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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
【作者小传】
(前200—前168) 西汉政论家、文学家。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世称贾生。十八岁时,以善文章为郡人所称。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受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堕马死,他郁郁自伤,不久去世。曾多次上疏,评论时政。其政论风格朴实峻拔,议论酣畅,鲁迅称之为“西汉鸿文”。又善赋。明人辑有《贾长沙集》。另传有《新书》十卷。
过秦论(上)
贾谊
秦孝公据崤函[1] 之固,拥雍州[2] 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3] 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4] 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伏,弱国入朝。
施[5] 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6] ,执敲扑以鞭答天下,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7] 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8]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贾谊像
——清刊本《古圣贤像传略》
始皇既没,馀威振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俛起阡陌之中,率疲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9] 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10] 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11] ,非铦于钩戟长铩也[12] ;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13] 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14] 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注〕 [1] 崤(xiáo淆)函:崤山与函谷关。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北,函谷关为秦之东关,在今河南灵宝市东北。 [2] 雍州:古九州之一。《尔雅·释地》:“河西曰雍州。”[3] 八荒:八方荒远之地。 [4] 爱:吝惜。 [5] 施(yì易):延续。 [6] 六合:上下四方。 [7] 华:华山。[8] 谁何:稽察诘问。 [9] 赢粮:担负着粮食。 [10] 非小弱:犹言“大弱”。《战国策·西周策》:“秦不大弱,而处之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可证大小可作“弱”之状语。参见《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年4期周本淳《“天下非小弱”解》。 [11] 耰(yōu优):古农具,木制用于碎土平田。矜:长矛柄。 [12] 铦(xiān先):锋利。铩(shā沙):一种矛类长兵器。 [13] 絜(xié鞋):用绳围量。 [14] 七庙:古宗法制定帝王设七庙供奉祖先。《礼记·王制》:“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
贾谊有《新书》五十八篇,《过秦》列在第一,分上、中、下三篇。此选上篇。《新书》上没有“论”字,《文选》加上“论”字,后来选这篇文章都称《过秦论》。这是一篇极有名的论文,《史记·始皇本纪》全引它作为对秦的评论,《陈涉世家》后面褚先生又引了这一篇。《昭明文选》选了它,清代桐城姚鼐《古文辞类纂》还把这篇作为压卷。本文录自《文选》,少数文字参照《史记》。所谓“过秦”,就是论秦的过失,这是为了给汉朝提供历史的鉴戒而写的。
全文分为五段。第一段写秦孝公为秦统一天下打下的基础。先写地势,次写野心,然后突出“商君佐之”的改革措施。先写内政,再写外交策略,是使诸侯互相斗,这主要指让韩、赵、魏不和。“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总结效果,达到扩充地盘的目的。“拱手”二字值得玩味,强调政策的效果。西河,魏郡名,辖境相当于今陕西华阴以北,黄龙以南,洛河以东,黄河以西地区,原来是魏的地盘。这段文章除了层次分明外,还用排比来增强气势,如“席卷”、“包举”、“囊括”、“并吞”,实际上只用其中一个也够了,但那样气势就大为减弱。
第二段分三层。到“收要害之郡”为一层,叙孝公变法之后,秦国嗣君的继续扩张。这里“蒙故业”指根据原来的基础,这和上一段雍州、崤函、西河等呼应;“因遗策”,指继续商君制定的内政外交策略,也和上文相呼应;然后写其领土大扩张的情况。“收”字前,《新书》有“北”字,《史记》没有,符合当时的领土实际,所以本文从《史记》。这一层写孝公之后,秦的继续强大,也用排比的句式增强气势。自“诸侯恐惧”到“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为第二层,写诸侯方面。先是“恐惧”,然后想对策“会盟而谋弱秦”,这是和上一段“外连衡而斗诸侯”(“斗”是使动用法,意为“使诸侯斗”)针锋相对的。这一句是总提,然后补充几句总的措施:不惜一切,招揽人才,合纵缔交,结为一体。战国时有两种对立的外交策略,一条是连横,指诸侯分别和秦结交,秦可以远交近攻,各个击破;一条叫合纵(“合从”即“合纵”),指东方诸侯结成一体,共同对付秦国的扩张政策。这是诸侯恐惧后采取“弱秦”的战略。然后分写有四公子那样弱秦的贤相,有九个国家众多的弱秦的士兵,有那样一批弱秦的谋士制定弱秦之计,有那么多高明的外交人才互通声气,申明弱秦之约,有那么多军事家练弱秦之军。这是上文“以致天下之士”的效果。按理该可以和秦较量一番了。