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山

【作者小传】

(1607—1684) 初名鼎臣,字青竹,后改名山,字青主,一字仁仲,号真山,又号啬庐、石道人等。阳曲(今山西太原市)人。明亡后,衣朱衣,居土穴中,养母,号朱衣道人,又有真山、浊翁、石道人等别名。康熙中征举博学鸿词,以死拒不应试。特授中书舍人,仍托老病辞归。博通经史诸子和佛道之学,兼工诗文、书画、金石,又精医学。有《霜红龛集》《荀子评注》等。

燕巢琴赋并序

傅 山

夏日,过不廛先生书斋 [1] ,见燕子结巢壁上之琴。归而感梁子之所友者,如此而已,因为赋之 [2] 。

伊余读《南史》马枢之传曰 [3] :有双燕兮庭栖 [4] ,时来往于几案,信高士之无机 [5] 。感仁人之难遇,滋万物兮怀疑 [6] 。不谓德辉之靡远兮 [7] ,在芦鹜之清溪 [8] 。有孤琴之悬壁,来鳦子兮衔泥 [9] 。信庄生之旷论 [10] ,鸟莫智于鷾鸸 [11] 。夫岂无兮芳尘之楼 [12] ,与夫芸晖之墙 [13] ;恐圣人之未信 [14] ,将贻笑于处堂 [15] 。乃回翔而后集,见伊人兮水方 [16] 。彼则高山兮流水 [17] ,我其凤览而鸥忘 [18] 。羽参差兮喻高渐之鸿仪 [19] ;音上下兮调无弦之宫商 [20] 。遂卜居于焦桐之尾 [21] ,益长谢于文杏之梁 [22] 。嗟乎燕兮!尔其乐梁生之贫兮?梁生贫无以为粮 [23] ;抑爱梁生之清兮,彼复清冷而无裳;尔其取梁生悠远之韵兮?惟在芦渚水湄 [24] ,月夜龙吟 [25] ,一鼓之琳琅 [26] 。尔乃移家其上,使先生金玉其音兮,徒效子桑趋举而旁皇 [27] 。然而人多不顾,尔独来翔。其庶几乎梁生钟牙之辈 [28] ,足慰知希者于寂寞之乡 [29] 。尔能不为世人之凉薄兮 [30] ,每秋去而春来;我亦请与尔主人申盟兮 [31] ,终不改弦而更张 [32] 。

《燕巢琴赋》是清代赋坛上一篇不可多得的珍品。此赋前有一小序,交代写作原因。赋文本身根据所写内容,可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从“伊余读《南史》马枢之传曰”,到“鸟莫智于鷾鸸”。写燕子结巢于琴。作者先引用《南史·马枢传》中所记载的马枢与燕子和谐相处的故事,为梁檀宅中燕子筑巢于孤琴之上作铺垫。既说明了燕子是智鸟,又突出了梁檀的高人雅士形象。第二层,从“夫岂无兮芳尘之楼”,到“益长谢于文杏之梁”。以燕子的口吻,说明结巢于琴的原因。燕子不慕“芳尘之楼”“芸晖之墙”,长谢于“文杏之梁”的富室,甘心“卜居于焦桐之尾”,原因就在于“恐圣人之未信”。第三层,从“嗟乎燕兮”到结尾。通过赞美燕、琴及屋舍主人梁檀,表达作者洁身自好、不慕虚荣的高尚情操。燕子喜欢梁生的安贫乐道,所以人、燕能够和谐相处。作者本人也明确表示:“我亦请与尔主人申盟兮,终不改弦而更张。”体现了作者不与权贵同流合污、洁身自好和坚守初志的美好品德和情操。事实上,傅山性好任侠,为诸生时伏阙上书,为提学袁继贤讼冤,义声震海内;又以死拒博学鸿词,其气节令人钦敬,在当时影响很大。

此赋在艺术方面,除体现出清新洒脱、明丽自然的风格外,还成功运用了象征手法。作者抓住了燕子结巢于琴这一独特景象,用高雅之琴与脱俗之燕的结合,象征琴主人的高尚品德,并隐含作者与梁檀为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朋友。“燕”“琴”“人”有机融为一体,以风格独具、清新自然之笔写他的朋友的不俗品行的同时,托物寄兴,形象而巧妙地抒发了作者蔑视权贵豪门、唾弃世俗荣华的情怀。

(张 兵)

注 释

[1].过:拜访。不廛(chán)先生:即梁檀。明末学者,傲视权贵,隐居山林,工琴诗书画,有《即事诗画手卷子》传世。

[2].因:于是。

[3].伊:句首语气词。马枢:字要理,南朝陈时隐士,《南史》有传。

[4].双燕:《南史》卷七十六云,乌枢“于竹林间营茅茨而居,……有白燕一双,巢其庭树,……时至几案,春去秋来,几三十年。”

[5].高士:高尚不仕之人。机:机心,巧诈之心。

[6].滋:滋长,繁殖。

[7].靡(mǐ):不。

[8].芦鹜(wù):梁檀书斋名。

[9].鳦(yì)子:燕子。

[10].庄生:庄子。旷论:旷达的学说。即庄子齐物我、等祸福、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观点。

[11].鷾鸸(yìér):燕子。《庄子·山水》:“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

[12].芳尘之楼:据《拾遗记·晋时事》载,晋末后赵石虎于太极殿前起楼,高四十丈,时亢旱,舂杂宝异常香为屑,使数百人于楼上吹散之,名为芳尘。此处指豪华居处。

[13].芸晖之墙:一种涂有香料的墙。“芸晖”,亦作“芸辉”,香草名。

[14].恐:担心。未信:不能相信。

[15].贻笑:见笑,被笑。处堂:居住的堂屋。

[16].伊人:这(那)个人。《诗经·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17].高山兮流水:高妙的乐曲,借指知音或知己。《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18].凤:传说中的神鸟凤凰。鸥忘:“鸥鹭忘机”的简称。指人无机心,则鸟类亦与之相亲近。

[19].羽参差:指鸟的羽毛长短不齐。高渐:指高人逸士。鸿仪:指风采。

[20].音上下:指音调忽高忽低。调无弦之宫商:指抚琴寄志,不在五音。《宋书·隐逸传·陶潜》:“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则设。”宫商:指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一、二音级。

[21].卜居:通过占卜选择居住的地方。焦桐:琴的别称。《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cuàn)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后世因称琴为焦桐。

[22].谢:辞去。文杏之梁:用刻有花纹的杏木为屋梁。文,通“纹”。

[23].无以为粮:没有做干粮的东西。

[24].芦渚(zhǔ):苇塘。渚:水中小块陆地。水湄:(méi):水边,水岸。

[25].龙吟:琴曲名。此指琴声。

[26].鼓:弹奏。琳琅:本指玉石。此借琴声如玉石相击,清脆悦耳。

[27].子桑:庄子寓言中人物。《庄子·大宗师》:“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趋举:即“趋举其诗”,指诗句急促,不成调子。旁皇:同“彷徨”,徘徊不进的样子。

[28].庶几:差不多。钟牙:钟子期、伯牙。见注17。

[29].知希:知音稀少。希:通“稀”。

[30].世人之凉薄:世态炎凉浅薄。

[31].申盟:缔结盟约,此处指成为友人。

[32].改弦而更张:变更办法与主张。此处指不改变志向。


朱鹤龄黄宗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