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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作者小传】
(约前145或前135—? ) 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太史令司马谈之子。幼曾耕牧。十岁始读古文典籍。二十岁后游踪遍及南北,到处考察风俗,采集传说。初任郎中,曾奉使西南巴、蜀等地,后随武帝巡游,到过不少名山大川和重要都邑。元封三年(前108)继父职,任太史令,得尽读皇室藏书。太初元年(前104)与唐都、落下闳等参加改革历法,制订《太初历》。又继承其父遗志,撰写《太史公书》。李陵投降匈奴,他为之辩解,下狱受腐刑。出狱后任中书令,发愤完成《太史公书》,后称《史记》。这是我国最早的通史,开创了纪传体史书的形式,对后世史学和文学影响深远。
鸿门宴
司马迁
楚军夜击阬[1] 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2] 城南,行略定秦地。函谷关[3] 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4] 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5] 。沛公军霸上[6] ,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7] 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8] ;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9] 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10] ,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11] 也,素善留侯张良[12] 。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13] 说我曰:‘距[14] 关,毋内[15] 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16] 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17] 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18] 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19] 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司马迁像
——清刊本《古圣贤像传略》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20]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21] 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范增数目[22] 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23] ,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24] 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25] 。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26] 尽裂。项王按剑而跽[27] 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28] 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29] ! ”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30] ,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31] 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32] ,因招樊哙出。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33] 。如今人方为刀俎[34] ,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35] ? ”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36] 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37] 下,道芷阳,间行[38]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39] ,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40] 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41] 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注〕 [1] 击阬:击杀后掘坑埋掉。阬,同“坑”。 [2] 新安:秦县名,故址在今河南渑池。[3] 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西南。 [4] 沛公:刘邦起兵于沛(今江苏沛县),称沛公。 [5] 戏西:戏水之西。戏水在今陕西临潼东。 [6] 霸上:古地名,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因地处霸水西高原上而得名。 [7] 子婴:秦二世胡亥之侄,赵高杀二世,立他为秦王。在位四十二天,投降刘邦,后为项羽所杀。 [8] 新丰鸿门:新丰,县名,在今陕西临潼东。鸿门:古地名,在今陕西临潼东十七里鸿门堡村,当地称为项王营。 [9] 范增:项羽的主要谋士。 [10] “吾令人望其气”四句:望气是古代迷信占卜法,望云气附会人事,预言吉凶。此言刘邦所在的地方天空有异样的云气,是天子气,将来要做皇帝。 [11] 季父:叔父。 [12] 张良:字子房,刘邦的谋臣,后封为留侯。 [13] 鲰(zhōu周)生:浅薄无知的人。 [14] 距:通“拒”。 [15] 内:通“纳”。 [16] 背:背叛。 [17] 要:通“邀”。 [18] 倍:通“背”。 [19] 蚤:通“早”。 [20] 郤:通“隙”。 [21] 亚父:敬称,表示仅次于父亲。 [22] 数目:多次以目示意。 [23] 项庄:项羽的堂弟。 [24] 若:你。[25] 樊哙(kuài快):随刘邦起兵,为其部将。 [26] 目眦:眼眶。 [27] 跽(jì忌):长跪。按剑而跽,是警惕、戒备之意。 [28] 参乘:车右的侍卫。 [29] 彘肩:猪腿。 [30] “杀人”两句:杀人唯恐不能尽,惩罚人唯恐不能用尽酷刑。 [31] 亡秦之续:已被灭亡的秦国的后继者。意为重蹈亡秦的覆辙。 [32] 如厕:上厕所。 [33] “大行”两句:干大事不可拘泥小节,讲大礼不必计较琐屑的礼貌。 [34] 俎(zǔ祖):切肉用的砧板。 [35] 何操:带了什么(礼物)。 [36] 置:留下。[37] 郦山:即骊山,在今陕西临潼东南。 [38] 道芷阳间行:从芷阳抄近路走。芷阳:秦县名,治所在今陕西长安县东。 [39] 桮杓(sháo勺):酒具。桮,同“杯”。 [40] 督过:责备。 [41] 竖子:小子。骂人的话。指项庄之流,暗讥项王。
《鸿门宴》是《史记·项羽本纪》中一个相对独立的片断,它标志着秦末起义军两大首领刘邦和项羽由联合破秦到互争天下的转折点。文章以刘邦赴项营请罪为核心,连同赴营以前和逃出以后为三个组成部分。在一千五百多字中,司马迁生动地记述了两家的明争暗斗。鸿门宴上,觥筹交错,刀光剑影。出场人物,个个形象鲜明,既保持了历史的真实,又“诙诡几类平话”(吕思勉《秦汉史》),无愧是两千年来脍炙人口的名篇。
这段文字之所以脍炙人口,成功的艺术经验非只一端。要而言之,情节跌宕、波澜起伏和形象生动、个性鲜明两个方面是其主要特色。
试看文章入手,先用百十来字写了三件事。一写项羽大军入秦,函谷关闭,这位曾击破秦军主力的霸王遭此冷遇,已自怒火填膺;次写曹无伤反间之言,如火上加油;三写范增议论,谓刘邦“志不在小”,更在火油交煎之际,煽了一股阴风:风、火、油层层作势,紧张的空气仿佛划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燃。旦日灭刘,箭在弦上。不料陡然接上项伯夜访张良,沛公约婚一节,风、火、油顿然化作一天凉雨,情节忽趋平缓。接下去写刘邦鸿门谢罪,一席话赚得项羽推心留饮,前嫌顿释,文势再作一跌。不意酒筵间,范增“数目”示意于前,项庄舞剑助饮于后,平地又起波澜。幸而有项伯拔剑翼蔽沛公,暂趋缓解。但范增不杀刘邦不快,危机依然四伏。在这紧急关头,樊哙闯帐,使斗争变得更加复杂。项羽之为人,暴戾残忍。当年巨鹿之战时,诸侯将见了他,“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现在樊哙居然对他“瞋目而视”,岂不是披其逆鳞,存心挑燃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情势至此,再度紧张,流血五步,事在眉睫。谁想到这位“喑噁叱咤”的项王,竟然被樊哙粗犷忠勇的气质所吸引,呼为“壮士”,赐之卮酒,益以彘肩;听其慷慨陈辞,被他数落得“未有以应”。这段文字,如鹰翔鹘下,直起直落,尽翻腾跌宕之能事。
项王赐坐,“樊哙从良坐”,形势似乎平缓了。但沛公三人仍都坐在火药桶上。表面的、暂时的平静孕育着更大的危机。文字至此再作一大转折:“沛公起如厕”,间道逃归。但问题仍未完全解决,还有张良留谢。他如何向项王交代,仍是悬念。于是又有献璧、受璧、碎璧一节,去后余波,荡漾无极。纵观全文情节,凡五起五落,一千五百多字,几乎全是惊涛骇浪,又全都化为涟漪层层,令读者魂悸魄动,目眩神摇,时笑时颦,不能自已。
但是,任何文学作品,如果一味追求情节惊险离奇,都必然坠入魔道。情节必须为展开人物性格服务,让人物性格的发展导致情节的起伏波澜。只有进入这个境界,才能使作品具有令人信服的艺术魅力。《鸿门宴》正是用人物性格的展开来推动情节发展的。在这一个片断中,司马迁写了四对人物——雄主项羽和刘邦,谋臣范增和张良,武士项庄和樊哙,内奸项伯和曹无伤(曹虽未上场,同是内奸)。这些人物互相映衬,个性各不相同。这里重点分析项羽和樊哙。
《鸿门宴》是项羽人格开展的重要契机,也是其性情品质的一次重要展示。项羽的个性是丰富复杂的,其主体则是盲目的自信自负。这既体现为豪爽直率,又发展为近乎愚昧的个人英雄主义。他少时便想“学万人敌”,自信足以力征万人;看到秦始皇游会稽,脱口便说“彼可取而代也”,自信奋其私智足以霸王天下。直到垓下被围,山穷水尽,还以为失败是由于“天之亡我”,演出了“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旷世悲剧。对这种贯串人物始终的鲜明个性,在《鸿门宴》这个片断中,司马迁作了深刻的、多侧面的展示。
项羽挟胜利之余威,带兵进至函谷关,紧闭的关门严重地损伤了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因此他遣将击关。曹无伤说:“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范增说:“沛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两人的话,显然矛盾,本不难觉察曹无伤说的是反间之言。但项羽听进去的只是“欲王关中”、“此其志不在小”十个字。正是这十个字损伤了他的权力意志的欲望,刺痛了他唯我能霸王天下的自负自尊心,于是下令“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在他看来,沛公十万之众,他可以在一个早晨将他们消灭。这正是他盲目自负性格的充分展示。
项伯在项王面前为沛公说情,打动项王的只有一句话:“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这里提出了一个普通的伦理原则。义,是项羽精神领域中的最高追求。他不是临到乌江自刎还把自己的头颅赠给追杀他的“故人”吕马童吗?那是为了显示他重义气。鸿门宴上,他不理范增的示意,不忍杀刘邦。他认为,杀了刘邦,一来实在没有道理。二来无此必要:区区沛公,安足为我敌!三来人家赤手空拳来谢罪,毫无抵抗能力,杀之不武,反伤我一世英名。更何况还有兄弟之约,战友之情?
沛公、樊哙对项羽说的话,以及沛公对项伯说的话——那显然是有意让项伯传述给项王听的,三者如出一辙,都是张良替他们准备好的台词。项王为什么听不出来,反而为这些花言巧语所动?原因也就在于这些话迎合了他盲目自信自负的心态。沛公说:“秋毫不敢有所近。”说“不敢”而不说“不曾”,多么恭顺!“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待”得多么虔诚!“日夜望将军至”, “望”得多么迫切!樊哙说得更妙:“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他直截了当地代沛公向项王讨赏了,隐然自居下僚。而且,能给人以“封侯之赏”的只能是天子,这就于无形之中把项羽抬高到了天下至尊的地位。盲目自负的项王听了,能不飘飘然吗?所以当沛公已去,张良持璧入谢时,项王还问“沛公安在”。这四字极其传神,正是项羽飘飘然、昏昏然心态的绝好描写。
对樊哙一席话,他“未有以应”,理屈乃至辞穷,显示了他个性中的豪爽直率。刘邦毕竟先入咸阳,项羽如欲诛之,必须编出一段理来;项羽决不肯编造理由为自己护短。当刘邦向他说“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时,他张口便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一般人认为项羽此言最为愚蠢,自伤耳目;殊不知这正是司马迁刻画项羽性格最深刻的一笔。胸怀磊落,直来直去,心口如一:这种个性,对于争天下,也许是极大的缺点;对于为人,却是高尚的品德。司马迁特地拿它与巧言佞色、心狠手辣的刘邦对比,最后还补了一笔:“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褒贬抑扬,文外无穷。
樊哙这个人物,也写得极为成功。他在最紧急的关头出场,一开口就说“与之同命”,誓与在危难中的沛公共生死。作者先写他“侧其盾”撞进军门,表现出他的英武,也表现出他的一腔义愤。进了军门,“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仿佛是一团愤怒的火,照亮了这阴谋四伏的军营。司马迁在这里,更以其明针暗线,写出了一场暗地里进行的斗争,大大丰富了樊哙的个性。项王赏识樊哙的豪壮勇武,吩咐左右“赐之卮酒”,奉上来的却变成了“斗卮酒”;吩咐“赐之彘肩”,奉上来的却变成了“生彘肩”。一字之增,阴谋毕显。这一大杯烈酒,看你如何对付?这一条生猪腿,看你如何下咽?不饮不吃,岂非露了胆怯,而且厚负项王?这分明是项羽左右存心捉弄樊哙。不料,樊哙一一挫败了对手的阴谋。大杯烈酒,他“拜谢,起,立而饮之”;那条生猪腿,他“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拜”、“起”、“立”、“饮”四个动作,斩截有力,显示出他对项王多么有礼,对揶揄他的群小多么无畏!那“覆”、“加”、“拔”、“切”、“啖”五字,意气飞动,仿佛他切的、吃的不是生猪腿,而是敌人的肉。他咬碎钢牙,把生肉和仇恨一起吞下去。妙就妙在这一切都当着项王的面进行,项王却被蒙在鼓里。司马迁仅仅增了“斗”、“生”二字,细处传神,把紧张的暗斗,项王的直爽,范增手下人的阴谋,樊哙的粗犷无畏,充分展现出来。刘熙载说:“画诀:‘石有三面,树有四枝。’盖笔法须兼阴阳向背也。于司马子长(司马迁)文往往遇之。”(《艺概·文概》)两字增华,写活了一个场面,揭示出几个人的性格,只有司马迁才具如此生花妙笔。
读这篇文章的人,往往责备项羽不杀刘邦是极大的失算,是妇人女子之仁;说鸿门宴是项羽从胜利走向失败的转折点。这未免厚诬英雄,其识见与范增不相上下。项羽失败的原因很多,岂在放走一个刘邦?杀一刘邦,难免诸侯人人震恐,天下纷纷叛楚,出来更多的刘邦。看来,项羽的眼光,倒远在心地褊狭的范增之流之上。明丘濬《拟古乐府》说:“霸王百行扫地空,不杀一端差可取。天命由来归有德,不在沛公生与死。”明乎此,我们就不只激赏司马迁的史才,更钦佩他的史识。
(赖汉屏)
项羽之死
司马迁
项王军壁[1] 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2] ,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3] ,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4] ,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5]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6] ,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7] 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8] 者百馀人耳。项王至阴陵[9] ,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10] ,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11] ,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12] ,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13]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14] 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15] 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16] 。乌江亭长舣船待[17] ,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馀创[18]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19] 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20] ,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21] 。”乃自刎而死。
〔注〕 [1] 军壁:筑营驻扎。 [2] 汉军四面皆楚歌:四面包围项王的汉军都唱着楚人之歌。可见楚人多已降汉。 [3] 骓(zhuī追):黑白相间的马。 [4] 忼慨:同“慷慨”。 [5] 逝:跑。 [6] 数阕:几遍。 [7] 直夜:当天夜里。 [8] 属:跟随。 [9] 阴陵:汉县名,治所在今安徽滁州定远西北。 [10] 东城:秦县名,治所在今安徽滁州定远东南。 [11] 决死:必死。[12] 刈旗:砍倒对方军旗。 [13] 期山东为三处:约定在山的东面分三处集合。 [14] 赤泉侯:即杨喜。他因斩项羽有功,封赤泉侯。此时尚未封侯,当是史家追书之辞。 [15] 辟易:退避。[16] 乌江:在今安徽马鞍山市和县东北四十里,今名乌江浦。 [17] 舣(yǐ已):使船靠岸。[18] 被十馀创:十多处负伤。 [19] 若:你。 [20] 面之:指吕马童转过脸来,面对项王。这是因为他既害怕项王,又是其故人,不敢正面看,直到项王叫他,才转过脸来面对项王。 [21] 吾为若德:我送你个人情。意为让你得我的头,好去讨封赏。
本篇节选自《史记·项羽本纪》,题目为后人所拟。
有人把《史记》誉之为悲剧英雄画廊,西楚霸王项羽则是悲剧群像中的绝代典型,“项羽之死”这个片断便是这部旷世悲剧的最后一幕。“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的英雄死了,留在人间的是历史长河中曾经“卷起千堆雪”的浪花,群山万壑中殷殷不绝的回响,两千年来无数读者掩卷而思、拍案而起的长叹息。
这最后一幕,由垓下之围、东城快战、乌江自刎三场组成,其中包含了楚歌夜警、虞兮悲唱、阴陵失道、东城快战、拒渡赠马、赐头故人等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情节和细节。司马迁怀着满腔激情,运用史实、传说和想象,传写了项羽的穷途末路,不断丰富、发展了他的性格,让这位英雄死在歌泣言笑之中,取得了可歌可泣的艺术效果。
第一场:垓下之围。大幕刚启,夜空中传来若断若续、如泣如诉的四面楚歌之声,先奏起背景音乐;然后唱出变徵之音的“虞兮”主调:一起便哀音满耳,感人至深。“时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结尾三虚字反复唱叹,曼声苍凉。正如《史记评林》引吴贤齐说的那样:“一腔怨愤,万种低徊,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这支歌由项羽主唱,美人和之,更显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以至这位从不曾流过泪的西楚霸王也不禁“泣数行下”;他的部属更是“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一片呜咽。这里唱出的不仅是个人在命运面前无可奈何的悲哀,也包含了连所宠爱的美人都无法保护的悲哀;这里流出的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英雄犯了错误之后的悲哀的眼泪,也是一位伟大的英雄面对最终失败的忏悔与惭愧的眼泪。司马迁不愧是伟大的传记文学家,他对音乐的感发作用有着深邃的理解。在《刺客列传》中,他曾用“易水之歌”写荆轲的壮士之别,令“士皆垂泪涕泣”;在《留侯世家》中,他用“鸿鹄之歌”写刘邦晚年不得立如意为太子的痛苦心态,使戚夫人“嘘唏流涕”;现在,他又用“虞兮之歌”作为项羽之死这最后一幕的序曲,让悲怆的气氛笼罩全篇,把读者引进苍茫辽远、四顾寂寥的境界,噙着泪水一字一字地往下读,一读则欲罢不能。
接下来是第二场——东城快战。当项羽“自度不得脱”之后,连连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与后面的“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互相呼应,三复斯言;明知必死,意犹未平。钱锺书说:“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管锥编》)“不服气”,正显示了他的平生意气,说明了他自负、自尊而不知自省、自责。快战之前,司马迁设计了阴陵迷道这个极富表现力的细节。田父把他指向绝路,看似偶然,其实必然。这是他过去“所过无不残灭”,丧失人心的结果。“田父绐之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人家骗他,指向左边,他便不加思索地驰向左边,表现了他从来不惯骗人,也从来不相信别人敢骗他的直率、粗犷的性格。这里两“左”字独字成句,节奏短促,纸上犹闻其声,显示出当时形势严峻紧张,仿佛那五千骑追兵已从征尘滚滚中风驰雨骤而至,迫促感、速度感、力量感尽蓄笔端。
写阴陵迷道,目的在揭示这位末路英雄丧失人心;写东城溃围、斩将、刈旗,则着意于进一步展开他拔山盖世的意气和个人英雄主义的性格。此刻,他丝毫不存幸胜突围之心,只图打一个痛快仗给追随他的残部看看,确证他的失败是“天之亡我”。在这位英雄心目中,死,从来就是不可怕的;英名受侮,承认自己失败,那才可怕。要死也死个痛快,死在胜利之中。这种心态,可笑而又可悲。在这场“快战”中,司马迁再一次运用细节描绘,写项羽的拔山之力,不世之威:“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 “赤泉侯……追项王,项王瞋目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这里,仍用虚笔,集中写他的声音。一呼则汉军披靡,一叱则不仅人惊,连马也吓得后退数里,这是何等的声威力量!他像一尊凛然不可犯的天神,一只被猎犬激怒了的猛虎,须眉毕张,咆哮跳踉,谁也不敢靠近他一步。特别是他“复聚其骑”后,“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何如”二字,写得意,写自负,声口毕见,活活画出项羽豪迈的性格。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的只是一种不屈服的自我肯定的甜蜜,哪里还曾意识到自己是千枪万箭追杀的目标!