妙在把九国的声势写得那样不可一世,等到以绝对优势的数量“叩关而攻秦”时,却不战而败。“叩关”, 《新书》作“仰关”,“仰”字从地形说,秦在上游,九国在下面,所以用“仰”字。但“叩”字更形象。秦人的关门是闭的,诸侯之师来叩门了。下面“开关延敌”和“叩”字呼应紧密。“延”是请其入关,表现秦人对自身武力的有恃无恐。而“九国之师”本来是“叩关而攻秦”,这时却“逡巡遁逃而不敢进”,这表明秦国的威势,诸侯之师的胆怯。“逡巡”指徘徊迟疑,“遁逃”是进一步的发展。这样劳师动众却以逃跑为结果,所以秦国没有一个箭头的耗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这里写诸侯,实际也在陪衬秦国的强盛。“于是”以下为第三层,写从此以后诸侯的狼狈,秦的进一步强大。“从散约解”针对上文的“合从缔交,相与为一”。“争割地而赂秦”, “争”字写得非常形象。这是写诸侯的“弱秦”变成“弱己”。下面就写秦进一步侵略诸侯,然后诸侯“强国请伏,弱国入朝”,不战而服了。这一段也是用排比的句法对比地写出秦的进一步强大,为始皇的统一打下基础。
第三段写秦始皇统一天下,不可一世的气焰。“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这几句是过渡性的,也有人把这几句属上一段末。“及至始皇”起写秦始皇的武功和政策上的错误;到“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写秦始皇声威的煊赫。“奋六世之馀烈”是承上文,表明几代强盛的雄厚基础。然后用四个排句写统一天下,再用“威振四海”作一小结。以上写对汉族固有地区的统治,下面写向南北两方的发展。“百越之君”本来是一国之长,现在却“俯首系颈”,把命运交给秦国委派的下级官吏去摆布。北方从战国起,匈奴一直为边患,现在却被驱逐,退却了七百多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指对外的声威;“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指内部的威慑。(弯弓报怨有二解,一指六国之士不敢向秦报怨,一指秦法禁私斗,六国之士都战战兢兢,唯恐触犯法律。第二种说法意思较深刻。)这一部分把始皇的成功写到顶点。“于是”以下写始皇统一后的错误政策,“过秦”从此开始。统一以后的政策是愚民和弱民。“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民,隳名城,杀豪俊,销兵器以弱民。因为毁掉六国的名城,使无反抗的地利;杀掉豪俊,使无组织领导反抗的人才;销毁兵器,使老百姓想反抗也无武器。这是对六国之民的统治办法。另一方面对秦国本身继续加固险要的地形,加强精锐的武装力量的防守。“陈利兵而谁何”, “何”通“呵”,呵问经过的人为谁,指严格盘查行人,防止出问题。这一段也写得酣畅淋漓。“天下已定”总结上文,“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自以为”三字讽刺始皇的妄想,因为“愚民”、“弱民”和一味镇压的政策,在贾谊看来非失败不可。
“始皇既没,馀威震于殊俗”,这两句也是过渡性的,是为了反衬陈涉起义。写始皇的馀威,说明秦的灭亡不是没有武力权威的问题,而另有原因。接着用“然而”一转,写秦朝在陈涉起义军的打击下,迅速灭亡。这一段极写陈涉的出身微贱,才能平庸,毫无力量,“蹑足行伍之间,俛起阡陌之中”。“阡陌”指田间道路,这里指田亩,陈涉曾为人佣耕(“阡陌”也有本子作“什伯”,和“行伍”义重,故不取)。写陈涉“率疲散之卒,将数百之众”,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这哪里能算一支武装力量?但他却顺应天下反秦的愿望:“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于是秦国便彻底覆亡,“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这一段和第二段是鲜明的对比,极写陈涉的平庸,说明秦之亡咎由自取。
最后一段为全文的高潮和结束。作者采用对比的形势来说明问题。秦始皇以为只要能使六国之民弱而秦强,就会传之万世。这里说明天下确实是大弱了,而不止是小弱,而秦国的山河“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还和原先一样。这一句和篇首遥相呼应。这是一个对比。再拿陈涉和第二段所写的内容做对比,地位、武器、士众、军事谋略,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能相比。作者一律用“非……于”的句式,表示退一万步陈涉也不能比当时诸侯强。接着用“然而”一转,“成败异变,功业相反”,成为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这是为什么?“何也”, 《新书》没有“何”字,不如有“何”字一问再煞住,更有气势,更启人思考。“试使”一句把陈涉与六国作一判断,“不可同年而语”,说秦之亡不是亡于对手的强大。“然秦以区区之地”起,把秦的兴亡史用极简练的笔墨作一总结。所谓“百有馀年”,指第一、二段写的始皇以前秦的兴盛。“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写气势到了顶点。“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几句话急转直下,笔力千钧,写其灭亡之迅速。“何也”再一问,“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一答,点明中心思想。“仁义不施”是对第三段“于是废先王之道”那些话说的。“攻守之势异”是表明前面的成功和后面的失败是形势使然。贾谊的观点,认为取天下是可以凭武力,而守天下却必须靠仁义,就是说用正确的政策维系人心,一味镇压是不可能持久的。这实际上是要汉文帝记取这个历史教训,谋求长治久安之道。
