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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
【作者小传】
(132—192)东汉文学家、书法家。字伯喈。陈留圉(今河南杞县南)人。少博学。灵帝时召拜郎中,校书东观,迁议郎。因上书论朝政阙失获罪,流放朔方。遇赦后,畏宦官陷害,亡命江湖十余年。董卓专权,被任为侍御史,迁尚书,官左中郎将。卓被诛后,为王允所捕,死于狱中。通经史、音律、天文。善辞赋,散文长于碑记。又精书法,工篆、隶,尤以隶书著称。曾于鸿都门见工匠用帚写字,得启发,创“飞白”书。熹平四年(175),奉灵帝诏与堂谿典等正定“六经”文字,部分由他自书丹于碑,立太学门外,世称“熹平石经”。也能画。原有《蔡中郎集》,已佚。后人有辑本。
述行赋 并序
蔡邕
延熹[1] 二年秋,霖雨逾月。是时梁冀[2] 新诛,而徐璜、左悺等五侯[3] 擅贵于其处。又起显阳苑于城西,人徒冻饿,不得其命者甚众。白马[4] 令李云以直言死,鸿胪陈君[5] 以救云抵罪。璜以余能鼓琴,白朝廷,敕陈留[6] 太守发遣余,到偃师[7] ,病不前,得归。心愤此事,遂托所过,述而成赋。
余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经时。涂迍邅其蹇连兮,潦污滞而为灾。乘马蹯而不进兮,心郁悒而愤思。聊弘虑以存古兮,宣幽情而属词。
夕宿余于大梁[8] 兮,诮无忌[9] 之称神。哀晋鄙[10] 之无辜兮,忿朱亥之篡军[11] 。历中牟[12] 之旧城兮,憎佛肸[13] 之不臣。问宁越[14] 之裔胄兮,藐仿佛而无闻。
经圃田[15] 而瞰北境兮,悟卫康[16] 之封疆。迄管邑[17] 而增感叹兮,愠叔氏之启商[18] 。过汉祖之所隘兮,吊纪信于荥阳[19] 。
降虎牢[20] 之曲阴兮,路丘墟以盘萦。勤诸侯之远戍兮,侈申子之美城。稔涛涂之愎恶兮,陷夫人以大名[21] 。登长坂以凌高兮,陟葱山之峣陉;建抚体而立洪高兮,经万世而不倾。回峭峻以降阻兮,小阜寥其异形[22] 。冈岑纡以连属兮,溪谷夐其杳冥。迫嵯峨以乖邪兮,廓岩壑以峥嵘。攒棫朴而杂榛楛兮[23] ,被浣濯而罗生。布 菼与台菌兮[24] ,缘层崖而结茎。行游目以南望兮,览太室[25] 之威灵。顾大河于北垠兮,瞰洛汭[26] 之始并。追刘定之攸仪[27] 兮,美伯禹之所营。悼太康[28] 之失位兮,愍五子之歌声[29] 。
寻修轨以增举兮,邈悠悠之未央。山风汩以飙涌兮,气懆懆而厉凉。云郁术而四塞兮,雨濛濛而渐唐[30] 。仆夫疲而劬瘁兮,我马虺 以玄黄[31] 。格莽丘而税驾兮,阴曀曀而不阳。
哀衰周之多故兮,眺濒隈而增感。忿子带之淫逆兮,唁襄王于坛坎。悲宠嬖之为梗兮,心恻怆而怀惨[32] 。
乘舫舟而溯湍流兮,浮清波而横厉。想宓妃[33] 之灵光兮,神幽隐以潜翳。实熊耳[34] 之泉液兮,总伊瀍与涧濑[35] 。通渠源于京城兮,引职贡乎荒裔。操吴榜其万艘兮,充王府而纳最。济西溪而容与兮,息巩都[36] 而后逝。愍简公之失师兮,疾子朝之为害[37] 。
玄云黯以凝结兮,集零雨之溱溱。路阻败而无轨兮,涂泞溺而难遵。率陵阿以登降兮,赴偃师而释勤。壮田横之奉首兮,义二士之侠坟[38] 。佇淹留以候霁兮,感忧心之殷殷。并日夜而遥思兮,宵不寐以极晨。候风云之体势兮,天牢湍而无文[39] 。弥信宿而后阕兮,思逶迤而东运。见阳光之颢颢兮,怀少弭而有欣。