第三场:乌江自刎。其中写了拒渡、赠马、赐头三个细节。项羽马到乌江,茫茫江水阻绝了去路。悲剧的大幕即将落下,司马迁偏偏在这最后时刻打了一个回旋,为他笔下的英雄形象补上了最后的浓墨重彩的一笔,设计了“乌江亭长舣船待”这个细节。文如水穷云起,又见峰峦。项羽本来已无路可逃,司马迁却写成他有充分的机会脱逃而偏偏不肯过乌江,好像他不是被追杀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死;而是在生与义,苟活幸存与维护尊严之间,从容地作出了选择。江边慷慨陈辞,英雄的形象更加丰满完美。那曾经“泣数行下”的血性男子,临了反而笑了。“项王笑曰”的笑,不是强自矜持,不是凄然苦笑,而是壮士蔑视死亡,镇定安详的笑;显示了他临大难而不苟免的圣者之勇——“知耻近乎勇”。自惭无面见江东父老,正是由于知耻。这个细节,展示出他的纯朴、真挚、重义深情。对自己的死,他毫不在意;却不忍爱马被杀,以赠亭长。因为,“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五年来无数胜利的回忆,猛然兜上心头。今昔如此,情何以堪!文章写到这里,实已神完气足,司马迁颊上添毫,再加上把头颅留赠故人这样一个出人意表、千古未闻的细节。“故人”追之、认之,必欲杀之以邀功取赏;项羽却慷慨赐头,“吾为若德”:蝼蚁之微,泰山之高,两两对比,何等鲜明!
项羽终于自刎了,他是站着死的。帝王刘、项,将相萧、曹,对于两千年后的我们,本来无所轩轾。但当我们读完《项羽本纪》,特别是读完“项羽之死”这最后一幕的时候,总不免咨嗟叹息,起坐彷徨,这就见出司马迁传写人物的艺术魅力。在这最后一幕中,留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是三个场次之间的节奏变化,起伏张弛,抑扬徐疾。第一场重在抒情,节奏纡徐,情如悲笳怨笛,以变徵之音形成了呜咽深沉的境界。第二场重在叙事,全用短节奏,进行速度,铁马金戈,声情激越。第三场江畔陈辞,羽声慷慨。“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连用两反诘句,顿挫抑扬,极唱叹之胜。此外,还用了许多形象生动,蕴涵丰富的细节,其中必有不少出于传闻、揣度,但无不使人感到可感可信、入情入理。清刘熙载《艺概》所谓“太史公时有河汉之言,而意理却细入无间”;钱锺书《管锥编》所谓“马(司马迁)善设身处地,代作喉舌”,都是赞扬他设计的细节情理兼胜,妙合无垠。虞姬悲歌,乌江拒渡,赠马赐头,一波三折,全凭细节传神,使全篇文字达到雄奇悲壮的美学境界,读之令人荡气回肠。在传记文学中,不说绝后,至少空前。
(赖汉屏)
孙膑
司马迁
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1] 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2] 之,欲隐勿见[3] 。
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4] ,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
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5] 。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6] 。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7] 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8] ,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9] 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齐威王欲将[10] 孙膑,膑辞谢曰:“刑馀之人不可。”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11] 中,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12] ,救斗者不搏撠[13] 。批亢捣虚,形格势禁[14] ,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罢[15] 于内;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据其街路[16] ,冲其方虚[17] ,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18] 也。”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19] ;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20] ,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21] 。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22] 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23] 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24] 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25] 。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26] ! ”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
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注〕 [1] 惠王:魏惠王,即梁惠王。魏惠王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改国号为梁。下文“梁”,皆指魏。 [2] 黥:在脸上刺字,即墨刑。 [3] 欲隐勿见:想叫他不能行动,不得见人。见:同“现”。 [4] 阴见:秘密会见。 [5] 驰逐重射:赛马打赌。重射:下大赌注。 [6] 上中下辈:上中下三等。 [7] 弟:同“第”,但,只管。 [8] 临质:临近比赛。 [9] 与:敌,对付之意。 [10] 将:以……为将。 [11] 辎车:有帷帐可坐卧载物的车。 [12] “夫解”句:杂乱纷纠:指乱丝。不控卷:不可抓紧拳头。卷:同“拳”。 [13] “救斗”句:救斗:劝解斗殴。搏撠(jǐ己):搏击。 [14] “批亢”两句:避开敌人实力,打击其空虚懈怠的地方;在用兵的形势上阻止、抑制敌人,不使得势。 [15] 罢:同“疲”。 [16] 街路:交通要道。 [17] 冲其方虚:攻击敌人正空虚的地方。 [18] 收弊于魏:收魏军自弊之效,意为趁魏军疲乏打败它。 [19] 齐号为怯:齐国军队素被视为怯弱之兵。 [20] “百里”句:一日一夜追敌百里而求胜者,虽上将必受挫折。[21] “五十里”句:一日一夜逐敌五十里,只有一半人到达(另一半人掉队)。 [22] 倍日并行:一天走两天的路程。 [23] 斫大树白而书:将大树削去树皮,露出白色,写上文字。 [24] 期:约定。 [25] 钻火烛之:点燃火把照亮树上的字。 [26] 遂成竖子之名:成就了这小子的名声。竖子,指孙膑。
本文节选自《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孙膑是战国时代的大兵家,但“膑”并非他的真名,只是一个绰号。“膑”本断足之刑。他是被人斫断双足才得了这个绰号的,至于真名,史乘不传。一个大兵家,历史上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可见他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哀,在于“才为世出”却又“才为世嫉”,无法见用于当世。他精通兵法,终其一生,只能躲在别人身后,小试于报一己之私恨,而不能建功立业,荣名显亲于当时;退而著书,也不过垂空文以自见。这是才智之士、倜傥非常之人共同的悲哀。因此,司马迁在其《报任少卿书》中说:“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又说:“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司马迁自己也是“身残处秽”的人,他引孙膑为同类,对他遭人嫉才致残、无法展其智能是深表同情的。他为孙膑作传,以恨笔而写恨人,藉恨人而舒愤懑,带有特殊的感情。
这种感情,集中表现在人物内心的刻画上。庞涓之所以蓄意害孙膑,原因在于“恐其贤于己”。始则阴召孙膑,欲其助己而不致为敌国所用,使自己他日无法对付;继又担心孙膑的才能终必为魏王左右所知,影响到自己今日的地位,乃“以法断其足而黥之”,使他永远无法见人。其所以让他活下来而不加诛杀,一则孙膑是他召请来的同学,无故诛之不义;二则留着他仍然可备咨询。因为,直接出面加害孙膑的不是他庞涓,他是“以法断其足而黥之”——假手于法吏以加害孙膑,自己并未抛头露面,依然可以与孙膑保持关系。这种小人的曲折用心,司马迁虽未一一明言,细按其文,对庞涓的阴暗心理是刻画得很深的。这种阴暗心理是有典型意义的,也是司马迁最为痛恨的。
古往今来的小人,总是以为,除掉了才能高于自己的人,自己的才能也就高了一个层次。孙膑既除,庞涓以为从此用兵无敌于天下。在马陵之战中,孙膑正是利用他这种踌躇满志的心态,用减灶法示怯以骄其心,使庞涓兼程轻进以逐齐,终于中伏身死。这样写庞涓,阴曲残贼于前,骄恣轻躁于后,便活活画出一个小人形象,传写出戚戚小人的心态。写孙膑,他被害致残之后,居然能“以刑徒阴见,说齐使”,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窃载”二字,也有深心。他谋见知于齐,先以替田忌画策胜射取得进身之阶。齐威王欲以孙膑为将,他婉辞谢绝以尊田忌,免重蹈扬己速祸的覆辙,以固田忌之心。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用世的可能,所耿耿于怀者,唯有仇未报,愤未泄,才略未展而已。这些都必须通过威王,通过田忌来实现。作战时,他“居辎车中,坐为计谋”,联系前文“窃载”,不只有生理上(断足黥面)的原因,也有心理上的谋算。他不让庞涓知道自己依然活在人间,而且在助齐人与之为敌,以骄庞涓之心。这样便取得围魏救赵的全面胜利和马陵之战的终歼仇敌。庞涓临死时说“遂成竖子之名”,恐怕到这最后时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孙膑。善于利用对方的心理,隐忍以求复仇之效,不只见谋画之奇,而且写出他深沉痛苦的心态,这也是写得很有深度的。
其次,这种藉恨人而舒愤懑的心情,也表现在情节与细节的设置上。文中写马陵之役,人魏减灶,险阻设伏,斫树书写文字以诱庞涓入瓮,情节曲折,文笔奔放,波澜迭起,却又丝丝入扣,合情合理。看来,司马迁把孙膑的胜利当作了自己的胜利,故而写来笔意欢快跳荡,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表现出欢呼雀跃的心情。“斫树举火”之事,迹近离奇,可能来自传闻,也可能出于司马迁的虚构。他设计这样一个细节,使庞涓自取灭亡,在烛光下成为万箭之的,是因为必须如此,才足以报孙膑断足之仇,泄自己蚕室腐刑之愤。反正,减灶设伏是实录,尽破魏军、虏其太子是实录,庞涓败死也是实录,又何妨添“钻火烛书”一个细节,以彰孙膑之智,以见庞涓之流妒才残贼的下场,以伸千古遭奸人嫉才见废的才智之士的郁结之情呢?司马迁笔下的孙膑,暗中何尝没有自己的影子!
循此一念以往,分析本文的结构,也能见出司马迁的深心。全文以断足始,以报断足之仇终,融贯全文的是一种复仇意识。一段叙仇恨根源;二段记孙膑助田忌赛马得胜,以求他日复仇的进身之阶;三段叙围魏救赵之谋,目的也在于挫败魏将庞涓;四段记马陵道庞涓自刭,以恶人的下场收篇:四段一气流贯。为兵家孙膑作传,当然要展示他的用兵才能。他一生谋画军机,断不会只为这几个战役出谋献策。窥司马迁选材的用心,大凡既能报仇雪恨,又能展示其用兵才能的就入选,否则一概割弃。这样既显得中心突出,结构紧凑,又能次第展现孙膑的军事才能。段段写报仇雪恨,段段写其谋画用兵。仇恨、悲愤,化作力量、智慧,使这篇短文不仅条理清晰,而且流荡着人物内心的郁结,具有双层的艺术效应。
(赖汉屏)
管晏列传
司马迁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1] 。少时常与鲍叔牙[2] 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3]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4]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5] ,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6] 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7] 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8] 则六亲固。”“四维[9] 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10] ,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11] 。桓公实北伐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12]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13] 。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14]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15] ,反坫[16] ,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17]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18] 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19] ,及《晏子春秋》[20] ,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21]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22] 。”岂管仲之谓乎?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23] ,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24] ”者耶?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25] ”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注〕 [1] 管仲夷吾:管仲(? —前645),字夷吾,春秋齐国颍上(今属安徽)人。初事公子纠,后相齐桓公,辅佐桓公成就霸业。 [2] 鲍叔牙:即鲍叔,春秋齐国人。 [3]“已而”两句:公元前686年,齐襄公昏庸无道,齐将乱,管仲、召忽从公子纠奔鲁,鲍叔从公子小白奔莒。纠、小白均为齐襄公弟。 [4]“及小白”三句:公元前686年,齐襄公被杀,纠与小白争先回国即位。鲁国发兵送纠回齐,并使管仲袭击小白归路,射中小白带钩。小白佯死,使鲁国延误纠的归期,得以先回国即位,即齐桓公。桓公大败鲁军,鲁国被迫杀死纠。召忽自杀,管仲被囚禁。鲍叔遂进管仲:桓公即位后,使鲍叔为宰,他力辞不就,推荐管仲执政。桓公借口解射钩之恨,要鲁国押送管仲回齐。管仲返齐后,桓公任为相。 [5] 不肖:不贤。 [6] 多:赞美。[7] 称:称述。指管仲在《管子》一书中的论述。 [8] 上:在上者,君主。服:服御,享用。度:有限度。 [9] 四维:指礼、义、廉、耻。 [10] “桓公实怒”二句:少姬,齐桓公夫人,蔡国人。桓公曾与少姬在苑囿乘舟,少姬故意荡舟,桓公惊惧,怒而遣少姬回母家,但未断绝关系,蔡人却让少姬改嫁,桓公发兵袭蔡。蔡国,建都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后迁新蔡(今属河南)一带。[11] “管仲”二句:《左传·僖公四年》载,齐桓公伐楚,使管仲责之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包茅,束成捆的菁茅草,古代祭祀时用以滤酒去渣。 [12] “桓公”二句:山戎,又称北戎,古代北方民族,居于今河北省东部,春秋时代常威胁齐、郑、燕等邻国安全。山戎攻燕时,齐桓公曾出兵伐山戎救燕。召公,一作邵公、召康公。西周初人,姬姓,名奭。因封地在召,故称召公。武王灭纣,被封于北燕。官为太保,曾与周公分陕而治,陕以西由他治理。 [13] “于柯之会”四句:鲁庄公十二年(前682),齐桓公攻鲁,约鲁庄公会于柯(今山东阳谷县东),庄公的侍从曹沫(亦作曹刿)以匕首劫桓公,逼他订立盟约,退还侵占的鲁国土地。桓公后欲背约,因管仲进言,终退还鲁国失地,以示信用。 [14] “知与之”二句:见《管子·牧民》。 [15] 三归:台名。汉刘向《说苑·善说》:“管仲故筑三归之台,以自伤于民。”[16] 反坫:反爵之坫。坫为放置酒杯的土台,在两楹之间。互敬酒后,将空杯反置坫上,为周代诸侯宴会之礼。 [17] “晏平仲婴”二句:晏婴(? —前500),字平仲,春秋时夷维(今山东高密)人。父弱死,继任齐卿,历仕灵公、庄公、景公三世。莱,古国名,在今山东黄县东南,公元前567年为齐所灭。 [18] 越石父:春秋时晋国人,有贤名。时因冻饿,为人奴。 [19] 《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皆《管子》篇名。《管子》为战国时齐稷下学者托名管仲所作。其中《牧民》、《乘马》等篇存有管仲遗说。《轻重》等篇对经济问题阐述较多。 [20] 《晏子春秋》:旧题春秋齐晏婴撰,实系后人依托并采缀晏子言行而作。 [21] 孔子小之:《论语·八佾》有“管仲之器小哉”语。 [22] “将顺其美”三句:见《孝经·事君》。 [23] “方晏子”二句: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24] “见义”句:《论语·为政》:“见义不为,无勇也。”[25] “进思”二句:见《孝经·事君》。
《史记》的列传,通常是正文叙事,后加论赞,《伯夷列传》则通篇以议论为主,篇末没有论赞;《管晏列传》形式上没有《伯夷列传》那样特殊,但叙事极力概括,而抒情谈话独多,写法也很特别。