这篇文章不过一千多字,却总结了秦王朝的兴亡史及其历史教训。他采取大肆渲染的方法,能加深印象。对于秦的兴盛,他重点写孝公和始皇,而用六国做对衬;对秦的灭亡,他重点写陈涉的平庸以六国做对照,而得到秦亡于“仁义不施”这个论断。这在战国之后,竞尚武力,而贾谊能看出这一点,说明他思想中的进步性,是超出当时一般人的。贾谊是辞赋家,这篇文章大量的排比,笔酣墨饱,实际使用的是辞赋的手法。特别是第二段从四公子和那些所谓天下之士,如果认真查考一下时代,有些人相去有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如果是历史学家,这样写是不足为训的;但辞赋家却容许以如此集中、夸张的方式来取得打动读者的效果。这是应该注意的。这篇文章的结构,金圣叹在《天下才子必读书》本篇题解说:“《过秦论》者,论秦之过也。秦过只是末句‘仁义不施’一语便断尽。此通篇文字,只看得中间‘然而’二字一转。未转之前,重叠只是论秦如此之强;既转之后,重叠只是论陈涉如此之微。通篇只得二句文字:一句只是以秦如此之强;一句只是以陈涉如此之微。至于前半有说六国时,此只是反衬秦;后半有说秦时,此只是反衬陈涉。最是疏奇之笔。”这段话能够抓住本篇的纲领,很值得玩味。
(周本淳)
治安策[1]
贾谊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2] ,国制抢攘[3] ,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孰[4] 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5] ,兵革不动,民保首领[6] ,匈奴宾服,四荒乡[7] 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8] 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9] 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10] ,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11] ,下数被其殃,上数爽[12] 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13] ,亲兄之子[14] 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15] 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16]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17] ,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18] ,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19] !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20] ,岂有异秦之季世[21] 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22] 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23] ,黥布王淮南[24] ,彭越王梁[25] ,韩信王韩[26] ,张敖王赵[27] ,贯高为相[28] ,卢绾王燕[29] ,陈豨在代[30] ,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高皇帝[31] 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32] 。诸公幸者,乃为中涓[33] ,其次廑得舍人[34] ,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35] 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36] 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37] ,元王王楚[38] ,中子王赵[39] ,幽王王淮阳[40] ,共王王梁[41] ,灵王王燕[42] ,厉王王淮南[43] ,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44] 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45] ,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46] 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47] 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48] 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49] 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50] 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51] ,而芒刃不顿者[52] ,所排[53] 击剥割,皆众理解[54] 也。至于髋髀[55] 之所,非斤[56] 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57] 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58] 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59] 据数十城而王,今虽已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60] ,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61] ,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62] 。虽在细民[63] ,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64] ,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65] 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幾[66] 之谋不生,柴奇、开章[67] 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68] 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69] ,朝委裘[70] ,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71] ,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72] ,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73] ,一二指搐[74] ,身虑亡聊[75] 。