命仆夫其就驾兮,吾将往乎京邑。皇家赫而天居兮,万方徂而星集。贵宠煽以弥炽兮[40] ,佥守利而不戢。前车覆而未远兮,后乘驱而竞及[41] 。穷变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消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秕而无粒。弘宽裕于便辟[42] 兮,纠忠谏其骎急[43] 。怀伊吕[44] 而黜逐兮,道无因而获入。唐虞[45] 渺其既远兮,常俗生于积习。周道鞠[46] 为茂草兮,哀正路之日歰[47] 。
观风化之得失兮,犹纷挐其多违。无亮采以匡世兮,亦何为乎此畿?甘衡门以宁神兮,咏都人[48] 而思归。爰结踪而回轨兮,复邦族以自绥。
乱曰:跋涉遐路,艰以阻兮。终其永怀,窘阴雨兮[49] 。历观群都,寻前绪兮。考之旧闻,厥事举兮。登高斯赋,义有取兮[50] 。则善戒恶,岂云苟兮?翩翩独征,无俦与兮。言旋言复,我心胥兮。
〔注〕 [1] 延熹:东汉桓帝的年号(158—167)。 [2] 梁冀:汉桓帝梁皇后之兄,继父职为大将军,专朝政二十馀年。梁皇后死,桓帝于延熹二年(159)八月,与宦官单超、左悺等五人密谋诛杀梁氏,他自杀。 [3] 五侯:汉桓帝一日同封宦官五人为侯,即单超为新丰侯,徐璜为五原侯,具瑗为东武阳侯,左悺为上蔡侯,唐衡为汝阳侯。 [4] 白马:东汉县名,属兖州东郡(今河南滑县附近)。李云因上书指责五侯无功不当封官,触怒桓帝,下狱而死。 [5] 鸿胪:即大鸿胪,掌管接待宾客的官。陈君:指陈蕃。 [6] 陈留:东汉郡名,治今河南开封东南。蔡邕为陈留圉(今河南开封杞县南)人。 [7] 偃师:县名,今属河南。相传武王伐纣时,在此城休整,故名偃师。 [8] 大梁:战国时魏国都城,故址在今河南开封。 [9] 无忌:魏国公子,号信陵君,好养士,为战国四公子之一。 [10] 晋鄙:魏国名将。 [11] 朱亥篡军:《史记·信陵君列传》载,公元前257年,秦兵围赵,赵向魏求救,魏王派晋鄙率救兵不肯前进,信陵君窃得虎符派朱亥椎杀晋鄙,夺其军权而解赵围。蔡邕认为晋鄙的死是无罪的,因而讥笑无忌的行为。 [12] 中牟:晋国城邑,今属河南。 [13] 佛肸(bìxī必西):晋国大夫赵简子手下的中牟邑宰,后据中牟反叛赵氏。 [14] 宁越:战国中牟人,因不堪耕稼之苦而决心求学。他听别人说学成需三十年,结果苦学十五年就成了周威王的老师。 [15] 圃田:圃田泽,古泽名,故址在今郑州市中牟县西。 [16] 卫康:即卫康叔,名封,周武王同母弟,卫国的始封君。 [17] 管邑:管叔的封地,在今河南郑州附近。 [18] 叔氏:指周成王叔父管叔、蔡叔。启商:引诱商民叛乱。周武王灭商后,封商纣王之子武庚为诸侯,并派其弟管叔、蔡叔监督武庚,安抚商遗民。武王死后,管、蔡同谋武庚反叛周公,被周公诛灭。 [19] 纪信:汉高祖刘邦的大将。刘邦被项羽困于荥阳(今属河南)时,纪信诈为刘邦出降,使刘邦趁机逃走,纪信被项羽烧死。 [20] 虎牢:古地名,在今荥阳附近。 [21] “勤诸”四句:据《左传》僖公四年、五年、七年记载,齐桓公伐楚回师,要路过陈、郑。陈国大夫辕涛涂为减少陈、郑对齐师的供给费用,并同郑国的申侯商议,把齐师引向东路海边回国,申侯赞许。当涛涂说服了齐桓公时,申侯却背地告密,桓公大怒,囚禁了涛涂,并赐虎牢予申侯。后陈齐和好,涛涂放回,涛涂为解告密之恨,一边劝申侯在虎牢筑一座美城,一边在郑君面前谗言申侯筑美城以反叛。