管仲和晏婴,是春秋时齐国的两个名相,其生平行事和言论,见于《管子》、《晏子春秋》、《左传》、《国语》等书的,材料丰富,可写者多。《管晏列传》对于有关两人的著作(非尽出本人之手),只提书名和若干篇名,而于管仲略为摘引《牧民》篇的几句重要言论,其余以“详哉其言之也”一笔带过。因为著作既在,无烦详细介绍,《史记》对于老子、庄子、孟子、荀子的著作,也是这样处理。文中说:“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似乎要详写两人的行事,其实不然,对两人行事写得很概括,取严舍多。
传文的第一段,介绍管仲的出身。着重写他因鲍叔牙的推荐而任齐桓公之相的事,为后文管仲详谈他和鲍叔的关系作发端;于管仲的煌煌相业,则以“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几句带论断性的、概括性极强的话了之。头绪集中,笔力极劲健。
第二段,集中显示了本文的特点。借管仲之口,尽量抒发存在于他与鲍叔之间的典型的人生知遇之情。“分财”多取而非“贪”,为人“谋事”陷于“穷困”而非“愚”, “三仕”都被逐而非“不肖”,作战退走而非“怯”,被囚降事新主而非“无耻”,管仲的一连串不容易为人原谅、得人理解的行动,鲍叔都能原谅,都能理解,丝毫不动摇对管仲的信赖,其见事之明,知人之深,真是别无可求,不能有加。在阶级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充满计较利害、变换冷暖的情态,文中写鲍叔的对待管仲,真能使旧时一般缺乏援助、需要友谊的人,读了都感极而下泪。鲍叔知人,可令一般人如此感动,则管仲之高呼“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自是出诸血诚,丝毫没有过分,一样令人共鸣,令人激动。文中这段抒情的谈话,都用排比之笔,重叠、连贯地写下来,恻怆悲凉,顿挫摇曳,情韵绵邈,一反上段的劲炼之概,使文章节奏变换,交错多姿。鲍叔之贤,得管仲相业而彰;管仲之污,得鲍叔智慧而除。司马迁在文中叙事那样节约笔墨,而放手去载管仲的抒情之言,目的固然是为了在管晏传中附写鲍叔,起合传中又有附传的微妙作用,因而后文又连带介绍鲍叔的子孙后世,并下一句抑管扬鲍、倒置历史人物的通常地位的断语:“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实际上其思想感情的根源,是司马迁因李陵事下狱受刑,得不到任何亲戚朋友的援助,任何朝廷显贵的主持公道的深切、惨痛的感受。有了这种根源,他往往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在《史记》中抒发重视友谊、重视患难相助的感情。《游侠列传》中的“且缓急人之所需也”等议论写得那样哀痛;本传这段话又写得这样凄切动人,难道是没有来历的吗?本文写法的打破列传叙事的轻重主次、虚实详略的常规;它属历史传记而却突出抒情因素;它不正面写鲍叔,而鲍叔的形象却高大动人:原因也在于此。
第三段,笔调又变化,以议论带叙述,近于今人的所谓“以论带史”。它用作者的评论及管仲自己的言论,带来对于管仲相业成功原因的补叙。目的主要不在表彰管仲一人,而在提供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经验,供人借鉴。在史传中注意提供有意义的政治、经济等方面的经验教训,又是《史记》重大的思想价值之一。司马迁有儒家思想,又善于汲取道家思想中的重自然、重顺应民心的合理因素。他在《货殖列传》中,曾发挥极具卓见的发展经济的“因势利导”的思想;在本段中,又着重总结管仲相齐的“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的成功的政治经验。本段写完管仲的事迹,带出“后百馀年而有晏子焉”一句,显示两人的类同关系,为后面介绍晏婴事迹作承转,也是《史记》的常用手法。
第四段开始写晏婴,也以极简练的笔墨概括其生平。段中着重揭示晏婴的“节俭力行”与“危言危行”两种行谊,由于有重点,故叙述虽简而晏婴为人的特点很分明。本文的第二段可见《史记》不避琐细,善于用繁的功夫;这段和第一段,又可见《史记》善于驾驭重大,善于用简的功夫。
第五段又不避琐细,选择两个生动事例,写晏婴的知人和谦逊。其中“志念深矣”一句,借晏婴驾车人妻子的口,表现晏婴的大臣和思想家的重要品质,极为深刻。越石父与晏婴的对答,驾车人与晏婴的对照,着墨无多,生动且具有戏剧性。对史事本身的善于选择和剪裁,此史笔之所以工;描写的富有生动性,此文学价值之所以高。往往一事而兼具两善如此段,则《史记》之多多过人也固宜。
最后一段为论赞,多用反问句跌宕生姿,此亦《史记》所擅长。“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一结以自卑口气,备致对晏婴的倾倒之情,牵扯自己,真是出人意外的神来之笔。然幽默之中,固含有无限的体会世味辛酸、渴望知人之贤的悲痛心情。了解司马迁的为人和经历,才能领会这句话的严肃的思想与感情的分量。
这篇列传叙事简洁而生动,突出抒情和议论,特色显著。清人评为“通篇无一实笔,纯以清空一气运旋”。所谓“无一实笔”,当然不能以形迹论,谁也知道叙事处即是“实笔”;审其用意,乃强调文章以抒情、议论之“虚”,运叙事之“实”,故觉“清空一气”,为史传文中所少见。
(陈祥耀)
信陵君窃符救赵
司马迁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1] 少子,而魏安釐王[2] 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雎[3] 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4] ,破魏华阳[5] 下军,走芒卯[6]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7] ,而北境传举烽[8] ,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9]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10] 之。不肯受,曰:“臣修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11] ,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12] 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13] ,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14] 。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15] 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16] 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17] 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18] ,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19] 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20] !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21] ,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22] ? ”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23] ,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24]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25] ,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26] 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27] 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28] ,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29] ,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30] 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31] 公子。”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32] ? ”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
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33] ,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34] 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35] 。
〔注〕 [1] 魏昭王:名遬(古“速”字),魏国第五代君主,公元前295—前277年在位。[2] 魏安釐(xī西)王:名圉,魏国第六代君主,公元前276—前243年在位。 [3]范雎:魏人,因事为人所诬,被魏相魏齐命人笞击折胁。后亡走秦,为秦昭王相。 [4] 大梁:魏都,今河南开封。 [5] 华阳:山名,在今河南新郑东南。 [6] 芒卯:魏将,为秦战败后逃跑。走,败走。芒卯事见《战国策·魏策三》。 [7] 博:赌棋。 [8] 举烽:报警。古时边境有敌情,燃起烽火告警。 [9] 夷门监者:大梁城东门夷门的守门人。 [10] 厚遗(wèi卫):赠以厚礼。 [11] 虚左:空出左边座位。古代以左边为上座。 [12] 摄:整理。 [13] 俾倪:同“睥睨”,斜视,旁若无人,高傲的态度。 [14] 遍赞宾客:向宾客一一介绍侯生。赞,告诉。 [15] 为寿:举杯祝福。[16] 抱关者:守门的人。 [17] 就:成就。 [18] 留军壁邺:命令军队停下,驻扎在邺(今河北临漳)地。 [19] 让:责备。 [20] “安在”句:什么地方能表现公子是关心别人困难的呢?[21] “欲以”句:想带着门客一同去与秦军拼命。 [22] “我岂”句:难道我有什么过失吗?[23] 无他端:别无其他办法。 [24] 尚安事客:还用得着(我这个)门客么?事,用。 [25] 屏人间语:叫旁人走开,悄悄地说。 [26] 资之:积在心里。 [27] 伐:功业。 [28] 嚄唶(huòzè霍仄)宿将:有威势的老将。嚄唶,高声呼笑,气势威严。 [29] 亲数存之:多次亲自慰问我。 [30] 效命之秋:出死力的时候。 [31] 送:这里有“报答”之意。 [32] 何如哉:怎么回事呀?[33] 勒兵:整顿军队。 [34] 负韊(lán兰)矢:背着箭筒,为当时隆重的礼节。 [35] 北乡自刭:面向北方自杀。乡,通“向”。
这篇文章节选自《魏公子列传》,是《史记》中一篇脍炙人口的名作。就叙录历史事件来说,“救赵”是文章的中心,写信陵君礼贤下士的大段文字全为救赵张本。从传记文学的角度看,前半写下士,后半写得士之用,二者都是为了刻画信陵君这个战国时代的名公子。《史记评林》录明代人茅坤之言曰:“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传亦太史公得意文。”分析这篇文章,首先要看司马迁是怎样写他胸中得意人的。
世之论信陵君者,多以为他的“下士”不同于平原君的“徒为豪举”,也不同于孟尝君的网罗鸡鸣狗盗之徒,好像他的“下士”完全出于天性,没有功利的目的。其实未必如此。各人个性不同,因此,同为贵公子,“下士”的具体动机、态度可能并不一样。但把这一行为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来考察,便会发现,这些宗室亲贵的“礼贤下士”,都不是没有目的的。当时七国纷争,互相杀伐,诸侯进则欲并吞友邻与国以广霸业,退则求所以安社稷、保邦家。在一国之内,也是尔虞我诈,互相争夺,作为宗室贵近,位居公子的人,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或养士以延誉国中,或广蓄羽翼以备缓急,信陵君又何尝能够例外?他高出诸公子之上的地方,在于他“下士”除了上述目的之外,还体现了为国求贤。他一生勋绩卓著的事业,在于抗秦存赵。魏赵唇齿之邦,救赵即所以保魏,这是很浅近的道理。司马迁写信陵君,着意突出他爱国精神的一面。在救赵之后,写了他“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伐魏”。归魏之后,又写他将五诸侯兵破秦于河外的事迹。传的结尾还补了一笔:信陵君死后十八年,秦“虏魏王,屠大梁”,终于灭亡了魏国(按,以上均《魏公子列传》后段所记,本文引原文仅至救赵止,未具录)。这样组织材料,显然在于表明信陵君一身系魏国之安危,以突出其爱国者的形象。这样写,他自然站得比春申、平原、孟尝等贵公子高出一等。这是司马迁刻画他“胸中得意人”的立足点。
其次,信陵君为国求士,态度确实与别的公子不同。司马迁对信陵君的刻画,在这方面也最为着力。人皆知信陵君“下士”,不分等第、身分、地位,却很少有人留意到,他对这些士的才识品节,事先有充分的考察和认识。他以厚礼待侯生、朱亥,这两个人果然在关键时刻为他谋画出力,直至身殉。这样写,就显出信陵君具有高人一等的识力,所谓“慧眼识英雄”。
写信陵君亲迎侯生赴家宴一场,笔触极细,是本文前半部最精彩动人的地方。侯生是个心怀韬略的隐者。他与信陵君同处大梁,近在咫尺,不可能不知道信陵君爱士。但他从不曾干谒过这位贵公子。显然,他持身严谨,在动荡纷繁的战国政局中,要择主而事。因此,公子送他厚礼,他一口拒绝。待公子亲自带车骑来接他赴家宴,他又一再考验公子的诚意。以信陵君的身分,亲自驾车,虚左以待,于侯生不可谓不恭不诚;这个守门老人却毫不谦逊地上车,公然坐于上座,以观公子颜色。车行途中,侯生又提出要公子驾车送他去市场上看望他的朋友——屠者朱亥,横生枝节。到了朱亥处,故意“久立,与其客语”,旁若无人,再一次考验公子。公子的反应却是“执辔愈恭”、“颜色愈和”、“色终不变”。与此同时,司马迁还骋其“石有三面,树有四枝”之笔,插叙公子府中“置酒大宴宾客”、“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的场景。一边急如星火,一边慢吞吞若无其事,愈益烘托出公子屈躬下士的虔诚,文字也显得一波三折,峰峦迭起,极富戏剧性。及至侯生车到,满堂贵客等了半天,没想到公子亲自驾车迎来的竟是这样一个衣冠褴褛的守门老头,自然要“宾客皆惊”。这一惊,衬出了公子为人不同凡俗,公子此举出人意表。刻画一个人物,能使之不同凡俗,出人意表,自然能给读者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人物鲜明、独特的个性也就凸现出来了。
“窃符救赵”一节,是后半部分最激动人心的文字,司马迁把人物写得“精神血气,无所不具”,如见如闻。强秦是六国共同的敌人,赵、魏是唇齿相依的邻国,赵国的平原君又是天下闻名的贤公子、信陵君的姐夫。当赵国首都邯郸被秦兵包围,危在旦夕的时候,平原君夫妇驰书求救于魏王和信陵君。行文至此,波澜复起,魏王本已派老将晋鄙率十万大军救赵,不意秦王书来,横加威胁。魏王慑于强秦的军威,怕引火烧身,传令晋鄙停止进军,情况再趋严重。文情至此,雨骤风狂;信陵君的人格威望,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他既担心唇亡齿寒,又无法说服魏王进兵。在这紧急关头,信陵君迫于公谊私情,别无选择,准备带领他的门客死士,同赴秦军,与赵国共存亡。这当然是极其悲壮的抉择,却是一条以肉投饿虎的下策。偏偏在这生死存亡千钧一发之际,曾受过公子厚遇的侯生和朱亥,竟匿不见面。直到公子车骑过夷门,见侯生,主动告诉他准备赴秦军决死的打算,侯生依然冷漠相待,辞以不能同行。读文至此,不禁心头一冷,以为赵必亡,魏必危,公子必死,而深恨人心若水,交道难论;却不料公子引车去而复返,愿闻过于侯生,引出侯生“窃符救赵”一番奇策高论,真如山穷水尽,忽又柳暗花明。至此信陵君顿消前念,用侯生之谋,如姬果然冒死为公子窃得虎符,朱亥果然为公子效命椎杀晋鄙,侯生也果然如约“北向自刭”以报公子,信陵君终于完成了却秦存赵的不世之功。如姬之乐于冒死窃符,是因为公子藉士之力替她报了父仇。写如姬,写侯生,写朱亥,都为了突出士的作用;写士乐为公子用,愿为公子死,又无不是着力刻画公子的品节高义,深得人心。文章一起,从礼遇侯生缓缓写来,信笔点染,娓娓而道。写到强秦围赵,渐觉风起云涌,波翻浪急;及至却秦存赵,则风驰电掣,四方辐辏,全文结穴。至此,每个人物都显示了作用,对曩者朱亥之不谢公子,也作了交代。回观前段缓缓写来,似信笔点染之处,竟无一处闲笔;而信陵君为国忘身之忠,谦逊下士之诚,急人危难之义,都得到酣畅淋漓、入木三分的刻画。一个崇高、丰满的形象,终于矗立于历史舞台,在后世读者心中,激起了永不平静的波澜,把司马迁对信陵君无限倾慕之意,化作了读者自己的感情,兴起“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感叹。
信陵君窃符救赵这篇文章,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手法交相为用的产物,是史乘资料与“旁搜异闻”的和谐统一体,其间取舍增删,都凝注着司马迁的思想感情。比如,却秦存赵之所以取得胜利,本非信陵君一人之力。当时楚国的春申君也曾率师救赵;平原君散家财、募死士三千人,却秦军三十里,也是取胜的重要原因(事见《史记·平原君列传》)。司马迁在这里却归美于信陵君一人,表现出鲜明的感情倾向。司马迁之所以如此倾慕信陵君,以满腔激情歌颂信陵君,是与他自己的遭遇和政治思想分不开的。他在《报任少卿书》中说过“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悦)己者容”的话。他感慨世无知己,自己“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深叹“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悲士不遇赋》)。当他身陷冤狱的时候,“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报任少卿书》)。他从这种切身遭遇出发,热切希望统治阶级中出现信陵君那样屈身下士的人物,使“才怀随和,行若由夷”之士(其才智如随侯之珠、卞和之璧一样美,品德像古代许由、伯夷一样高尚),终能展其奇策才力,建功立业。自然,他这种理想在封建社会里是注定了无法实现的,就连他笔下尽情歌颂的信陵君,也终于因谗被毁,郁郁病酒以终,成了项羽、李广一类的悲剧人物,这是时代的悲哀。
(赖汉屏)
廉颇蔺相如列传