失今不治,必为锢[76] 疾,后虽有扁鹊[77] ,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 盭[78] 。元王之子[79] ,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80] 也。惠王[81] ,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82] 也。亲者或亡分地[83] 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84] 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 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注〕 [1] 本文选自《汉书·贾谊传》,又名《陈政事疏》。其中内容与贾谊《新书》中多篇文字大致相同,今人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认为是《汉书》作者班固采掇《新书》,剪裁熔铸而成。这里所选仅其中一部分。 [2] 衡决:横断,脱节。 [3] 抢(chéng程)攘:纷乱的样子。[4] 孰:熟。此指仔细。 [5] 轨道:谓遵守法制。 [6] 首领:脑袋。 [7] 乡:通“向”。[8] 数:道理。 [9] 顾成之庙:汉文帝所建之庙,在长安城南。 [10] 六亲:父、母、兄、弟、妻、子。 [11] 树国:诸侯立国。疑:通“拟”。必相疑之势:指诸侯国增强实力,必然形成与中央政权相比拟、相抗衡的形势。 [12] 爽:伤。 [13] 亲弟:指文帝之弟、淮南王刘长。刘长封地淮南,位于长安之东,故曰“谋为东帝”。文帝六年(前174),刘长谋反,被捕,流放道中绝食而死。[14] 亲兄之子:指文帝兄齐悼惠王刘肥之子、济北王刘兴居。兴居于文帝三年(前177),企图趁文帝迎战匈奴之机,西取荥阳。文帝回京后击败叛军,兴居自尽。 [15] 见告:被告发。吴王刘濞(bì必)是汉高祖兄刘仲之子,当时不循汉法,有人告发。后于景帝三年(前154)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挑动七国作乱,败死。 [16] 傅:汉廷为年幼诸侯所设的太傅少傅。相:汉廷为诸侯所设行政官员。 [17] 冠:行冠礼。古时男子二十加冠,表示已成年。 [18] 称病而赐罢:谓诸侯王为摆脱朝廷控制,谎称傅相有病,恩赐免官。 [19] 熭(wèi卫):曝晒。“日中”二句喻机不可失。 [20] 堕:同“隳(huī灰)”,毁坏。抗刭(jǐng景):斩首。 [21] 季世:末世。此指秦末大肆杀戮秦大臣和诸公子。 [22] 齐桓: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 [23] 淮阴侯:韩信。信汉初封为楚王,后有人告发谋反,贬为淮阴侯。高祖十一年(前196),与陈豨谋反而被杀。 [24] 黥布:即英布。英布汉初封淮南王,高祖十二年,谋反败死。 [25] 彭越:汉初封梁王,高祖十一年谋反被杀。 [26] 韩信:战国韩襄王之后,汉初封韩王。曾遣往太原抵御匈奴,因多次议和,刘邦生疑,韩王遂勾结匈奴反刘,兵败被杀。 [27] 张敖:张耳之子,刘邦女婿。袭父位为赵王,因国相贯高企图谋杀刘邦,贬为宣布侯。 [28] 贯高:赵王张敖相。因谋害刘邦被捕,自杀。 [29] 卢绾:汉初封燕王,刘邦怀疑他附从陈豨谋反,遂于高祖十二年投奔匈奴。 [30] 陈豨:汉初封阳夏侯,高祖十年自封代王,兵败被杀。 [31] 高皇帝:汉高祖刘邦。 [32] 仄室:即侧室,指卿大夫的庶子。豫:通“预”。席:凭藉。 [33] 中涓:皇帝近侍官。 [34] 廑:通“仅”。舍人:地位卑于中涓的近侍官员。 [35] 角材:较量才干之高下。 [36] 诿:推托。 [37] 悼惠王:高祖之子刘肥,高祖六年封齐王。 [38] 元王:高祖之弟刘交,高祖六年封楚元王。 [39] 中子:赵王刘如意。高祖有八子,如意排行第四,故称中子。如意为高祖宠姬戚氏所生,高祖九年封赵王,后被吕后害死,谥隐。 [40] 幽王:高祖之子刘友,高祖九年封淮阳王,后徙赵,吕后幽禁而死。[41] 共王:高祖之子刘恢。高祖十一年杀彭越,封恢为梁王,后徙赵。 [42] 灵王:高祖之子刘建,高祖十一年燕王卢绾投匈奴,次年封刘建为燕王。 [43] 厉王:高祖少子刘长,高祖十一年淮南王英布谋反被杀,封刘长为淮南王。 [44] 虑:大概。 [45] 黄屋:皇帝专车。屋:通“幄”,车盖。皇帝车盖为黄缯所制。 [46] 圜视:瞪眼而看,表示吃惊或愤怒。 [47] 冯敬:汉文帝时御史大夫,因揭发淮南王刘长谋反,并提议严惩,被刘长刺客所杀。 [48] 领:治理。 [49] 效:效验。 [50] 征:证明,征验。 [51] 屠牛坦:春秋时精于宰牛者,名坦。解:剖割。 [52] 芒刃:锋利的刀刃。顿:通“钝”。 [53] 排:剖开。 [54] 理:纹理筋络。解:关节间隙。 [55] 髋(kuān宽):髀的上部,上股与尻之间的大骨。髀(bì币):大腿骨。 [56] 斤:刀刃较长的斧子。[57] 婴:同“撄”,接触。 [58] 长沙:指长沙王吴芮。芮秦时为番阳令,举兵应汉,英布为其女婿。高祖五年封长沙王,至文帝时已传四世。 [59] 樊:樊哙。汉初封舞阳侯,因功升为左丞相。郦:郦商。汉初封曲周侯,后擢为右丞相。绛:绛侯周勃。文帝时任右丞相。灌:灌婴。以中涓从刘邦定天下,封颍阴侯,与周勃、陈平共诛诸吕,立文帝,后代周勃为丞相。 [60] 信:韩信。越:彭越。彻侯:秦、汉封爵二十级,彻侯最高,只封爵而不封地。 [61] 菹醢(zūhǎi租海):古代酷刑,杀人碎其骨肉,剁成肉酱。 [62] 辐凑:车轮上的辐条聚集于轴心,喻人聚往一处。归命:归顺听命。 [63] 细民:小民。 [64] “诸侯之地”句:谓诸侯因犯罪而招致封地大量被汉廷收回。 [65] 倍畔:通“背叛”。 [66] 利幾:原为项羽部将,归汉后封颍川侯,后以反叛被杀。[67] 柴奇、开章:均为淮南王刘长谋士,参与谋反之事。 [68] 赤子:初生儿。初生儿色红,故名。此指年幼的皇帝。 [69] 植:树立,扶持。