郑君信以为真,杀死申侯。勤诸侯,指犒劳齐师。 [22] “陟葱山”六句:葱山,在今河南巩县东南。抚体,指坚稳的山崖。 [23] 棫(yù玉)、朴、榛、楛:均为树名。 [24] (mén门):即门冬,植物名。菼(tǎn坦):芦苇一类。台:即苔。 [25] 太室:代指嵩山。 [26] 洛汭(ruì瑞):古时洛水入黄河处叫洛汭。 [27] 刘定:指刘定公。他极称美禹治水的功绩:“美哉禹功!明德远矣。微禹,吾其鱼乎!”(《左传·昭公元年》)攸:所。仪:取法。[28] 太康:夏启之子,在位荒淫无道,被后羿所逐。 [29] 五子之歌声:《五子之歌》为《尚书·夏书》篇名。《尚书序》:“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后以五子之歌作臣子劝诫之辞。 [30] 唐:通“塘”,此指道路。 [31] 虺 (huītuí灰颓)、玄黄:形容劳累成疾。语出《诗经·周南·卷耳》:“我马虺 ”, “我马玄黄”。 [32] “忿子”四句:指感怀周惠王二子争夺王位的事。周惠王死,太子郑和子带争夺王位,子带失败而出奔,太子郑立为襄王。后子带回国,私通襄王后隗氏,举兵攻襄王,襄王出奔坛坎(在今河南巩义市附近)。在晋文公帮助下,襄王杀了子带。 [33] 宓(fú伏)妃:洛水女神。 [34] 熊耳:山名,在洛阳西南。此句指洛水发源于熊耳山。 [35] “总伊”句:谓洛水总汇了伊水、瀍水和涧水。 [36] 巩都:洛阳境内,为巩简公的国都。 [37] “愍简”两句:《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载,周景王死后,庶子朝与王子猛争夺王位,王子猛即位后讨伐子朝,子朝又打败王子猛的私党巩简公。 [38] “壮田”二句:《史记·田儋列传》载,汉高祖灭齐,齐王田横逃亡海岛。田横迫于召降,与二客来归洛阳,至洛阳不远的偃师附近,伏剑自杀,令二客捧其首见汉高祖。高祖礼葬田横,葬毕,二客掘坟穴于旁,自杀从死。[39] 牢湍无文:指天气阴云密集,尚无晴意。 [40] 煽以弥炽:此以火越煽越旺,比喻权贵的气焰越来越盛。 [41] “前车”二句:比喻权贵不顾一切地争权夺利。 [42] 便辟:受君主宠信的小人。辟,通“嬖”。 [43] 骎(qīn亲)急:急疾,引申为苛刻。 [44] 怀伊吕:指怀有伊尹、吕尚之才。伊尹,商代贤相。吕尚,即姜太公,为周文王师,佐武王灭商。 [45] 唐虞:唐尧、虞舜。[46] 鞠:困穷。 [47] 歰:同“涩”,行不通。 [48] 都人:指《诗经·小雅·都人士》诗,诗意是赞美京都贵族的德行。 [49] 窘阴雨:被阴雨所困迫。这两句语本《诗经·小雅·正月》。 [50] “登高”二句:《汉书·艺文志》:“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古代将“登高能赋”视为大夫必须具备的九种才能之一,谓登高见广,能赋诗述其感受。
此赋作于汉桓帝延熹二年(159)。序文中“心愤此事,遂托所过”八字,揭示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和艺术手法。