司马迁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1] ,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2] ,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3] 。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4]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廉颇蔺相如列传(局部)
——〔宋〕黄庭坚书
秦王坐章台[5] 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驩,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6]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7] ,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8] ,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9] ,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10]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11] 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12] 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13] 者也。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14] 。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15]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驩,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16]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17]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18] 。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19] 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20]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21] ? ”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22] ,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驩,以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幾[23] ,拔之。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24] ,拔之。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25] 而罢。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26] 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收租税而平原君[27] 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奢。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于阏与。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对曰:“道远险狭,难救。”又召乐乘[28] 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秦军军武安[29] 西。秦军鼓噪勒兵[30] ,武安屋瓦尽振。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坚壁[31] ,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32] 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赵奢既已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之[33] ,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不然,必败。”赵奢曰:“请受令!”许历曰:“请就 质之诛!”赵奢曰:“胥后令邯郸[34] ! ”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秦军解而走[35] ,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36] ,以许历为国尉[37] 。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38] ,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秦数挑战,廉颇不肯。赵王信秦之间。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39] 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何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佯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阬之。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40] 之谋,曰:“赵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于鄗[41] ,杀栗腹,遂围燕。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赵以尉文[42] 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43] ,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廉颇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44] 。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廉颇卒死于寿春[45] 。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46] ,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射骑,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复请李牧。牧杜门不出,固称疾。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47] 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灭襜褴[48] ,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49] ,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庞煖[50] 破燕军,杀剧辛[51] 。后七年,秦破赵,杀将扈辄[52] 于武遂城,斩首十万。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于宜安[53] ,大破秦军,走秦将桓 [54] 。封李牧为武安君。居三年,秦攻番吾[55] ,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56] ,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57] 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蔥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废司马尚。后三月,王翦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蔥,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58] 。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注〕 [1] 赵惠文王十六年:公元前283年。 [2] 阳晋:齐邑,故址在今山东郓城西。[3] 宦者令:宫中宦官的首领。舍人:王公贵官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 [4] 楚和氏璧:楚人卞和得玉璞先后献给楚厉王、武王,琢玉的匠人都说是石头,王以为诳,先后断去其左右脚。文王立,卞和抱璞哭于山中,王使琢玉的匠人剖璞,得宝玉,因命为和氏璧。事见《韩非子·和氏篇》。 [5] 章台:秦离宫名,故址在今陕西长安县,渭水南岸。 [6]“严大国”句:敬畏大国的威严而表明尊敬的心情。 [7] 列观:一般的台观,不是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这里指章台。[8] 有司:职有专司的官吏。案图:依照地图。 [9] 设九宾于廷:当时外交上最隆重的礼仪,由傧相九人依次传呼接引上殿。 [10] 广成传:宾馆名。传:传舍,宾馆。 [11] 径道:小路。[12] 缪公:缪,同“穆”。穆公即秦穆公,春秋五霸之一。 [13] 坚明约束:坚决明确地遵守信约。[14] 镬:大锅。 [15] 嘻:这里指苦笑声。 [16] 上大夫:古官名,周王室及诸侯各国,卿以下有大夫,分上、中、下三等。 [17] 石城:赵邑名,故城在今河南林县西南。 [18] 渑池:古城名,一作黾池,因南有黾池得名,在今河南渑池西。 [19] 盆缻:盛酒的瓦器,秦人敲击作为唱歌的节拍。[20] 右:这里指上位。 [21] “公之视”句:你们看廉将军比秦王怎么样?[22] 负荆:背着荆条表示愿受责打,古代表示认错服罪。 [23] 幾:古地名,在今河北大名东南。 [24] 防陵:古地名,在今河南安阳南。安阳:古地名,在今河南安阳东南。 [25] 平邑:赵邑名,在今河南濮阳南乐东北平邑村。 [26] 阏与:战国时韩邑,后属赵;故城在今山西和顺西北。 [27] 平原君:赵胜,战国四公子之一,因封于东武(今山东武城西北),故称为平原君。 [28] 乐乘:赵将,曾因功封为武襄君。 [29] 武安:赵邑,故城在今河北邯郸武安。 [30] 鼓噪:击鼓呐喊。勒兵:治军。此指操练人马。 [31] 坚壁:坚守营垒。 [32] 去:离开。 [33] 卷甲而趋之:脱下铠甲轻装奔袭敌人。 [34] 胥后令邯郸:等待邯郸随后来的命令。胥,同“须”,等待。赵奢既赞赏许历的进谏,又不便改变其军令,故用缓词,说等待日后凯旋邯郸,由赵王发落。 [35] 解而走:被打散逃跑。 [36] 马服君:以马服山为赵奢封号。马服山在今邯郸西北。 [37] 国尉:官名,职位仅次于将军。 [38] 长平:赵邑,在今山西高平西北。 [39] 胶柱而鼓瑟:柱为琴瑟上支弦的小木。鼓瑟成调,先须转柱调弦,若胶柱则不能定音,就弹不成曲调了。比喻赵括死读兵书,不会活用。 [40] 栗腹:时为燕相。曾鼓动燕王乘危伐赵,事见《史记·燕召公世家》。 [41] 鄗(hào浩):赵邑,在今河北邢台柏乡北。 [42] 尉文:邑名,在赵国西北境,今地不详。 [43] 繁阳:魏邑,在今河南内黄东北。 [44] 武遂:燕邑,在今河北徐水。方城:燕邑,在今河北固安南。[45] 寿春:楚地,即今安徽六安寿县。 [46] 代:古国名,战国时其地属赵国。雁门:赵郡名,在今山西西北一带。 [47] 百金之士:曾荣获百金赏赐的勇士。 [48] 襜(dān丹)褴:当时少数民族所建国名,在代国的北面。 [49] 赵悼襄王元年:公元前244年。 [50] 庞煖:赵将,素与剧辛交好。剧辛为燕伐赵,被他所杀。 [51] 剧辛:赵人,后仕燕为将。 [52] 扈辄:赵将。 [53] 宜安:赵邑,在今河北藁城西南。 [54] 桓 (yǐ椅):秦将,曾杀扈辄。 [55] 番(pān潘)吾:赵邑,在今河北平山南。 [56] 赵王迁七年:公元前229年。 [57] 司马尚:赵将,时与李牧同御王翦。李牧死,被罢黜废免。 [58] “知死”三句:知道自己将死而泰然处之,必定是大勇之人。死并非难事,难的是从容地对待死。
本篇合传与附传兼备,以写廉颇、蔺相如为主,后面附有赵奢、赵括、李牧等人的事迹。通过这五人的传略,反映了赵国从赵惠文王到赵王迁七十年间的兴亡史,同时也反映出如何使用人才的问题;强调了君主善于举贤授能,知人善任,国家就强盛,君主若良莠不分,忠奸不辨,国家就败亡的主题。
全文主要写了四个有名的故事,即“完璧归赵”、“渑池之会”、“廉蔺交欢”及“长平之战”。文章以双起法开篇,同时推出廉颇与蔺相如,而后又单写蔺相如,将廉颇的悬念留给了读者。写蔺相如,则先藉缪贤之口,道出其平时为人的性格,推崇其临机处事的智谋,为下文张本。接着才开始“完璧归赵”的故事。“完璧归赵”一事不见于《战国策》,司马迁当另有所据。整段文字写来紧凑有力,情景细腻逼真。喜怒见于色,须眉见于形,可谓理明而辞畅。短短的数语,就将紧张、危险的场面,勇敢机智的人物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禁使人由其文而想见其人,设想其事。其中尤以持璧睨柱一段最为精彩。接下来写秦王斋戒后相如徒手晋见,及今读之,犹不禁让人为之捏一把冷汗。但作者行文却从容不迫,由相如的一席话立刻将紧张的局势化为轻松,干戈化为玉帛,最后“毕礼而归之”。写来入情入理,不着痕迹;读来令人荡气回肠,时觉有一段激越悠扬的乐音回荡在心灵深处。“渑池之会”的情景则如戏,如电影。这一段文字留给读者以广阔的想象空间。那紧张危险、激动人心的场面,历历如在目前;那舌剑唇枪、互不相让的口战,仿佛就在耳旁。在这里,描写的已不是宴饮的好会,而是两国人才、智慧、勇气的决斗,是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作者用他那如椽巨笔生动而富于戏剧性地刻画了蔺相如灵活机智,不畏强暴,据理力争的英雄形象。行文紧张刺激,历历如见。在“廉蔺交欢”中,廉颇才开始正式登场。在这里,作者的写法是两人并重。先写蔺相如度量宽宏,先公后私的襟怀,次写廉颇识大局,勇于改过的勇气。在当时,廉颇以百战功勋,国家重臣,齿德兼隆的身分,向蔺相如这位后起之秀负荆请罪,可知作者突出表现的是廉颇之勇气,用笔实胜过对蔺相如之宽容的刻画,廉颇性格中真率、憨直的一面也跃然纸上。“长平之战”着重于成败之由、得失之故。作者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君主能否知人善任,关系到一个国家兴亡。宋代洪迈说:“赵括之不宜为将,其父以为不可,母以为不可,大臣以为不可;秦王知之,相应侯知之,将白起知之,独赵王以为可。故用之而败。”(《容斋随笔》卷二)长平之战的教训是惨痛的,但赵国君主仍不引以为戒,依然偏听偏信,终使廉颇报国无门,客死异邦;李牧蒙受冤屈,惨遭刑戮。赵王自断手足,自毁长城,其国不灭,难矣!
司马迁通过这四个故事成功地塑造出几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首先,司马迁善于在矛盾冲突中表现人物。他写蔺相如,主要通过完璧归赵、渑池之会、廉蔺交欢三个重要情节表现蔺相如的智勇。这三个故事反映了两种矛盾。一是秦赵之间的矛盾,一是廉蔺之间的矛盾。第一个矛盾也是主要矛盾,促成了蔺相如得以表现他的大智大勇,使赵国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他自己的地位也由一个普通门客提升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这样,秦赵两国之间矛盾发展的结果,又构成了将相之间矛盾的前因,随秦赵矛盾的暂时缓和,廉蔺之间的矛盾突出了。但主要矛盾的始终存在,蔺相如的高瞻远瞩及廉颇的刚直敦厚使得廉蔺之间的矛盾终于得以消解。司马迁就在这两个矛盾的展开中完成了他理想中典型的儒家将相的形象塑造。其次,司马迁还善于在对比中显示人物的性格。所谓个性,就是这个人区别于其他人的独特的性格,这种区别也只有在对比中才能鲜明地表现出来。如蔺相如对强秦的英勇无畏与对廉颇的谦让退避;廉颇对蔺相如的前倨与后恭;蔺相如的大智大勇与秦王的色厉内荏;赵奢用兵之明与赵括纸上谈兵;众人对赵括的明察与赵王对赵括的不察……这些对比,就像画家用了鲜明的色彩一样,使人的感观出现强烈的反差,作者所要表现的形象就强烈地留在读者的脑海里了。
另外,司马迁也是塑造典型的大师。他笔下的每一个传记都有一个生命,他所有的素材都为之而组织。他尽可能去创造、去维护、去发扬这一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马迁可谓一个出色的摄影师,他总是选取最好的镜头,捕捉最完美的瞬间。在同一景色里,他会为他们拍合影,但更多的是特写。他能准确地把握作品的重心,由于这重心而构成了整个作品的完整。在这种意味上,他又是一个卓越的肖像画家,也是一个优异的雕刻家。同时,他也像一个大音乐家一样,在他的作品里奏着独有的旋律。而这旋律,使他的文章有着无比的韵味。在他精心谱写的旋律的起承转合处,可以强烈地体会到司马迁对结构是何等地惨淡经营而又挥洒自如,匠心独运。在本文所写的众人中,廉颇为赵国宿将,而死于最后。故行文以廉颇为经,以蔺相如、赵奢、赵括、李牧为纬,对这些人的记述详备,而对廉颇反而简略。于此最见司马迁意匠之妙。在叙次诸人时,又以廉颇缨络其间,前后一线相承,不致散漫。李牧最晚出,而死于廉颇之后,故司马迁先安排李牧与廉颇事迹相关之处,再详细叙李牧之事,中间再次点出廉颇,尽得参差之法。在这里,司马迁为增加文字结构之美,已把廉颇作为一种重复的事项,让他的出现就像一种旋律,又像建筑长廊中的列柱似的,构成一种连绵回环的气势。在文章的末尾,太史公的评又留有独特的余韵,令人读后掩卷深思。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司马迁不仅构筑了结构宏大的《史记》纪传体例,而且在结构的每一细节上他更是精雕细刻,极尽巧匠之能事。
本文的语言,无论是叙事,还是对话,都达到极高的境界。其叙事语言奇而韵。所谓奇,就是自秦文的矫健而变为疏荡淡远;所谓韵,就是经楚辞的洗礼,使疏荡处不流于偏枯躁急。其对话语言极为贴切与传神,起到叙事语言所无法替代与企及的功效。整篇文字笔酣墨饱,神完气足,令人把玩不已!