遗腹:遗腹子,此指尚未出世的皇帝。 [70] 朝:朝拜。委裘:先帝遗衣。 [71] 一动而五业附:谓只须采取一项措施,即“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则“明、廉、仁、义、圣”五项功业即随之成就。 [72] 要:同“腰”。 [73] 信:通“伸”。 [74] 搐(chù处):牵动、抽缩而痛。 [75] 亡聊:无所依赖,此指难以忍受。 [76] 锢:通“痼”。 [77] 扁鹊:战国时名医,姓秦,名越人。家于卢,又名卢医。 [78] (zhí直):古“ ”字,脚掌。盭(lì立):同“戾”,反扭。 盭:足掌翻转,无法行走。 [79] 元王之子:刘郢,其父楚元王刘交是刘邦之弟。 [80] 从弟之子:刘郢之子刘戊,文帝时封楚王。 [81] 惠王:齐悼惠王刘肥,为文帝刘恒之兄,刘肥之子刘襄为齐哀王。 [82] 兄子之子:刘襄之子刘则,袭其父爵位。 [83] 分(fèn粪)地:按名分应得之地。 [84] 逼:威胁。
西汉文帝七年(前173),贾谊终于结束了谪居长沙的三年漫长的忧郁生活,重新被召回京城长安,担任文帝少子、梁怀王刘揖的太傅。表面看来,由长沙王吴差的太傅调任京师,仍是充当诸王教官,只不过教导的对象从异姓王变成了同姓王,差别并不太大,但贾谊可不这样认为。由于辅佐怀王,得以有机会接近天子,使贾谊久遭创伤的心灵,重又充满希望;他那压抑多年的议政从政的激情,也又变得不可遏制。此后几年之间,贾谊多次上疏献策,畅抒对当时国势政局的看法和建议。《治安策》就是当时含有总论性质的一篇长文。
《治安策》论及当时潜在或明显的多种社会危机,用贾谊自己的话来说,包括“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等众多严重问题。这足以令人痛哭、悲泣和长叹的社会弊端和政治危机,涉及天子与地方诸侯之间、汉廷与北方异族之间,以及社会各阶层之间的种种矛盾。针对这令人忧心的一切,贾谊富有针对性地一一指明相应对策和补救措施。本文作为《治安策》的第一部分,首先论述最为紧迫的、“可为痛哭”的政治危机,即诸侯不听节制,渐萌异心。
汉初,高祖刘邦推行分封制。为酬劳共过患难的开国功臣,他曾对一些异姓将军封爵赐地;为巩固汉家天下,扩张刘姓势力,又大封兄弟子侄为诸侯王。谁料如此一来,这些拥有封地特权的王侯,渐渐建起“国中之国”,骄横跋扈,不听政令,成为国家安定统一的祸害和隐忧。早在高祖时,阳夏侯陈豨、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赵王张敖和燕王卢绾等异姓王就相继叛乱。文帝时,叛乱未及彻底平定,同姓王随着势力的膨胀,也日益呈露与汉天子分庭抗礼的迹象。与当初刘邦平定诛灭异姓王时的情形有所不同,同姓王皆是汉文帝的骨肉至亲,且并未明目张胆地打出反叛的旗号,因此处理这一问题相当棘手。贾谊的《治安策》,首先针对这一敏感问题,足见他的惊人胆识。他并非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如文中所述的:“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若是所谓识时务的俊杰,必然远避其事,缄口不语,但是贾谊却不肯沉默,于此可见他为了汉廷甘愿洒血捐躯的赤胆忠心。
本文条理缜密,说理透彻。起首开门见山,振聋发聩,在痛斥那些粉饰太平、阿谀奉承的小人的同时,极言当前的危险。指出眼前的安宁,犹如睡于干柴之上,至于柴下的火种,却视而不见,然而一旦酿成大火,悔之晚矣。
第二段建议文帝施行法制,并陈述法制必将带来的好处。首先,建立法制无需文帝劳心伤神。其次,法制能确保汉廷长治久安,能使文帝的美德昭于世人,传之后代,生为贤明之帝,死为圣明之神。总之,法制无论对于汉朝,还是对于文帝本人,都有百利而无一害,而文帝唯一该做的,就是倾听并采纳贾谊的意见。
第三段切入正题,以不久前文帝亲身经历的干戈之争,说明王侯的危险性。以眼前的事实为例,是力求令文帝触目惊心,促其猛醒。
第四段论述即将面临的危险,分析暂时安宁的缘由,指出解决王侯问题的紧迫性。文中紧扣“强则作乱”这一症结,强调危险正日益逼近。因为随着时光的流逝,“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一旦条件成熟,必定作乱。所以必须趁他们羽翼尚未丰满,及时下手。否则待到形成气候,即使尧、舜再生,也无能为力。
第五段以许多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疏者必危,亲者必乱”的道理,借以打消文帝可能存在的一切侥幸心理。文中颇为大胆地以文帝与高祖刘邦相比较,直言不讳地断言文帝缺乏对付诸王作乱的能力,再一次提醒文帝,必须及时设法。
第六段借用屠牛坦宰牛这一故事,说明治国的道理。告诉文帝,治国应切中症结,该狠则狠,快刀利斧,往往奏效。又一次敦促文帝,不能优柔寡断。
第七段在前面的层层铺垫之后,开始出谋划策,提出实际的解决办法。首先他告诉文帝“强者先反,弱者乃安”的道理,随后指出,当今之计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也就是削强为弱,逐渐分割诸侯封地,分封给他们的子孙,使得大国不复存在,而众多各自为政的小封国,则不会对汉廷构成威胁。如此“众建诸侯”,既能显示文帝恩泽有加,又可侵削诸侯实力,实为一举两得,同时它还独有不露痕迹的效果。
最后一段则与开头呼应,用“病大瘇”、“苦 盭”作比,又一次点明当今局势的严重性和危险性。
本文凝聚了贾谊多年来对于诸侯乱国这一事实的观察和认识,其中揭发、论述和分析,往往一针见血,切中肯綮。按理来说,汉文帝并非昏庸无能之辈,贾谊旨在削弱诸侯势力的策略,应该能够立见成效。但是,由于当时的形势和某些方面的限制,贾谊的呼吁和警告,并未引起执政者足够的重视。后来,文帝虽然“分齐为六国,尽立悼惠王子六人为王”, “又迁淮南王喜于城阳,而分淮南为三国,尽立厉王三子以王之”(《汉书·贾谊传》)。多少采纳了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主张,然而涉及范围太小,力度也不够。终于在景帝三年(前154),发生了吴、楚七国之乱。而最终彻底消弭诸王对朝廷的威胁,则是后来由景帝和武帝逐步完成的。
贾谊的政论文,开创了汉代此类文字笔力劲练、内容充实、语言朴茂、气势磅礴的风格。清人金圣叹就曾盛赞《治安策》如海如潮,浩瀚闳肆,实为天下罕见的奇文:“夫此则真谓之海矣:千奇万怪,千态万状,无般不有,无般不起。则真谓之潮矣:来,不知其如何忽来;去,不知其如何忽去。总之,韩(愈)、苏(轼)二公文章,纵极汪洋排荡时,还有墙壁可依,路径可觅。至于此文,更无墙壁可依,路径可觅。少年初见古文,便先教读一万遍,定能分外生出天授神笔。”(《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六)
