:指春天。弥节:驻节,停车。此处指春天结束。

[9].朱明:指夏季。发辀(zhōu):发车。此处指夏季开始。

[10].乘槎:亦作“乘楂”,指乘坐竹、木筏。

[11].岝(zuò)峉(è):山势不齐貌。

[12].的(dí)烁:光亮、鲜明貌。

[13].磨砻(lóng):磨治,磨炼。

[14].地轴:古代传说中大地的轴。后泛指大地。

[15].豗(huī):撞击;相斗。

[16].枫人:指老枫树上生长的瘿瘤。因似人形,故称。

[17].蒟(jǔ):即蒟酱,植物名。蒌(lóu):蒌蒿。

[18].飞虎:肉翅虎。传说中的猛兽。

[19].鵕(jùn)鸃:即“鵔鸃”。锦鸡。

[20].吉了:鸟名。即秦吉了。似鹦鹉,善效人言。

[21].逸骇:迅疾升起。

[22].然犀:传说点燃犀牛角可以照见水中之怪物。《晋书·温峤传》:“﹝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着赤衣者。”

[23].鹢首:船头。古代画鹢鸟于船头,故称。

[24].儋崖:儋州与崖州的合称,亦泛指南方荒蛮之地。

[25].海舶:海船。

[26].宿莽:经冬不死的草。

[27].波臣:指水族。古人设想江海的水族也有君臣,其被统治的臣隶称为“波臣”。

[28].张骞:汉人,曾两次出使西域,传说他曾乘筏子至银河见到织女。

[29].勺水:一勺水,指少量的水。


黄宗羲王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