(安平秋 李宇)
魏其武安侯列传
司马迁
魏其[1] 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2] 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3] 。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4] 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5] 言曰:“千秋之后[6] 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7] ,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8] 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9] 。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10] 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11] ,则妻子毋类[12] 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13] ,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14] 。难以为相,持重[15] 。”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16] ,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17] ,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18] ,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19] 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20] ,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21] 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22] 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23] 。令列侯就国,除关[24] ,以礼为服制[25] ,以兴太平。举適诸窦宗室毋节行者[26] ,除其属籍[27] 。时诸外家[28] 为列侯,列侯多尚[29] 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30] 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
武安者,貌侵[31] ,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32] ;蚡以肺腑[33] 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34] ,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35] ,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36] 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37] 。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 [38] ;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39] ,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40] ,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41] 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42] 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馀,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43] ,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44] ,劲兵处[45] ,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46] 。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47] 。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48] 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49] 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50] ,横于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51] 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52] 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53] 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54] !请语魏其侯帐具[55] ,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埽,早[56] 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57] 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58] 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驩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59] ,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60] ,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61] ,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62] ,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63] 。灌夫不悦,起行酒[64] ,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65] 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胸,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66] ,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67] 。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68] 。遂案其前事,遣吏分曹[69] 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70] 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71] 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72] 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73] '。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馀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生平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74] 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75] 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76] ;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77] ,召韩御史大夫载[78] ,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79] ! ”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80] ,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齚舌[81] 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82] 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83] 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84] ,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其常[85] 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86] 。”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87] 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88] ,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89] 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90] 。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91] ,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92] ,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93] 。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94] 贵而好权,杯酒责望[95] ,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96] ,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注〕 [1] 魏其(jī机):汉县名,属琅邪郡,故址在今山东临沂市南。 [2] 观津:汉县名,治今河北武邑东南。 [3] 詹事:官名。始设于秦,汉代沿设。掌管皇后、太子家事。 [4] 燕:通“宴”。 [5] 从容:随便;闲暇无事。 [6] 千秋之后:指死后,乃避讳的说法。 [7] 门籍:进出宫殿门的名籍。 [8] 王孙:窦婴的字。 [9] 亢礼:用平等的礼节相待。亢,通“抗”,抗衡。[10] 屏:通“摒”。屏居:摒除杂事而隐居。 [11] 两宫:东宫和西宫,借指窦太后和汉景帝。螫(shì是):蜂蝎用针钩刺人,这里是加害的意思。 [12] 毋类:绝种,一个不留。毋,通“无”。[13] 爱:吝惜。 [14] 易:轻率。 [15] 持重:担当重任。 [16] 诸郎:指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郎官。 [17] 辩:善于言辞。口:口才。 [18] 称制:指太后代替皇帝执掌政权。制,皇帝的命令。 [19] 用事:当权。 [20] 微言:含蓄地说。风:通“讽”,暗示,劝告。 [21] 吊:告诫,警告。[22] 毂(gǔ古):车轴。推毂:本义指推车前进,这里比喻推荐人才。 [23] 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场所。 [24] 除关:废除关禁。 [25] 以礼为服制:按照古礼来规定吉、凶、宾、军、嘉等服装制度。 [26] 举:检举。適:通“擿”,揭发。节行:品质,行为。 [27] 属籍:指宗谱。 [28] 外家:外戚。 [29] 尚:高攀门第,结成婚姻。 [30] 黄、老:黄帝,老聃。指代道家。 [31] 侵:通“寝”,矮小丑陋。 [32] 富于春秋:年纪还轻。 [33] 肺腑:亲信。 [34] 折节:使……降低身分。诎,通“屈”,使……屈服。 [35] 移日:日影移动了位置,指时间很长。 [36] 考工地:考工官署的地盘。 [37] 桡:通“挠”,委屈。私桡,私自降低身分。 [38] 曲 (zhān沾):旗杆上端弯曲的长幡,古代国君用来招徕贤能的仪具。 [39] 舍人:战国和汉初王公贵官的家臣。 [40] 死事:效忠国事而死者。 [41] 若:或。 [42] 壁:营垒。 [43] 瘳(chōu抽):痊愈。 [44] 交:交通要道。 [45] 劲兵处:强大的军队驻扎的地方。 [46] 轻重不得:争论是非,意见不合。 [47] 钧:通“均”,平等。 [48] 多:推重,称赞。 [49] 已:兑现。 [50] 为权利:争权夺利。 [51] 引绳批根:引绳犹言纠举,批根有排除之意。合为成语,作动词用,以“生平慕之后弃之者”为其宾语。指平素仰慕窦婴,与之结交,后又因其失势而弃之的势利小人,窦婴也想倚靠灌夫与他们算算账。 [52] 有服:为姊服丧。 [53] 况:通“贶”,恩赐。临况:光临。 [54] 解:解说,推托。[55] 帐具:用为动词,陈设帐具。 [56] 早:趁早,提早。 [57] 鄂:通“愕”,惊讶。 [58] 属:邀请。[59] 望:怨恨。 [60] 郄(xì戏):通“隙”,嫌隙。 [61] 居间:从中调解。 [62] 为寿:敬酒祝福。[63] 膝席:双膝跪在席上。 [64] 行酒:依次敬酒。 [65] 呫嗫(chèniè彻聂):耳语的声音。[66] 更衣:入厕的委婉说法。 [67] 传(zhuàn转)舍:供宾客住宿、休息的处所。 [68] 居室:官署名,是当时囚禁犯罪官员及其家属的地方。 [69] 分曹:分批。 [70] 锐身:挺身而出。锐,疾进。 [71] 辟倪(bìnì必逆):通“睥睨”,窥伺。 [72] 凌轹(lì立):践踏,压迫。 [73] 披:分裂。[74] 局趣:通“局促”。 [75] 藉:蹂躏,践踏。 [76] 录录:通“碌碌”,无所作为。 [77] 止车门:宫禁的外门名。百官上朝时,至此门必须下车。 [78] 载:意为同载,即同乘一辆车。 [79] 首鼠两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意思。 [80] 待罪:官吏自称任职的谦词。 [81] 齚(zé责)舌:咬着舌头,指无话可说。 [82] 贾竖:对商人的贱称。 [83] 簿责:按案卷上的记载来追究罪行。[84] 不雠(chóu仇):与事实不符。 [85] 常:通“尝”。 [86] 以便宜论上:用灵活方便的办法向皇帝报告。 [87] 大行:指刚刚死去的皇帝。 [88] 病痱:即中风。 [89] 襜褕(chányú缠鱼):短衣。 [90] 治:究查治罪。 [91] 宫车晏驾:皇帝去世的委婉说法。 [92] 直:认为……正确。[93] 日月之际:指武帝初即位由太后称制时。日喻武帝,月喻太后。 [94] 负:依恃,倚靠。[95] 责望:苛责,怨恨。 [96] 载:通“戴”,拥护,爱戴。
《魏其武安侯列传》描写汉代魏其与武安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是揭示“外戚专权”这种历史现象的最早记载,也是一篇用精雕细刻的写实手法再现历史人物形象的传记作品。
在这篇列传中,人物故事的展开非常纷繁复杂。窦婴、灌夫、田蚡是这场倾轧斗争的主角,但是演成这场纠纷,构成这个人情势利的世界的,远不止这三人。宾客游士、朝廷大臣,甚至武帝本人,都是其中的重要角色。用何种手法来表现如此众多的人物形象及复杂的矛盾和深刻丰富的思想内涵,是这篇传记成败的关键。文章起首先写魏其,介绍其身分及性格,揭开了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的序幕,写其由得势到失势被冷落的过程,然后以“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引入武安,并与魏其相对照,使田蚡未贵时的奴颜媚骨和得势后的傲慢无礼,遥相呼应,形成强烈对比。以武安之盛反衬魏其之疏,然后在两人矛盾斗争展开当中写灌夫,三人的事迹纠结在一起,难分难解。当矛盾斗争达到最高潮时,武帝、王太后等人都被卷了进去,使矛盾冲突在更广阔、更深刻的领域发展,最后以两败俱伤而告结束。司马迁先分别叙列三人的出身性行,介绍人物,交代关系,然后再捏合在一起,紧紧围绕三人的纠葛和矛盾斗争来写,在三人事迹转接过渡的地方,采用似了非了的写法,十分注意人物、事件、情节的穿插照应,结构虽较复杂,但发展脉络十分清楚。正如清人李景星所说:“传以魏其、武安为经,以灌夫为纬,以窦王两太后为眼目,以宾客为线索,以梁王、淮南王、条侯、高遂、桃侯、田胜、丞相绾、籍福、赵绾、王臧、许昌、庄青翟、韩安国、盖侯、颍阴侯、窦甫、临汝侯、程不识、汲黯、郑当时、石建等许多人为点染;以鬼报为收束,分合联络,错综周密,使恩怨相结,权势相倾,杯酒相争,情形宛然在目。奇文信史,兼擅其长,宜乎于古今家中首占一席也。”(《史记评议》)
司马迁除对人物传记的结构极费斟酌外,还非常注意运用多种艺术手法,生动地描绘和表现历史人物。在细密地刻画事件时,注意通过场面的描写来表现人物,在事物的发展和矛盾冲突中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在这篇传记中,司马迁选择的事件大至对皇帝的直言忠谏和到敌垒中斩将拔旗,小至作客应酬,举止谈笑,都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和摹写,从而构成惊心动魄、引人入胜的情节。有时在事物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场面,往往是集合了各种矛盾的焦点,在这样的关键性时刻,人物往往受到无法回避的考验,性格特征的表现最为明显。“东朝廷辩”是这篇传记情节的高潮,在这个场面中,既写出了斗争双方的争吵,又写出了与事件有关的人物的不同面貌。在这矛盾的尖锐冲突中,灌夫、魏其、武安这些前台主要人物的性格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形象更加鲜明。而当时在场的朝中号称正直的官吏虽认为窦婴有理却不敢开口,武帝也无可奈何,充分体现出当时外戚气焰的嚣张。
用个性化的语言展示人物性格,用那些在特定的具体的语言环境下最能表现出他们为人特征、最能表现人物心理情绪的语言来塑造人物形象,是这篇传记的另一大特点。在“灌夫有服,过丞相”一大节中,司马迁叙事称武安为“丞相”,魏其面称武安始终为“将军”,而灌夫对魏其说“得过丞相”,称谓很不统一。这是司马迁从人物性格心理出发,有意为之。不同的称谓体现了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心理状态,起到了进一步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正如钱锺书所评价:“夫私家寻常酬答,局外事后只传闻大略而已,乌能口角语脉以致称呼致曲入细如是?貌似记言,实出史家之心摹意匠。此等处皆当与小说、院本中对白等类耳。”(《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
《魏其武安侯列传》中所写“东朝廷辩”时几个人物的对话,也足以使我们看出司马迁非常善于通过人物对话来显示人物性格的特点。田蚡的阴险、骄横、无耻;御史大夫韩安国的老于世故和圆滑;汉武帝对田蚡的不满以及对群臣庸懦的愤慨;王太后的偏袒和蛮不讲理,都在富有特征的对话中表露无遗,使其成为全文情节的高潮,把这场涉及到整个封建统治阶级上层内部矛盾总暴露的争斗写得有声有色,淋漓尽致。像这样精彩的人物对话,传中还可以举出很多处。宋人陈善《扪虱新话》云:“读窦灌田蚡传,想其使酒骂坐,口语历历,如在目前。”这种评价是毫不过分的。传中还引用颍川儿歌:“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来诅咒灌氏的横暴。注意从民间吸收一些生动、活泼、形象、精练的语言,这也是《史记》人物传记产生艺术魅力的原因之一。
再看《魏其武安侯列传》的结尾。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评论道:“有三传联为一气,事一而人三,则每传不能不划清界限;顾三人终局,必待第三传之末始能分晓,而每传中又宜有收笔,此应如何分界者?乃史公各于本传之末,各用似了非了之笔,读之雅有馀味,则《魏其灌夫武安列传》之收笔是也。三传中惟武安得保首领以没,不就刑诛,故收束处用淮南王馈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馀味盎然。”曾国藩在《求阙斋读书录》中也有评论:“前言灌夫亦持武安阴事,后言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至篇末乃出淮南遗金财事,此亦如画龙者将毕乃点睛之法。”田蚡“受淮南王金”这一阴私,在传文中先后提到过三次,但并没有清楚地交代,而是埋下伏笔,制造和加强悬念,直到淮南王谋反之事败露以后,才用补叙的方法点明。这样将事情的真相放在最后揭晓,既符合事情本身发展过程,合情合理,又收到使读者恍然大悟的强烈效果,从而对人物形象的认识也加深了几层。司马迁的文章十分讲究收笔,本文即是一例。
(安平秋 杨海峥)
周亚夫军细柳[1]
司马迁
文帝之后六年[2] ,匈奴大入边。乃以宗正[3] 刘礼为将军,军霸上[4] ;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5] ;以河内[6] 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
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7] 弓弩,持满[8] 。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9] 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节[10] 诏将军:“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11] 。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12] 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13] 。至营,将军亚夫持兵[14] 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为动,改容式车[15] 。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
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称善者久之。
〔注〕 [1] 军:驻军。细柳:古地名,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渭河北岸。 [2] 文帝后六年:公元前158年。 [3] 宗正:官名,为皇族事务机关的长官,多由皇族充任。 [4] 霸上:古地名,因地处霸水西高原上而得名,在今陕西西安市东,为当时军事要地。 [5] 棘门:古地名,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6] 河内:汉郡名,辖境相当今河南黄河以北,京汉铁路(包括汲县)以西地区。 [7] 彀(gòu够):拉开。 [8] 持满:拉弓使满。 [9] 都尉:武官名。 [10] 持节:手持符节。符节是代表朝廷的信物,调动军队的凭证。 [11] 壁门:营门。 [12] 从属车骑:跟随皇帝前来的车马。 [13] 按辔徐行:控制着马缰绳,使车马慢慢走。 [14] 兵:兵器。 [15] 改容式车:改容,改变面容。指表情变得严肃。式车,在车上俯身而抚车前横木,表示敬意。式,同“轼”,车前横木。
这篇文字节选自《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周勃是汉代开国元戎,他死后由其长子周胜之袭封侯爵。后胜之因犯罪削封,汉文帝才选周勃诸子中的贤者、当时担任河内守的周亚夫作爵位的继承人。文帝后元六年(前158),匈奴入寇,亚夫奉命领军防守长安,驻军细柳。其实这次匈奴入侵,历时不过一个多月,因汉军戒备森严,以匈奴引兵退却而结束,对长安仅仅是一场虚惊。按照《史记》笔法,只须在头一段“以备胡”的后面,加上“居一月,虏遁,罢”六个字,即可交代这段史实。但这次周亚夫驻军细柳,是他袭封条侯、走上历史舞台之后的首次亮相,也是他受知于文帝,成就功名事业的开端。为了让这位汉初著名将相第一次出场就给人以鲜明深刻的印象,司马迁写了如上一大段文字,而且把这段文字写得曲折回环,起伏跌宕,极具精神,充分展示了周亚夫的才华与个性。
扬雄《法言·君子篇》说:“子长(司马迁字)多爱,爱奇也。”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也说:“太史公记事……或旁搜异闻以成其说,然其人好奇而词省。”苏辙评《史记》,谓“其文疏荡,颇有奇气”(《上枢密韩太尉书》)。“奇”是《史记》的基本艺术特色。其事奇而信,其文奇而雄。这种艺术特色,在《周亚夫军细柳》一节文字中,得到充分的印证。
文章第一句,就大书特书“匈奴大入边”。不必具言入边的匈奴有多少军马,分几条路线,攻到了什么地方,用了这“大入边”三个字,顿觉烽火烛天,胡尘匝地,一派紧张气象。司马迁让周亚夫在这严峻的时刻出场,一起便有激荡雄奇之气,蓄于笔端。
大战迫在眉睫,京都安危系于旦暮,周亚夫如何部勒士卒,经营防务,自是题内应有之义。司马迁于此只字不说,却突然转出“上(汉文帝)自劳军”大段精雕细刻的文字,真是起落无端,奇变莫测。天子劳军,礼仪隆重,屯军的将帅,当然要亲自送迎。当车驾进入长安东面霸上刘礼将军营中和长安东北棘门徐厉将军营中时,两位将军都大开营门,任劳军队伍驰骤而入,而且恭恭敬敬地迎送。人臣之礼如此,本是常情常态,这些也只是三言两语带过。待劳军车驾来到周亚夫大军驻地细柳,还在营外防御工事的大门边,迎接天子车驾的竟是披甲执刀、张弓搭箭的军士。劳军的先行队伍马到门前,军士闭门不纳。这情况就透着奇。此时卫士传呼天子将至,满以为守军会立刻开门。谁知守门军将严正回答:“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连皇帝的命令也行不通了,又是一奇。等到文帝亲至,同样被拒于门外,更是奇中之奇。直到文帝派人手持符节以诏亚夫,他才传令打开防御工事的大门;但自己依然稳居中军,不来接驾,这更是一种奇异现象。天子车驾进了壁门,守门士吏居然传亚夫将令:“军中不得驱驰”,使文帝只好“按辔徐行”。堂堂汉家天子,不得不听命于属下将军,接受军令的约束,小心翼翼地行动,这在中国封建时代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奇事。直到文帝进入中军营帐,周亚夫才出来接驾,却又不跪拜山呼,而是介胄戎装,持刀而揖,以军中之礼见当今天子。为人臣而平揖至尊,见了皇帝居然手持利刃,那行动,就不止令人感到奇,而且不能不为之一惊,将以为变生不测。更奇怪的是,这位汉文帝不但不责怪亚夫,反而为这位将军的威严整肃而动容,俯下身躯,抚着车前横木,表示敬意。这节劳军文字,其事则曲折起伏,变化迭起;其文则奇峰间出,波诡云谲。无怪乎劳军完毕车驾走出军门后,“群臣皆惊”;而识将才、赏奇士的汉文帝,却嗟然而叹,称赞周亚夫是“真将军”。