所谓如海如潮,忽来忽去,千奇万怪,千态万状,首先是指本文多变的风格和流畅的气势。作者仿佛是在与文帝当面对话一般,随时根据需要,改变着语气和节奏:时而如挚友谈心,娓娓道来,犹如细雨润物般的温柔;时而又痛快酣畅,无所顾忌,仿佛诤友瞠目而视,对面辩诘。如第二段述及“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时,注意设身处地为文帝切身利益着想,声明为治国而“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则大可不必,他所提供的策略不但能确保国家平安,还可保证文帝“乐与今同”,不必烦心劳神。如此措语,当然是为了诱使文帝耐心听讲,使论说易于入耳。然而如此委婉的语气,到第五段中却变得异常激烈,一个接一个“能”或“不能”的诘问,步步紧逼,简直令文帝无路可走;连续三个“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则又将文帝一切幻想击得粉碎,促使他于面红耳赤之后,猛醒深思。气势如此逼人,辞锋如此犀利,在历代呈送帝王的疏策中是罕见的,这正是贾谊政论文最可珍贵的风格。
贾谊这“天授神笔”除了能使文势忽峻急,忽缓和,首尾相衔之外,还能在议论说理的同时,不失时机地运用文学笔法,使得后人读他的文章,感觉特别形象和亲切。穿插于本文论议之中的比喻,就极为奇妙。如说到“危险”,或拟为厝火积薪,或喻作病大瘇、苦 盭;论及中央与地方的正常关系,形象地比作“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然而一旦出现反常,则又是“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的描画譬喻。其余将治国比作宰牛,把诸侯拟为髋髀等等,皆有出神入化之效,有效地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
除了夹喻的妙用,贾谊的丰富想象力还表现在不时的“夸大其辞”。这种明显带有战国纵横家文风的笔调,虽然难免会有危言耸听之嫌,但运用得恰当,却令平实的说理增添许多魅力。如本文极言“众建诸侯”的功效,称一旦天下因此而大治,“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不仅是初生儿做皇帝,就是天下只有那样一个象征性的君主——胎儿或已逝的帝王,也照样安宁无事。这就是《治安策》的奇效。
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评议“洋洋至六千言”的治安之策,并将贾谊的文风与稍后的晁错作过比较,认为贾谊“尤有文采,而沉实则稍逊”。但不管怎样,以《治安策》、《过秦论》为代表的西汉鸿文,毕竟为古代散文史揭示了崭新的一页。其慷慨陈辞、雄辩滔滔的议政胆略,文势苍莽、笔力纵横的浑朴文风,足以“沾溉后人,其泽甚远”。
(孙小力)
鵩鸟赋
贾谊
单阏[1] 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2] 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3] ,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4] 之度兮,语予其期。”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5] 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6] 。沕穆[7] 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8] ;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9]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10] ;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11]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 [12]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13] 。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14]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15] 。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16]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17] ,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18] !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19] 死权兮,品庶每生[20] 。怵迫之徒[21] 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22] 。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23] 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24] 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25] ;寥廓忽荒[26] 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27] ;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28] ;澹乎若深渊之静[29] ,泛乎若不系之舟[30]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31]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32] 。细故蒂芥[33] 兮,何足以疑!”
〔注〕 [1] 单阏(chánè蝉遏):卯年的别称。这是古代太岁纪年法。《尔雅·释天》:“(太岁)在卯曰单阏。”此年为汉文帝七年,一说是汉文帝六年。 [2] 异物:犹言怪物,指鵩(fú服)鸟,古人认为这是不祥之鸟,《西京杂记》卷五:“长沙俗以鵩鸟至人家,主人死。”[3]“谶言”句:意谓占书上的预言指示出吉凶的定数。谶(chèn衬),预示吉凶的话。 [4] 淹速:迟速,指寿命的长短。 [5] 斡(wò沃)流:运转。 [6]“形气”两句:意谓天地间形和气的互相转化,如同蝉的蜕化一样。这是化用道家有无相生的思想。形,指天地间有形的事物;气,指天地间无形的事物。而,通“如”。蟺,同“蝉”。 [7] 沕(wù物)穆:精微深远貌。 [8]“祸兮”两句:语见《老子》第五十八章。 [9]“彼吴”四句:公元前493年,吴王夫差恃强伐越,大败越军。越王勾践以残兵五千人退居会稽山,后复兴越国,终于反败为胜,灭吴称霸。这里意在说明胜败无常之理。 [10] “斯游”两句:据《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楚人李斯从荀子学成“帝王之术”后游历秦国,辅佐秦王并吞天下,位居丞相;秦二世时,遭赵高谗言陷害,受五刑而死。五刑:古代五种轻重不等的刑法。汉初指黥、劓、斩趾、断舌、枭五刑。 [11] “傅说(yuè悦)”两句:《史记·殷本纪》载:“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岩中”, “举以为相,殷国大治”。胥靡,古代一种刑罚,用绳子将罪人相随系在一起,以服劳役。武丁,殷高宗。 [12] 纠:二股捻成的绳子。 (mò墨):三股捻成的绳子。这里比喻祸福纠缠在一起。 [13] “水激”四句:意谓水流受外物所激则迅猛,弓箭受外物所激则远飞,可见万物互相激荡,转化不定,变化无穷。这里用自然现象说明人事有时因祸致福,有时因福致祸,反覆无常。 [14] “大钧”两句:意谓自然造化推动万物,使之变化无穷。大钧,指天地自然。坱圠(yǎngyà养亚),无边无际貌。 [15] “迟速”两句:意谓万物的生死迟速有命,哪能预知它的期限。 [16] “且夫”两句:语本《庄子·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意思是,人生处世要顺应自然,把天地作为大熔炉,把自然看作大冶匠,往哪里而不可以呢!贾谊引用时补充“阴阳”两句,意在说明天地万物变化无常,不可预测。 [17] 合散:指生死。合:聚。语本《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18] 异物:指死亡。 [19] 夸者:指贪求虚名的人。 [20] 品庶:众庶。每,《史记》作“凭”,意为贪恋。 [21] 怵:指为利所诱。迫:指为贫贱所迫。 [22] 意变齐同:意谓万物千变不穷,但都是齐等同一的。意,通“亿”。这里化用《庄子·齐物论》的思想。 [23] 至人:即至德之人,同上句“大人”为大德之人一样,均为道家的理想人物。《庄子·天下》:“不离于真,谓之至人。”[24] 真人:指得道之人。《庄子·大宗师》从多方面塑造了真人的形象,如“古之真人,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 [25] 自丧:谓自忘其身。遗形忘身,是道家修养的最高境界。《庄子·齐物论》提出了“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的“吾丧我”的修养标准。 [26] 寥廓忽荒:谓修养极深,精神和宇宙浑然一体,无以分别。寥廓:深远广大。忽荒:同“恍惚”。 [27] “乘流”两句:意谓人生于世如木浮水,顺流而去,遇坻则止,任其自然。坻(chí迟),水中的小洲或高地。 [28] “其生”两句:语本《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意思是人活着好比浮游,死去好比休息。 [29] “澹乎”句:意谓人心的宁静要像深渊那样沉寂,不受外物干扰。澹,安静。 [30] “泛乎”句:语出《庄子·列御寇》:“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意为人生在世好像漂荡不定的小船,任其自然。 [31] 养空而浮:修养空寂,顺时浮游。 [32] “德人”两句:意为有修养的人不为外物牵累,因为他知晓天命而无所忧愁。德人,指得道之人。《庄子·天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知命不忧:语本《周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33] 蒂芥:即芥蒂,比喻细小的事。