前面说过,“奇”是司马迁《史记》的主要艺术特色。但司马迁决非猎奇自炫、取媚流俗的作家。他的《史记》向称“实录”,决非小说家言。《史记》之奇,乃在善于在曲折奇特的情节中显示人物性格。他笔下的历史人物,性格统一,有血有肉,因此读之者感到文虽奇而事可信。这就是刘勰在其《文心雕龙·辨骚》中说的:“玩华而不坠其实,酌奇而不失其真。”
这段文字的章法结构,虽剪裁一节而自成篇章。一起写三位将军的防地,两陪一正,两虚一实,对比映衬,使周亚夫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结尾文帝一段议论,仍以霸上、棘门作陪衬,一起一结,先后辉映,显得章法严整而不失自然。对文帝,对亚夫,一笔两到,既突出亚夫,又显示出文帝的知人善任,犹其余事。
(赖汉屏)
万石君[1] 传
司马迁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2] 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3] 。
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4] ,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5] ? ”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愿尽力。”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6] ;以奋为中涓[7] ,受书谒[8] ;徙其家长安中戚里[9] 。——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太中大夫。无文学[10] ,恭谨无与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惮之[11] ,徙奋为诸侯相。
奋长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孝景帝季年[12] ,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13] 。过宫门阙,万石君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焉[14] 。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15] 。子孙有过失,不谯让[16] ,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17] 固谢罪;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18] 在侧,虽燕居必冠[19] ,申申[20] 如也。童仆[21] 如也,唯谨。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22] ,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23] ,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24] 。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25] ,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身自浣涤[26] ,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27] 。
万石君徙居陵里[28] 。内史庆醉归,入外门[29] 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30] ! ”乃谢罢庆[31] 。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32] 中卒。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馀,建亦死。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33] ,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34] 。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35] ,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36] 矣,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37] ,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元鼎五年[38] 秋,丞相有罪,罢。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39] ,桑弘羊[40] 等致利,王温舒[41] 之属峻法;兒宽[42] 等推文学致九卿,更进用事[43] 。事不关决于丞相[44] ,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元封四年[45] 中,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46] 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適[47] 之。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48] ,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49] 。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罢驽无以辅治,城郭仓库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辞位;君欲安归难乎?”以书让庆,庆甚惭,遂复视事。
庆文深审谨,然无他大略为百姓言[50] 。后三岁馀,太初二年[51] 中,丞相庆卒,谥为恬侯。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代侯。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免为庶人。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庆死,后稍以罪去[52] ,孝谨益衰矣。
〔注〕 [1] 万石君:石,十斗为一石。石奋及四个儿子均食禄至二千石,故汉景帝称呼石奋为“万石君”。汉例:二千石实际月俸为一百二十斛。 [2]赵:古国名,战国七雄之一。疆域有今山西中部、陕西东北角、河北西南部。 [3] 温:古国名,原名苏,建都于温,亦称温,故城在今河南温县西南。 [4] 河内:楚汉时郡名,辖境当今河南黄河以北,京汉铁路(包括汲县)以西地区。 [5] 若何有:你家有些什么人。 [6] 美人:嫔妃的称号。《汉书·外戚传序》:“美人视二千石,比少上造。”[7] 中涓:官名,在内宫管理清洁之事,皇帝亲近之臣。 [8] 受书谒:负责宫中文书往来及谒见之事。 [9] 戚里:帝王外戚聚居之地。 [10] 无文学:“文学”指儒术。此言石奋不懂儒术。 [11] “及孝景”三句:景帝为太子时,石奋为太子太傅,深为石奋所拘苦,不得自肆。现在即帝位,石奋位居九卿,近在上前,景帝怕石奋又来限制他的行动。 [12] 季年:末年。 [13] 以岁时为朝臣:言石奋已告老退休,只在岁时节日参加朝贺。 [14] “见路马”二句:言石奋见到皇帝乘用过的大车、御马,必定要伏于车前横木上致敬。路,通“辂”,大车。式,通“轼”,车前横木。 [15] 不名:不呼其名。 [16] 谯让:责问。 [17] 肉袒:赤膊。 [18] 胜冠者:有资格戴冠的人。指二十岁以上的人。 [19] 虽燕居必冠:即使是闲居,石奋也要把帽子戴上,以示严肃。 [20] 申申:整饬貌。 [21] (yín银):谨敬貌。 [22] 质行:行为踏实质朴。[23]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建元为汉武帝刘彻年号。 [24] 以文学获罪:郎中令王臧等行儒术,上书请武帝立明堂以朝诸侯。窦太后治黄老,不爱儒术,暗查得他们的过失,以此责备汉武帝,武帝要处分王臧等,王臧等自杀。 [25] 文多质少:文,讲排场,尚浮夸。质,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事。 [26] 子舍:别于正房的旁室。“取亲”二句:取父亲(指石奋)的内衣裤隐身于侧近暗处亲自浣洗。 [27] 亲尊礼之:亲自向石奋表示敬意。 [28] 陵里:长安城内一街道名。[29] 外门:指里巷口上的大门。 [30] 固当:理所应当。这是故意说反话,讽刺石庆。 [31] 乃谢罢庆:意谓喝令石庆走开。 [32]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33] 事下:奏章经皇帝批阅后发还。 [34] “马者”三句:“马(馬)”的曲笔为马尾,四点为四足,共五笔;现在少写一笔。 [35] 御出:给皇帝驾车出行。 [36] 简易:单纯。 [37] 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 [38]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 [39] 公家用少:国家缺乏财物。 [40] 桑弘羊(前152—前80):出身商人家庭,武帝时任治粟都尉,领大司农。 [41] 王温舒(? —前104):武帝时任河内太守,入为中尉。曾镇压豪强。 [42] 兒宽(? —前103):治《尚书》,为孔安国的弟子,武帝时官至御史大夫。兒,古“倪”字。 [43] 更进用事:一个跟着一个掌握大权。 [44] “事不”句:大事不通过丞相。[45] 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 [46] 无名数者:没有户籍的“流民”。 [47] 適:通“谪”,惩罚之意。 [48] 不能与其议:不可能参与议论其事。 [49] “而案”句:案,查处。这句说,查处御史大夫以下提议移民以作为惩罚手段的人。 [50] 无他大略:没有别的重大建议。 [51] 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 [52] 后稍以罪去:稍,逐渐。此言后来逐渐因犯罪被撤职。
《论语·阳货篇》说:“乡愿,德之贼也。”什么人可称之为“乡愿”?为什么孔子说“乡愿”是“德之贼”? 《孟子》在《尽心篇下》中对此作了解说。“乡愿”是一种看似忠诚老实,其实虚伪透顶的好好先生,是无所作为的庸才,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所谓“德之贼”,就是外窃有德之名,内伤德义之实,因此孔子深责之。《万石君传》记述的石奋父子,正是这样的“乡愿”,这样的庸才、奴才、伪君子。司马迁看不起这种人,更不满当时统治者倚重庸才的用人之道,因此写了《万石张叔列传》以讥之。这里的《万石君传》便是从《万石张叔列传》中节选出来的。
石奋原来不过是汉高祖刘邦的一个“小吏”。靠为人“恭敬”,仗着他姐姐是刘邦的小妾(美人)这种裙带关系,官至太中大夫,食禄二千石。司马迁对他的总体评价是“无文学,恭谨无与比”八个字,即不学无术,唯知恭谨而已,是一个典型的奴才。司马迁集中笔墨刻画他“归老于家”的言行,取材便具深心。因为,石奋居家,志趣都在于培养其子孙成为与自己一样恭顺孝谨的奴才。由于他身体力行的培育,才出了石建、石庆那样一批“二千石”,使之成为一种家风,形成了一种“矫俗干名”的社会风气。必须揭露他家居生活的种种矫饰,才能收鞭辟近里之功。石奋每逢年关节日上朝,经过宫门,一定要下车步行;见了皇帝乘坐过的车马,要恭恭敬敬行礼;有时皇帝颁赐食物给他,他在家里也要叩头拜谢,匍匐在地下吃:对皇上,真可谓毕恭毕敬。对待家里人,则装模作样,不近人情。子孙看望他,他要穿上朝服接见;不呼子孙之名而称其官衔,行官场中上下级相见之礼,这已经显得滑稽。更可笑的是,子孙办错了事,他从不正面教育,故意不坐正位,对案不食,俨然如丧考妣。一定要弄得几个儿子责难办错了事的人,还得请亲长出面求情,直至犯错误的儿孙肉袒请罪,才肯罢休。为了一点点小事,不惜闹得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连仆役也惴惴不安。他自己成天戴着大官帽,正襟危坐,巍巍然像庙里木雕泥塑的神像一般。为什么处分家里的儿孙,一定要惊动亲邻长老,这样小题大作呢?无非故意扩大事态,作自我宣传。不如此,他的“恭谨”之名怎能传闻乡里郡国,一直传到皇上耳中?他这种奴化教育,果然非常有效,于是出现了“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的滑稽剧。老头子伤心落泪,儿孙不敢不遵命伤心落泪,尽管他们对死者不一定有什么感情。司马迁对此作了穷形尽相的刻画后,又补了一笔:“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质行”是质朴、踏实之意。正因为齐鲁之儒崇尚质朴,不善于虚伪矫饰,因此才自叹不如,这话的讽刺意味不是十分深长吗?
石奋靠伪装恭谨起家,在他的教育下,两个儿子石建、石庆,也凭“不言而躬行”的“孝谨”,猎取了高官厚禄。从此,这两人便继承父业,着实在“孝谨”上下功夫。石建官居“郎中令”,是朝廷亲贵,休假回家居然偷偷地给老父亲浣洗内衣内裤。而且,洗之前取出,洗好后送还,特意经内侍之手,这不是存心假内侍之口,延誉乡曲么?文中写得最形象生动的是误书马字一节。石建呈给皇上的书奏中,马字少写了一笔,他大呼“误书!马字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几句话,声口毕具,读之如面对其人。为了一处笔误,竟然如此惶恐,已经不近人情。司马迁又写道:“事下,建读之。”原来石建这场惊慌,是奏章批阅发还之后重读旧文时的事。本已事过境迁,皇帝并未发现缺笔,却装得如此紧张,这不是矫揉造作以博恭谨之名吗?石奋的幼子石庆,更深得乃父衣钵。他身为太仆,位列九卿,陪侍武帝乘车外出,武帝在车中问他用几匹马驾车,他明明一望便知是六匹马,却故意“以策(马鞭)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寥寥十字,活活画出一个故作周至以博忠诚孝谨之名的奴才。司马迁的笔,不止尽相,而且诛心。他接着写一句:“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石庆是石奋四个儿子中心地最单纯的一个,尚且如此装模作样,其他几个就不言可喻了。冷冷一言,笔锋入骨。
石建官居显要,石庆后来做了丞相,要把这两个人物写深刻,不能只记其生活琐屑,还必须写他们如何处理国家大政。石建为官的秘诀是:他向皇帝议论朝政时,“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背着人恣意放言,在廷议时却只字不说,这就刻画出他两面派的嘴脸、阴暗圆滑的深心。石庆比其兄更胜一筹。他身为宰相,把朝政一概诿之于桑弘羊、王温舒诸人,自己只是唯唯诺诺,不置可否,所谓“醇谨而已”, “无能有所匡言”, “然无他大略为百姓言”——作了九年丞相,时当多事之秋,上不能向皇帝进匡济之言,下不曾为百姓辛苦说一句话,乍看也许以为他是个十足的无所作为的庸才。其实,司马迁告诉我们,石庆为人“文深审谨”。意思是,城府极深,精细谨慎,并非全无才具。他那种“庸”,是伪装出来的自保之术,他是个十足的“乡愿”。
文章结尾,司马迁意味深长地写道:“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益衰矣。”可见,“孝谨”原不过他们求显达、保名禄的手段;一旦丢了官,名禄不保,“孝谨”也就不要了。一语破的,把石奋家族的伪装彻底撕毁了。
这篇《万石君传》最能体现王世贞《艺苑卮言》评《史记》那句话:“婉而多讽。”司马迁写石奋父子,极像是给“不言而躬行”的贤者立传,“驯行孝谨”、“不言而齐国大治”之类的话,看上去都像是赞美这些忠诚老实的人,因此曾骗过不少读者。明代人吴国伦就曾指出石氏父子的行为“近于亵”、“近于矫”、“近于谀”,而深叹《史记》颂扬石氏父子不当,“悲世人不察”。可见他也以为司马迁是颂扬他们,并没有领会他“婉而多讽”的艺术匠心。司马迁写石氏父子,于“刻露尽相”之外,往往在不要紧处轻轻挑一笔,便取得正言反出、点睛飞动的艺术效果。像上文分析过的“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 “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 “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益衰矣”:这些话,都是婉而多讽之言,画龙点睛之笔。他这种讽刺艺术,妙在不动声色。对人物的“外美”,似尽力张扬;对其内在本质的丑恶,却只挑起轻纱帷幕的一角,让读者一瞥之余,发出会心的微笑,文字马上又回到正面,出以庄语。粗读之不免扑朔迷离,细味之涵蕴不尽。刘熙载《艺概·文概》说:“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然此一语正不在大声以色,盖往往有以轻运重者。”“一语千钧”、“以轻运重”,正是本文讽刺艺术的特色。
世称太史公善传奇人。这石奋一家,当然算不上“奇人”。要说奇,只是平庸得出奇,虚伪得出奇。历仕汉高祖、文、景、武帝,其中不乏英主。以英主而重此平庸,倒说得上是奇中之奇。看来,石奋一家之所以享禄至万石,历四君而荣宠不衰,是因为统治者既得天下后,须要树立这种恭顺的奴才以为天下仕宦者的极则。奴才总比隽才好驾驭,更能令主子放心。才智之士多数奇不遇,奴才却高居要津,这正是千古才士的悲慨,司马迁“愤懑”之所集。司马迁的笔锋,透过奴才,微讽主子,便是他“舒愤懑”的一端。因此说,这篇文字,立意构思,都在高处。
《万石君传》写的是貌似恭谨、内怀机巧的大人物,司马迁以冠冕堂皇的形象写活了一群小丑。《史记》另一篇《滑稽列传》,则是写貌似小丑、内怀忠义的小人物,司马迁以谑浪笑傲的形象写活了一群智辩之士。他写的优孟之类的小丑,读之反令人肃然起敬;他写的石奋之类的大人物,读之只令人恶心。这种诙诡捭阖的文风,变化莫测的艺术手段,正好表现了那个薰莸不分、人妖颠倒的社会现实。清人刘大櫆《读万石君传》说:“迁之报任安者曰:‘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而全躯保妻子之臣媒孽其短,诚私心痛之。’彼石奋者,特全躯保妻子之臣而已。……后之为人臣者……则或以万石君自况,是自处于阉媚之小人也。”他的话说出了司马迁的深心。
(赖汉屏)
郭解传
司马迁
郭解,轵人[1] 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2] ,慨不快意[3] ,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4] ,藏命作奸[5] ,剽攻[6] 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7] 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8] ;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9] 。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10] 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11] 。”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踞[12] 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13] 也,至践更[14] 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15] 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16] 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17] ,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18] ,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19] ,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20] ,解家贫,不中訾[21] 。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22] 。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23] ,身至临晋[24] 。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25] ,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26] ,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27] 。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28]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29] 。遂族[30] 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兒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31] ! ’於戏[32] 惜哉!”
〔注〕 [1] 轵(zhǐ纸):汉县名,治所在今河南济源南。 [2]阴贼:内心狠毒残忍。 [3]慨不快意:感到不痛快。 [4]“以躯”句:拼着性命为朋友报仇。 [5] 藏命作奸:窝藏亡命之徒,做出犯法的行为。 [6] 剽攻:劫夺。 [7] 若:或者。 [8] 折节为俭:改变行为,约束自己。 [9] 嚼:通“釂(jiào叫)”,把酒喝干。 [10] 微:暗访。 [11] 不直:理曲。 [12] 箕踞:傲慢不敬之貌。 [13] 急:这里引申为亲密。 [14] 践更:按期轮到服徭役。 [15] 居间:从中调解。 [16] 曲听:勉强听从。 [17] 间:从中调解。 [18] 各厌其意:使各方都满意。 [19] 严重之:十分敬重他。 [20] “及徙”句:元朔二年(前127),汉武帝下令,把天下豪族富户迁移到长安附近的茂陵居住。 [21] 不中訾:资产少,不够格。当时资产不满三百万为“不中訾”。訾(zī姿),同“资”。 [22] 举徙解:把郭解报上去,说他家应迁徙。 [23] 夏阳:汉县名,治所在今陕西韩城市南。 [24] 临晋:汉县名,治所在今陕西大荔东朝邑旧县东南。 [25] 冒:冒昧(往见)。一说假冒姓名。 [26] 太原:汉郡名,治所在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晋源镇。 [27] “吏逐”二句:官吏追缉郭解,查访到籍少公家。 [28] “穷治”二句:意为彻查郭解所犯之案件,他杀人都在大赦以前。依当时法律,赦前犯案,不再追究。 [29] 当大逆无道:该处以大逆无道之罪。 [30] 族:尽杀其家族。 [31] “人貌”两句:既,确定。《方言》第六:“既,定也。”这两句是说人的容貌和他的荣誉无必然联系。 [32] 於戏:同“呜呼”。
封建时代的史书,例多记帝王将相历史;只有司马迁的《史记》,不仅曾为许多社会地位高,对推动历史进程功业卓著的大人物作传,而且记载了许多社会地位低微,其言行足以显示高尚的品节,其勇力足以慑至尊于五步之内,其智慧足以戏君王于庙堂之上的“倜傥非常”的小人物,或传优伶、监门,或志游侠刺客。在用笔行文上,在感情寄托上,司马迁明显地倾心于这些小人物:写来绘影绘声,形象生动,墨酣笔畅;或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慷慨悲凉。这里选录的《郭解传》,便是这类小人物的传记之一。
《郭解传》是《史记·游侠列传》中的一节。《游侠列传》重点写了三个人物——朱家、剧孟和郭解,其中写郭解最为详尽。世称“史迁善传游侠”,明人茅坤甚至说:“读《游侠列传》即欲轻生”,可见这篇传记倾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司马迁是如何刻画这个小人物,使之倾动后世人心的呢?分析起来,他用了如下几种艺术手法:
首先是正面刻画,即用人物本身的言行来刻画人物的性格品质。在这方面,司马迁选择了三个典型事例。郭解姐姐的儿子被人杀死,仇家未获。其姐弃尸于道,迫郭解为甥报仇。当郭解从仇家口中得知外甥是仗解之势侮辱他人而自招杀身之祸后,不但不罪仇家,反而说“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放走了仇人。这件事表明了这位侠士公正无私、是非分明的性格。有人对郭解不敬,“箕踞视之”。他的门客要杀掉此人。郭解却认为这是“吾德不修”,不但不责怪,反而嘱尉史免掉此人的徭役,表现出他勇于自责、以德报怨的精神。他替洛阳两家“相仇者”居间调解,平息了当地贤豪无法平息的事端,但又不欲掠当地贤大夫之美,“夜去,不使人知”,表现出“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高贵品质。通过这三个事例,郭解的性格品质跃然纸上,一位侠义之士的高大形象已经初步树立起来了。
但单凭这种正面刻画树立起来的形象,毕竟还是平面的、单薄的。伟大的传记文学家司马迁决不以此为满足。他要把已经树立起来的形象立体化,使之色彩斑斓;并进行多侧面、深层次的刻画,以取得倾动人心的艺术效果。
于是,司马迁运用了烘托的艺术手段。
在第四段,写了“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的情节。“十馀车”足以烘托郭解的物望之隆,“夜半”二字刷色,渲染出一派“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的紧张而神秘的气氛。写“徙茂陵”一节,衬托出他名重京师,以至显赫的大将军卫青为之说情,汉武帝亲作决断。当时武帝用主父偃之言,把天下的豪族富户都徙居长安附近的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该牵动了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家!但几曾有布衣赢得过大将军主动出面为之求情?又有谁家劳武帝亲自过问?要不是此人位下名高,何能致此?郭解徙居时,“诸公送者出千馀万”为之饯行,他的感召力于此可见。徙家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先是,为了替郭解泄恨,他侄儿杀了“举郭解”的杨季主之子杨掾;入关后,“已又杀杨季主”;杨家上书京城,“人又杀之阙下”;联系上文“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接二连三的无头公案,显示出幕后有多少人争为郭解冒死杀仇,愈益烘托出郭解的行为品节,足以使天下倾心。
最动人的,要数逃亡临晋一节文字。郭解避难逃到临晋,此时他是一个被通缉的“钦犯”。他见到“素不知解”的当地侠义之士籍少公,请少公设法救助出城。少公把他护送出去,郭解自临晋辗转逃入太原。他“所过辄告主人家”,表现出光明磊落;而法吏跟踪追捕,终于找到了帮助他脱逃的籍少公。籍少公为了掐断线索,保护郭解,终于自杀以“绝口”。一个人的言行声望,竟足以使素不相识的人为之殉身而无悔,其人必有一种内在的、不可企及的、动人心魄的精神力量。如此烘托,刻画愈加深刻。
郭解被捕后,终因杀人之事非他所知,“吏奏解无罪”。熟谙文法吏事,外宽内深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却说:“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将他判罪灭族。乍看似写公孙弘执法严忍,其实都是烘托郭解。因为,他的号召力太大了,太可怕了。统治者不是按其罪论死,而是畏其威而必欲置之于死。看来,不杀郭解,这班人寝食难安。以一布衣而能令帝王将相惧怕一至于此,当是何等威震天下的人物!