此赋作于汉文帝七年(前173)作者谪居长沙(今属湖南)时。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通“鵩”,俗称猫头鹰)。贾生既已適(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这里司马迁所揭示的创作动机,与赋文第一段作者的自述是一致的。然而这只是引起作者创作冲动的直接因素,此外还有更广阔更深刻的社会背景。王佐之才的贾谊,“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为汉文帝所赏识而重用;只因力主改革,惨遭权贵的恶言中伤,贬谪长沙。满腔的政治热情受到无情的打击,美好的理想、强烈的愿望被恶意地诽谤。在这冷酷的人生逆境中,欲进不可,欲退不能,无穷的苦闷,无端的忧患,一发而不可止。贾谊的《吊屈原赋》便凝聚着这种沉郁的情感:“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这呼天抢地的哀怨,是悼伤屈原,更是借以倾诉自己的心声。贾谊处境的无可奈何,却又无法从社会政治上寻找出路,因而只有从自我的精神世界中寻求超脱,聊以自慰了。这就是此赋的创作主旨。
赋的二、三两段是全文的重心,着重阐发了如何看待人生和怎样超脱人生的哲理。作者把个人荣衰多变的身世,放到整个天地宇宙、万物众生之中来看,就不是个人不幸的个别现象,而是事物发展进程中的正常规律了,从而得到了自适自足的精神慰藉。第二段首先揭示出万物变化无穷、反复无常的道理,祸福相生,吉凶为邻,社会、人生、自然无不是这样。纵观历史,吴、越胜败无常;横看人生,李斯、傅说穷达莫测;洞察自然,云雨相错无有穷尽。这些变化并非人力所为,全由命运主宰着,由此而得出这样的结论:“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这虽是无可奈何的心理反映,但那种错综复杂而又无法得到解释的人生疑虑,在这哲学的思辨里找到了答案。以贾谊为代表的汉代赋家,所以不赞同屈原沉江亡身以了结人生矛盾的做法,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善于从外部的客观规律中认识领悟主观的自我人生,以求自我的精神解脱。
寻求精神的解脱,这是旧时代文人学士最高层次的处世哲学,只不过是时代不同方式各异。贾谊所寻求的精神超脱,既不是楚狂接舆式的放浪,也不同于儒家孔孟式的自我完善,而是道家庄周式的遗形忘我的达观超脱,其表现是清醒而自觉地追求自由的精神境界。第三段作者在“千变万化”的人生比较中,选择了“达人大观”、“大人不曲”、“至人遗物”、“真人恬漠”、“德人无累”的超脱之路。这“达人”、“至人”等是庄周所塑造的道者偶像,他们遗世忘我、恬淡无为,达到了这种精神境界,人生的忧患、烦恼和苦闷,统统消失在自得自乐的达观之中了。“细故蒂芥,何足以疑”。这篇末点题之笔,集中而有力地表现出作者置生死忧患于身外的精神追求、顺从命运安排的人生抉择。
汉代政权的高度集中,完全打破了春秋战国时代文人“朝秦暮楚”的处世方式,汉代文人学士虽有选择奉事侯王的自由,而一旦得罪权贵,则无所逃遁了。面对这种现实,他们得志时则以儒积极入世,失志时则以道解脱,因而儒道合流,在汉代文人身上表现最为突出,司马迁、扬雄、班固、张衡等赋家,无不是如此。这条文人处世之路的开辟首先是贾谊。这篇赋作最显著的特点是以老庄道家思想来抒发不得志的情怀。不论是“祸福相依”的哲理,还是“天地为炉”的设喻;从“纵然委命”的人生选择,到“与道翱翔”的精神追求,都是老庄思想的直接引用。而这种引用既不是据典摘句式的论证,也不是推出道家的偶像来崇拜,而是融化道家思想的哲理,剖析人生,透视社会,阐发事理,引典与议论、说理与抒情达到了浑然一体的化境。这正典型地反映出汉赋用典据理以抒情的艺术特色。此赋被称誉为“哲学的诗”(闻一多语)、“赋史上第一篇成熟的哲理赋”(马积高《赋史》),其原因就在这里。
在形式上,此赋又别开生面。全文基本上由四言构成,形式整齐,语言典雅,这显然是《诗经》句式的继承;又糅合楚辞骚体的形式,隔句用“兮”字,增添了抒情的色彩,加深了沉郁的情感,更富有韵律之美。同时又巧于排比列叙,对比鲜明,如小智达人、贪夫烈士、夸者愚士、众人真人,一连十二种人的排列,纷纭的人生异趣,一览无余;作者的精神追求,一吐为快!这又具有战国纵横家明快犀利、畅达穷尽的语言风格。《鵩鸟赋》集众美于一篇,正体现了汉赋融合百家之长的艺术成就,呈现出“一代文学”的风貌。从体裁上来看,这又是一篇寓言赋,作者假托与鵩的问答,“感鵩献辞”(陶渊明《读史述九章·屈贾》),婉曲达情,在我国文学史上具有开创意义。寓言诗始见于《诗经·鸱鸮》,寓言散文勃兴于战国诸子,而寓言赋则首见于此文。
(章沧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