有了以上层层烘托,司马迁意犹未足,情犹未申,又反复写其风貌,作为反衬手段:“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 “解为人短小”; “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司马迁与郭解同时而稍后,又曾同居茂陵,可能看见过郭解,郭解形貌也可能本来如此。但为什么这位史家于此不惮反复再三呢?这正是以“长不满七尺”来反衬其“心雄万夫”的手法。《史记·留侯世家》写张良,“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何等威风!结尾却说:“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用的也是这种反衬法。显然,司马迁看重的,不是人物的勇力,人物的外在美;他看重的是人物的深层力量,人物的内在美。他要刻画的是人物的性格、品节和精神世界。
这篇传记的讽刺意义含蓄深隐,极见匠心,也不可粗粗读过。传的开头发议论,先引了《庄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几句话(按:原文议论太长,本文未具录),然后写道:“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最后,郭解又被汉武帝灭族。首尾相应,被视为“窃钩”者流的任侠之士都诛了,那赫然位在公侯之上,“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言必周孔的统治者,不正是“窃国”之徒吗?传的结尾,司马迁慨叹地说:“於戏惜哉!”武帝诛之,司马迁惜之,一唱三叹中,立场、态度、爱憎,何等鲜明!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论司马迁《史记》曰:“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只因为司马迁心中有恨,故而笔端有情。他把匡扶正义的理想倾注在郭解之类性行迥异于常人的小人物身上。但小人物终无回天挽澜之力,他又怎能不深情地长叹一声“於戏”!
(赖汉屏)
优孟传
司马迁
优孟,故楚之乐人[1] 也。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2] ,啗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3] ,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4] 。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5] ,发甲卒为穿圹[6] ,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后[7] ,庙食太牢[8] ,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奈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垄灶为椁,铜历为棺[9] ,赍以姜枣,荐以木兰[10] ,祭以粮稻,衣以火光[11] ,葬之于人腹肠。”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12] ,无令天下久闻也。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死,汝必贫困。若往见优孟,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逢优孟,与言曰:“我,孙叔敖之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13] 。”即为孙叔敖衣冠[14] ,抵掌谈语。岁馀,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15] 。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馀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于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16] 四百户,以奉其祀。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17] 。
〔注〕 [1] 乐人:善歌舞的艺人。 [2]席以露床:用没有帷帐的床给它睡。 [3]丧之:为马服丧。 [4]“欲以”句:想把马装入棺椁,按葬大夫的礼仪来葬马。 [5] 题凑:棺材的两头。[6] 穿圹:挖墓穴。 [7]“齐赵”二句:既以人君之礼仪葬马,便请齐赵韩魏的使臣前来参加葬礼。 [8] 庙食太牢:建立祠庙,用牛、羊、猪(太牢)来祭它。 [9]“垄灶”二句:用土堆成的灶做它的外椁,用铜锅给它做棺材。 [10] “赍以”二句:用姜枣来调味,用木兰做香料。 [11] “祭以”两句:用稻粱来做祭品,用火光做它的寿衣。 [12] 属太官:交付掌管皇帝膳食的官员。[13] “若无”句:你不要走远了。 [14] “即为”句:就穿戴上孙叔敖的衣帽。 [15] “楚相”句:楚相这种官是没有什么干头的。 [16] 寝丘:春秋楚邑名,故址在今河南固始、沈丘之间。 [17] “此知”句:其智可以说正合时宜。知,通“智”。
有个成语叫“衣冠优孟”,意思是:其人虽衣冠甚盛,身居显要,其实只是官场中的败类,装模作样而已。这个成语显然带有贬意。史传中的优孟并非如此。从上引《史记·滑稽列传》有关优孟的记述看,优孟是一个出色的艺人,一个值得称赞的小人物。他因演技超人而被选为楚庄王的弄臣,出入宫廷,承欢君侧。他利用这种特别身分伺机进言,出人于危难之中,“谈言微中”,婉而多讽。由于司马迁为他作传,终于人以文传,优孟成了略具古文知识的人所熟悉的名字。
司马迁记了他两件事。第一件是谏阻楚庄王不要“贱人贵马”。这节故事写了两个人,一个是聪明幽默而身居弄臣的优孟,一个是愚昧颟顸而位极人君的楚庄王。没有愚昧的庄王,不足以显优孟之智;没有优孟之智,不足以显庄王之愚。人与人比,有的相得益彰,有的相形见绌。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对比陪衬的艺术手法。
文章入手先写楚庄王爱马。世上爱马的人太多了,这位庄王算是爱得出奇。马以骏骨健足为美,庄王却给它穿上绣花衣,掩其英姿;马以驰骋沙场为乐,庄王却将它置于华屋之中,露床之上,使马无法骋其万里横行之志;马以逐水草为食,庄王却喂给它干枣肉,使它徒长痴肥。如此爱马,这马自然非死不可。寥寥数语,一写庄王之愚昧,憨态可掬。马死之后,庄王不悟,竟要臣下为马服丧,葬以大夫之礼。此于愚昧之外,再写其昏庸。左右诤谏,原为辨人畜之界,且免贻笑四方;庄王却下令:“有以马谏者,罪至死!”此于愚昧、昏庸之外,三写其刚愎自用,专断横蛮。三层文字,活活画出这个庄王虽位极人君,其心智实低劣可笑,简直像个白痴、小丑。
优孟在当时的地位不过是供帝王取乐调笑的小丑、弄臣。但在司马迁笔下,他不仅具有心灵美的内在品质,而且有勇气,其胆识竟足以玩国君于殿廷之上。他入谏楚王,完全出以调笑戏弄。他深深懂得逻辑辩论中的“归谬法”。刚入殿门,先“仰天大哭”,举止异乎寻常,投庄王之所好;然后建议庄王以人君之礼葬马,并随口凑出一幅盛大的葬马图来,最后才点出“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这时庄王才略有所悟,问优孟“为之奈何”,那语态就像梦中醒来,张皇无措,更显得颟顸。优孟答辞,诙谐有趣。他主张用灶作马的外椁,用大铜锅作内棺,用姜米作调料,用香料解腥膻,用米饭作祭奠之物,用火光作衣,把这匹高贵的死马埋葬在人的肠肚之中。这段答词,随口打趣,语妙如珠,幽默调笑,就像今天说相声一样,可谓辩才无碍,寓庄于谐,说得楚庄王赶紧把死马交给厨师,生怕这丑事张扬出去。
第二件事是为楚庄王的故相孙叔敖之子请封地。他装扮成这位故相去见庄王,竟然以假乱真,愚昧寡恩的庄王以为死人复生,欲以为相。优孟对答庄王的那段歌辞,连用“贪吏安可为也”, “廉吏安可为也”, “楚相……不足为也”,笑语中夹着辛酸,仿佛当斯之世,为楚之臣,人人无所适从。语调诙谐,意极沉痛,借古人歌笑,发愤世嫉俗之悲心。
司马迁的《史记》,不仅记帝王将相的历史,也写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集中见于“游侠”、“刺客”、“滑稽”三传,散见于《魏公子列传》等文字中。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虽地位卑微,而心灵优美,其行为智勇,胜过许许多多大人物。这自有史家之深意,文学家的深心。即以这一节包含在《滑稽列传》中的《优孟传》而言,讽刺的意味便十分深远。孔子“伤人乎不问马”,楚庄王却贵马而贱人,岂非鲜明对照?联系到《史记》另一篇《大宛列传》,汉武帝为了夺大宛所产的名马,不惜数年征战,把几万士卒投入扩大边境的战争。其中死病者该有多少?这不是又一个“贱人贵马”的楚庄王吗?千古昏君,岂止一庄王而已!庄王不过是一位经过漫画手法夸张突出的典型。宋人吕祖谦说:“太史公之书法,岂拘儒曲士所能通其说乎?其旨意之深邃,寄兴之悠长,微而显,绝而续,正而变,文见于此,而起意于彼,若有鱼龙之变化,不可得而踪迹者矣。”(《大事记》)说的不正是这种借古讽今、一石数鸟的讽刺艺术么?
《优孟传》极富喜剧情调。优孟调笑戏弄,幽默诙谐,宛然像位喜剧大师。他的言谈既可笑,又深刻,在笑语中揭露世情,在喜剧中寓悲世之意,让读者在笑声中深思。喜剧,本来就是把丑恶的东西撕毁给人看。不作正面的批判,而出以诙谐幽默,把真理寄寓在笑闹之中,令人联想起《庄子》所说的“举世皆溷浊,不得与庄语”的名言。司马迁父子的思想倾向黄老。他写优孟,写其他滑稽者流,从思想、艺术角度看,都可以见出《庄子》的影响。楚庄王二事,迹近“谬悠”,情属“荒诞”。优孟之为人,以嘻笑为怒骂,正言若反。《庄子》一书,以浪漫主义手法反映现实;司马迁的《优孟传》,又何尝不是如此。
(赖汉屏)
秦楚之际月表[1] 序
司马迁
太史公[2] 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3] ;虐戾灭秦,自项氏[4] ;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5] 百姓,摄[6] 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馀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7] 六国,百有馀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8] 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9] 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注〕 [1] 月表:按月纪事之表。《史记索隐》引张晏:“时天下未定,参错变易,不可以年记,故列其月。”[2] 太史公:即太史令。《史记正义》:“司马迁自谓也。……迁为太史公官,题赞首也。”[3] 陈涉:即陈胜(? —前208),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人,涉为其字。秦二世元年(前209),他被征屯戍渔阳,同吴广在蕲县大泽乡起义。曾建立张楚政权,被推为王。后被叛徒庄贾杀害。 [4] 项氏:指项羽(前232—前202),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名籍,羽是其字,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秦二世元年(前209),从叔父项梁在吴起义。曾在巨鹿之战中摧毁秦军主力。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楚汉战争中为刘邦击败,最后从垓下突围至乌江,自杀。 [5] 洽:沾润。 [6] 摄:代理。 [7] 蚕食:如蚕食桑叶,喻逐步侵占。 [8] 王迹:王者创业的功迹。功业可见者曰迹。 [9] 大圣:至圣,指道德高尚完备的人。
司马迁的文章,兼具豪健与跌宕、阳刚与阴柔之美。其阳刚豪健之美,为韩愈散文所继承与发展;其阴柔跌宕之美,为欧阳修散文所继承与发展。前者表现于《史记》纪、传、世家正文的多;后者表现于纪、传、世家的赞辞及表、书的序文的多。这篇《秦楚之际月表序》,也是表现阴柔跌宕之美的代表作。
司马迁是汉朝的臣子,但他论秦、汉之间的历史,一贯不偏袒、谀颂本朝,而给首先发难的农民领袖陈涉、吴广,以及参加起义、后来成为汉高祖敌人的项羽的历史作用以充分的估计。他不畏讥评和迫害,列陈涉于“世家”,列项羽于“本纪”,表现了卓越的史识和史胆。本文评论秦、汉之间的史事,于陈氏起义之后、项氏灭亡之前,尊之曰“秦楚之际”,也持这种观点。
文章第一段论汉朝得国之速,为自古以来所未有。它把“发难”之功归于陈涉,“灭秦”之功归于项羽;只把“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之功归于汉朝。全段六十二字,论事分三层,断制分明,笔极劲炼。末了“自生民以来”两句,用唱叹之笔总结,开始显示文章的跌宕风神。
第二段,从虞、夏、商、周、秦五朝创建帝业的长久和艰难,作为汉朝得国之速的对照,也作为第一段论点的进一步申述。叙事断制的分明与劲炼,同于前段;末了三句总评,也以唱叹为议论。“以德若彼,用力如此”,事分两类而唱叹如一;“盖一统若斯之难也”,跌宕如前段结语。
第三段,论秦朝统一之后,为了惩前毖后,防天下兵争再起,于是废诸侯分封之制,堕名城,销兵器,诛锄豪杰,想要以此来长保帝业,“维万世之安”;而想不到祸常起于细微,而出于人之所难料。陈涉、吴广,“起于闾巷”,不是诸侯出身;没有武器,揭竿而起;“合从(纵)讨伐”,声势之大与发展之速,“轶于三代”。作者概括、叙述到此,鉴古叹今之情,洋溢于怀,不能自已,遂一发出以唱叹:到“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一转,一顿,一唱叹;“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接着又一转,二顿,一唱叹;“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接着又二转,三顿,三唱叹,后面两句又于言外表示汉朝之得天下,不完全是战功、知谋的人事之效,其中有主观力量之外的客观历史趋势和一系列的机遇的力量在,统归诸“天”, “微辞”贬语,含情尤远;“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一递进,一唱叹,但承接前句而来,又使赞美之辞成为表面上的“虚应”,更为深远微妙。这些唱叹之笔,思想感情接连转折起伏,语调不断跌宕,言简而情长,风神之美,更加得到充分的表现。
清浦起龙评此文为“宕往神行,千古逸调”;林云铭评为“曲折淡宕”,指其富于风神言;张裕钊评为“雄逸恣肆,千古一人,其奇宕则韩、欧之所自出也”,兼指风神与气势,其气势,则表现在叙事的劲炼之中。
(陈祥耀)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1] 序
司马迁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2] 、定社稷[3] 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4] 。”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5] 衰微也。
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书》曰“协和万国[6] ”,迁于夏、商,或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馀载,自全以蕃卫[7] 天子,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馀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8] ,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9] 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馀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网亦少密焉。然皆身无兢兢[10] 于当世之禁云。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11] 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12] ,岂可绲[13] 乎?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注〕 [1] 年表:按年编排记述史事或人物事迹的表。 [2] 宗庙: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处所,封建帝王将天下据为一家所有,世代相传,故常以宗庙作为王室、国家的代称。 [3] 社:指土神。稷:指谷神。古代君主都祭社稷,后以社稷代表国家。 [4] 苗裔(yì义):后代子孙。[5] 陵夷:衰落。 [6] 协和万国:语出《尚书·尧典》。国,作“邦”。协和:调和融洽。 [7] 蕃卫:捍卫。蕃:通“藩”,屏藩。 [8] 十二三:十分之二三。 [9] 萧、曹、绛、灌:指汉相国萧何、曹参,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 [10] 兢兢:小心戒慎的样子。 [11] 镜:借鉴。 [12] 统纪:纲纪。 [13] 绲(hùn混):同“混”,混同。
这篇文章,两段叙事,一段评论。第一段叙历代功臣封赏之制;第二段叙汉高祖封侯功臣的世代兴亡原委;第三段评论上述之事,并申作年表的目的。全文只三百七十五字,叙事的层次多,简练具体;而叙事与议论,又多出以抒情,唱叹之笔多,《史记》文章的跌宕的风神之美,也表现得很突出。
文章叙古今封侯世家的兴衰灭亡,是为了总结原因,提供鉴戒,目的单纯;但作者对这种事的涉想,却是复杂的,又很动情感,所以说了一层,便唱叹一层。第一段结尾的“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探索了分封和受封者的主观意图,考察其形势的客观变化,从其始末更替,认识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现实,一转折,一对照,一唱叹。第二段,自开头至“异哉所闻”,一转折,一唱叹,而唱叹的语气又特别重,特别奇突;“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一总结,以反诘为唱叹;自此以下,至“馀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经过多层转折,又来一总结,一大唱叹;“网亦少密焉”两句,紧接便来两转折,两唱叹;转折之密,唱叹之多,超过前面。第三段,“所以自镜也”, “未必尽同”, “岂可绲乎”, “亦当世得失之林也”, “何必旧闻”, “颇有所不尽本末”, “得以览焉”等句,都是一小结即一转折,一转折即一唱叹;有的更是两句相连,便自为转折的。其转折之密,唱叹之多,一如第二段的结尾。
一篇短文,用意转折如此其多,唱叹之情如此其浓,文章跌宕的风神如此其突出,在《史记》之前固然见不到,《史记》之后也不容易见到。欧阳修的文章,风神近之,而转折没有这样多;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一类文章,转折之多近之,而风神不如。《史记》文章之擅绝技,实在惊人。而且一切转折与唱叹,皆出于自然,非有意做作,更使一些心慕手追者,不容易得其神与气。清林云铭评本文为“引古相形,轩轾绝殊,无限感慨”(《古文析义》),浦起龙评为“古今参会,笔有遥情,字含感慨”(《古文眉诠》),也是从跌宕风神方面去体会其佳处。
(陈祥耀)
报任少卿书
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1] 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顺于接物[2] 、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3] 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4] ,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5] ,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6] ,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7] 。若仆,大质[8] 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9] ,行若由、夷[10] ,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11] 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2] ,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13] ,得竭至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14] ,恐卒然不可为讳[15]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16] 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17] 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18] 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19] ,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20] ,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21] ;同子参乘,袁丝变色[22] :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23] ,得待罪辇毂下[24] ,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25] :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26] ,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27] ;外之又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如此矣。向者,仆常厕下大夫[28] 之列,陪外廷[29] 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30] 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耶!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行,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31] 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32] ,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33] 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34] ,恭俭下人[35] ;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以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36] 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37] ,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馀日,所杀过半当[38] ,虏救死扶伤不给。 裘[39] 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弮[40] ,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41] ,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42] 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43] 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44] 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45]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46] 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 [47] 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48] ,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49] ,其次不辱辞令,其次屈体受辱,其次易服[50] 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51] 。”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52] 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53] ,视徒隶则正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54]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55]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56] ;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57]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58] ;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59] ;季布为朱家钳奴[60] ;灌夫受辱于居室[61]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62] ,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63] ,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由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64] ,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65] ;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66]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67]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68]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69]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70] ; 《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71]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72] ,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73] ,下流多谤议[74] 。仆以口语[75] 遇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76] ,宁得自引于深藏岩穴耶?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77] 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 [1] 太史公:即太史令。此为司马迁自谓。牛马走:谓如牛马一样供人驱使,犹言仆人,为司马迁自谦之词。 [2] 接物:待人接物。 [3] 望:抱怨。 [4] 罢:同“疲”。驽(nú奴):驽马,跑不快的马。罢驽,喻人疲弱,才能低下。 [5]身残处秽:指身遭腐刑,处于受污辱的可耻地位。 [6] 钟子期、伯牙:春秋楚国人。伯牙善鼓琴,志在高山流水。钟子期精于音乐,闻而知之。子期死,伯牙谓世无知音者,遂绝弦破琴,终身不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 [7] 说:通“悦”。容:修饰打扮。 [8] 大质:身体,体质。 [9] 随、和:指随侯珠、和氏璧,均为天下至宝。喻指美好的才德。 [10] 由、夷:指许由、伯夷,均为古代品行高洁的贤士。[11] 自点:自污。点,玷污,污辱。 [12] 东从上来:指随汉武帝从东方回长安。 [13] 卒(cù促)卒:匆促。间:间隙。 [14] 薄:迫。雍:古县名,在今陕西凤翔南。本春秋雍邑,秦曾建都于此。汉武帝常至此祭祀天神。 [15] 不可为讳:不可避忌,指任安不可避免要被处死。 [16] 长逝者:死者,指将死的任安。 [17] 符:符信,凭据。 [18] 憯(cǎn惨):同“惨”。 [19] 比数:同列,相提并论。 [20] 卫灵公:春秋时卫国国君,名元,公元前534—前493年在位。雍渠:卫灵公宠爱的宦官。 [21] 商鞅:战国时政治家,卫国人,公孙氏。名鞅,亦称卫鞅。景监:秦孝公宠幸的太监。商鞅因景监推荐而被秦孝公重用。赵良:秦国的贤士。 [22] 同子:指汉文帝时的宦官赵谈。司马迁避父讳,故称同子。袁丝:即袁盎(丝为其字),汉文帝时以直谏名重朝廷。[23] 绪业:遗业。 [24] 待罪辇毂下:谦词,指在皇帝周围做官。 [25] 惟:思。 [26] 拾遗补阙:为皇帝补救过失,指讽谏。 [27] 岩穴之士:古时隐士多山居,故称岩穴之士。 [28] 下大夫:太史令官禄六百石,位为下大夫。 [29] 外廷:即外朝。汉代朝官分内朝官和外朝官。汉武帝以侍中、常侍、给事中等近臣组成内朝,参与国家大事决策。丞相为首的外朝为执行一般政务的机关。 [30] 阘茸(tàróng踏戎):卑贱。 [31] 周卫:宿卫周密,这里指宫禁。 [32] 李陵:西汉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字少卿,名将李广之孙。善骑射。武帝时任骑都尉。曾率兵出击匈奴,战败投降。 [33] 趣:同“趋”。 [34] 分别有让:指待人接物能分别尊卑长幼,恪守礼节,有谦让的品德。 [35] 下人:指甘居人下。 [36] 媒孽:即媒糵。媒,酒母;糵,酒曲。酝酿之意,比喻构陷诬害,酿成其罪。 [37] 王庭:《文选》李善注:“单于所居之处,号曰王庭。”[38] 过半当:超过一半。 [39] (zhān沾)裘:毡制之衣,为匈奴所穿用。这里指匈奴。 [40] 弮:弩弓。李陵矢尽,故张空弓。 [41] 绝甘分少:拒绝接受甘美之物,能将仅有的少量东西分给别人。[42] 当:相当,指抵罪之功。 [43] 暴(pù铺):显露。 [44] 睚眦(yázì牙字):怒目而视。这里指怨忿。 [45] 理:古代的司法机关。 [46] 囹圄(língyǔ玲雨):监狱。 [47] (tuí颓):同“颓”,败坏。 [48] 佴(èr二):相次,随后。蚕室:狱名,宫刑者所居之室。《后汉书·光武帝纪下》注:“蚕室,宫刑狱名。宫刑者畏风,须暖,作窨室蓄火如蚕室,因以名焉。”[49] 理色:道理,脸面。 [50] 易服:改穿囚服。 [51] 传:指《礼记》。语出《礼记·曲礼上》:“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侧。”[52] 定计:事先打算。鲜:鲜明,明确。 [53] 枪地:即抢地,头触地。 [54] 西伯:指周文王。商末周初周族领袖,姬姓,名昌。商纣时为西伯,一度被纣囚禁于羑里(今河南汤阴北)。 [55] 李斯:秦丞相,后被赵高陷害,腰斩于市。五刑:古代五种刑罚,指墨(脸上刺字)、劓(割鼻)、剕(断足)、宫刑、大辟(死刑)。 [56] 淮阴:即汉淮阴侯韩信,曾封楚王。公元前201年,有人上书告信欲谋反,高帝用陈平计,伪称将游云梦,会诸侯于陈(今河南淮阳),信至,令用刑具锁缚。械:锁缚手足的刑具。 [57] 彭越:字仲,汉初昌邑(今山东金乡西北)人。封梁王。后被告发谋反,为刘邦所捕,下狱被杀。张敖:汉初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人。张耳子,嗣其父为赵王。因赵相贯高等谋刺高祖,被捕下狱。南面称孤:称王。 [58] 绛侯:即周勃。勃以功封绛侯。吕后死后,与陈平诛杀吕产、吕禄等人,迎立文帝,任右丞相。后被人诬告,一度下狱。请室:请罪之室,即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 [59] 魏其:即窦婴。婴以功封魏其侯。后因与丞相田蚡交恶,被纠劾拘禁于都司空衙门的狱中。赭衣:囚衣。三木: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刑具。 [60] 季布:汉初楚人,任侠有名,项羽曾使率兵数次围困刘邦。项羽败后,刘邦以千金悬赏捉拿,他匿于濮阳周氏家。后接受周氏之计,髡钳(古代刑罚,剃去头发,用铁圈束颈)为奴,卖身给鲁国游侠朱家。 [61] 灌夫:曾为燕相。因辱骂丞相田蚡,被拘禁于居室。居室:汉官署名,属少府,为拘禁犯人的处所。 [62] 陵迟:同“陵夷”,衰落。 [63] 引节:守节自杀。 [64] 没世:终身。 [65] 文王拘而演《周易》:相传周文王被纣囚于羑里,推演伏羲所画的八卦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 [66] “屈原放逐”二句:战国楚大诗人屈原因遭靳尚等人诬陷,被流放,作《离骚》。 [67] “左丘失明”二句: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失去视力后著《国语》。 [68] “孙子膑脚”二句:孙子即孙膑,战国初军事家。他被庞涓处以膑刑(剜去膝盖骨),后撰写了《孙膑兵法》。 [69] “不韦迁蜀”二句:吕不韦本商人,后为秦相,尊为相国。以罪免职,被迁往蜀地。曾命门客编撰《吕氏春秋》。《吕览》即《吕氏春秋》。 [70] “韩非囚秦”二句:韩非,战国末思想家、法家代表人物。曾建议韩王变法图强,不见用。后出使秦国,李斯忌其才,入狱自杀。《说难》、《孤愤》为其所作篇名。 [71] “述往事”二句:《文选》李善注:“言故述往前行事,思令将来人知己之志。”[72] 究天人之际:探究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关系。 [73] 负下:处低下的地位。未易居:不容易生活。 [74] 下流多谤议:指自己居于下游容易遭到诽谤。[75] 口语:指为李陵辩解。 [76] 直:同“值”,当。闺阁之臣:指宦官一类的官职。 [77] 曼辞:美饰之辞。
这是我国古典文学史上第一篇富于抒情性的长篇书信。据书中“会东从上来”及“薄从上雍”二事,司马迁写这封信,在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冬。致书的对象任少卿,名安,这时下狱。旧说,安这次下狱被处死。然据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任安诛死,是坐戾太子案,当在征和二年(前91),褚少孙在《史记·田叔列传》后面补叙任安事,载武帝语:“任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尝活之。”则太始四年之狱,安或再遇赦,后死于北军护军使者任内。任安下狱前,司马迁任中书谒者令,掌“领赞尚书,出入奏事”,职属宫廷机要,安要他“推贤进士”,为朝廷荐举人才。司马迁自以为前数年因李陵事下狱,受过“腐刑”,是莫大的耻辱,不配做这种事。在信中,引证古今,抒发愤懑,对当时的现实及其自身的遭遇,都有深刻的反映。文长一千三百余字,可分为六大段:首尾两段述复信延迟原因及复信时的心情;第二段述不配“推贤进士”的缘故;第三段述为李陵事下狱的经过;第四段述忍辱受刑;第五段述如何完成《史记》的写作。书中主要内容,有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反映了司马迁的光辉性格和封建统治者的一些恶劣行为。司马迁在书中称赞“慷慨之士”和“倜傥非常之人”,他自己正是地地道道的这种人。因为这样,他对受“腐刑”的耻辱,极为强调,认为“大质已亏”, “在阘茸之中”,至于“无可比数”, “虽累百世,垢弥甚耳”;如再“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但无地自容,而且“轻朝廷,羞当世之士”,绝不能再做什么“推贤进士”之事。越是强调自己受刑后的卑贱,越见出作者的倔强与对屈辱的不能容忍。他认为在受刑前理应“引决自裁”,不该苟且偷生,受此屈辱。这充分表现他性格的刚烈。他所以受此耻辱,又是出于正直敢言和对朝廷的忠诚。当李陵兵败投降匈奴的事件发生,在朝廷“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全躯保妻子之臣”及平时对李陵有“睚眦”之怨的人一片“媒孽其短”的声中,他挺身而出,说了一些公道话。李陵降敌,有失民族气节;但在当时,他的遭遇却又值得同情。司马迁与李陵无私交,然观察李陵平时的为人,“有国士之风”;兵败前的忠勇苦战,确有“出万死不顾一生”之概,情状感人。李陵之败,本来为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贰师将军李广利所误,主要责任在彼。司马迁要武帝考虑李陵平日的为人及此次作战情况,略观动静。武帝袒护李广利,以为司马迁的发言,是“沮贰师”,即有伤李广利。遂如《史记》所载,“族陵母妻子”,断陵赎罪之路;并下司马迁于狱,施以酷刑,以泄私愤。这些,反映了司马迁性格的另一光辉侧面,并反映了汉武帝的处事不公、威福无常,以及朝官权贵的势利和无能。
其二,反映了封建刑狱制度的黑暗、残酷。汉初,原有纳钱谷可以赎罪和拜爵之举,司马迁受处分,“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入狱后,以其性格的慷慨刚烈,也不免要“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正惕息”。他进而从周文王(西伯)、李斯、韩信(淮阴侯)、彭越、张敖、周勃(绛侯)、窦婴(魏其侯)、季布、灌夫等人入狱和受刑的事,指出在刑罚、狱官、狱卒的“积威约之势”的驱迫下,这些著名人物,包括自己在内,同样屈身受辱,“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这除了涉及人情冷暖和皇帝的“左右亲近”的畏怯之外,主要反映封建刑狱制度的黑暗和残酷。
其三,在我国文学史上,最早提出了“发愤著书”的理论。司马迁认为“腐刑”之辱不可忍,但书中却又指出自己碰到时,是“就极刑而无愠色”。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又认为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当时未对祖国和人民做出志所久存、力所能及的重要贡献,轻易一死,“轻于鸿毛”;他的顽强的历史责任感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只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咬着牙根忍受下来。他以自己的痛苦实践,并总结了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等人在患难中或残废中著书,以及“《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的大量事例,提出了发愤著书、患难著书的理论。这在我国文学史上是首创的,对于我国文学的发展,是有积极的推动作用的。
其四,揭露封建帝王对待史官的态度和自己写作《史记》的情况。书中揭露史官并不为封建帝王所重视,成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的职务。但作者担任史官,并不因受到这种待遇而消沮,他意识到史官责任的重大,立志要为祖国写出第一部规模宏伟、全面而有系统的通史,这就是他忍死忍辱,而用血泪、生命换来的《史记》一书。他艰辛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始终,稽其成败兴坏之理”,要把《史记》写成能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著作。实践证明,他坚强的意志和辛苦的劳动,使他达到这种目的,《史记》终于成为我国一部空前的、具有丰富史料、卓越史识,并有极高文学价值的伟大著作。书中这些话,对于我们理解《史记》这一部伟大著作,是很有帮助的。
书中所表达的这些思想内容,无疑都是可贵的。更为难能的,是作者能以非凡的文学才能,把这些思想内容,写得震撼人心,具有巨大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主要来自文章的激情和气势。司马迁既具有过人的激烈、慷慨和正义感强的性格,又有对于封建制度、封建统治的黑暗面的深切感受,对自己受刑以后的愤懑的长期郁积,对人生态度和历史责任感的反复思考,自然要在心中熔成一股火山下面的洪流、烈焰般的激情。一旦遇到写信的机会,又自然要迸喷而出,让这股洪流、烈焰去发放无限的光热。这就使文章无论是叙事或议论,都成为带着血泪、充满悲愤的控诉,成为抒情诗化的最强音,力量所至,飙扫涛卷。这种气势力量,又通过文章的语言形式,主要表现于如下的三个方面:
其一,急言极论,接连倾泻。书中历叙士德的五种表现,自己受“腐刑”之辱的“无所比数”,自己出仕后的种种矛盾,李陵的为人及其苦战情况,朝廷对于李陵事件的反应,各种刑罚的耻辱性的比较,历史上著名人物受罚就刑的态度,历史上发愤著书的事例,《史记》的内容和写作意图,或连类而及,或对比相触,都是一事接着一事,一例接着一例,思绪涌发,语不中断,用重叠、排比的句式,一气倾泻而下,既显得内容洋溢充实,又显得气势浩荡强盛。
其二,磅礴感情,起伏盘旋。书中所写,以忍辱受刑、忍痛著书的感情为主。这种感情,四面磅礴,不断起伏、沁透于各段之中,特别在首尾两段,更是呼应盘旋,贯注到底。这更使文章的主旋律的力量周遍伸张,始终不懈,更加强了文章的气势。
其三,在奔放中又极尽曲折、顿挫的能事。这篇文章,从整体上看,是一气倾泻的;但每叙一事或每发一议,又往往是层次多而转接自然,以奔放的气机挟曲折的思路以行。这种曲折,既不伤文章的奔放气势,相反的又以顿挫的力量加强了它。如第一段自“若望仆不相师”至“而与谁语”, “何则”至“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第三段自“仆少负不羁之行”至“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自“其素所蓄积也”至“私心痛之”;第四段自“与蝼蚁何以异”至“用之所趋异也”,自“当此之时”至“曷足贵乎”;第五段自“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至“况仆之不得已乎”……凡此之类,不胜备举,都是层次转折既多,机调又奔放直下,顿挫有加,而气势更旺的。
由于如上的特色,故整篇文章,以其过人的丰富、强烈、奔放的思想感情,形成卓绝千古的浩荡雄伟的气势。宋真德秀评为“跌宕奇伟”;清方苞评为“如山之出云,如水之赴壑,千态万状,变化于自然,由其气之盛也。后来惟韩退之《答孟尚书书》类此”;林云铭评为“通篇淋漓悲壮,如泣如诉,自始至终,似一气呵成”;浦起龙评为“沉雄激壮,如江海之气,横空上出,摩荡六虚”:都颇能得其气概。
(陈祥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