“心愤此事”,并非指偃师病归的事,病归正是作者不愿赴京所要寻找的借口。《后汉书·蔡邕传》:“邕不得已行至偃师,称病而归。”可见病归对作者来说是一件快事。他所愤激的,是序文中所述的四件事:宦官五侯专权,民众冻馁饿死,忠臣直谏抵罪,自身被迫赴京。此赋正表达了作者对宦官的愤恨、对民难的同情、对忠臣的哀念以及对自身不幸的悲伤。赋的后三段集中而直接地抒写了这个主题。作者首先直指宦官权贵们追名逐利,不顾后患,贪得无厌,不知休止,玩弄皇权,气焰嚣张。“前车覆”而“后乘驱”是极形象生动的比喻。接着进行三层强烈的对比。“穷变巧”四句,将贵族与民众直接对比,有力地揭露了上层贵族奢侈淫逸的腐朽生活,深刻地揭示了民众苦难的社会根源。如此强烈地反映现实生活,在汉赋作品中是不多见的。“弘宽裕”四句,将奸佞与直士的境遇相对照,揭露了社会政治的腐败而造成奸邪小人得势,忠正臣子遭难,说明了自己无以得志的原因。“唐虞渺”四句,将古尧舜周的圣明时代与当今的昏暗社会相对照,揭露了汉末社会世风衰败,正道难行,积习难返。这三层对比所揭露的宦官贪婪、政治腐败、社会衰落的时弊,正是作者不愿也不能赴京应诏的客观原因。京城“多违”,凶多吉少,必然不是作者的容身之地,“无亮采以匡世兮,亦何为乎此畿”?这自谦自责的语言正暗示了有才无时的现实。那么留给作者的只有“甘衡门以宁神,咏都人而思归”的唯一人生之路了。因而偃师遇雨称病而归,正好成全了作者不愿赴京的愿望。“言旋言复,我心胥兮”,这就是如愿心情的直接表露。
作为纪行赋,全文的主体部分是前七段,记叙了作者赴京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这些思古之幽情都是有感而发的,但作者并不是直抒这种感慨之情,而是寄托于叙史和写景之中,这就是本文“遂托所过”的婉曲尽情的艺术手法。作者将纪行、咏史、写景,自然交融,浑成一体,以纪行为线索,因地咏史,因势写景,这样依次而进,大量咏史用典,既不觉杂乱,也不觉冗繁。同时行文又注意灵活的变换,时而以写史为主,时而以写景为主,时而又咏史写景参半。
引史入篇,这是赋体作品最基本的特征,但不同的赋体,引用史实的作用又各不相同。说理赋是以史来阐述事理的,如贾谊的《鵩鸟赋》;抒情赋多以对比引史来强化主人公的思想感情,如扬雄的《解嘲》;叙事赋引史则是借以讽谏,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咏物赋引史来突现事物的特征,如王褒的《洞箫赋》。而纪行赋咏史则是借古喻今,从汉班彪的《北征赋》到晋潘岳的《西征赋》都是这样,此赋自然不会例外。蔡邕纪行写史,多用富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冠于句首,一字褒贬,评品人物。从陈留到偃师,一路追念往古:至大梁,哀晋鄙,忿朱亥;历中牟,憎佛肸,问宁越;到管邑,愠叔氏启商叛乱;过荥阳,吊纪信忠心而死;登虎牢,斥涛涂愎恶;览河洛,念刘定,美大禹,悼太康,愍五子;息巩都,愍简公,疾子朝;赴偃师,壮田横,义二士。作者经过的这些历史悠久的名城要地,千古往事纷纭繁复,这里的咏史只是褒扬忠良,贬斥奸邪。尽管作者对史实的评价未必全当,但他内心隐秘的透露却是鲜明的,那就是:赞美往古的忠臣义士,同情他们不幸的遭遇;痛斥历史上的谗佞奸恶,揭出他们卑劣的行径,以此来表达对现实朝政的不满和不甘赴京与小人同流的高风亮节。据《后汉书·蔡邕传》记载,蔡邕为人正直,不媚权贵,他曾多次上疏,言民情,斥时弊,指出“百里虚县,万里萧条”, “法为下叛”, “权不在上”;同时还直接对策,在皇帝面前指名道姓地揭露奸邪贪浊的权贵,致使权贵“皆侧目思报”,群起而攻之,他因而遭陷害致死罪,后减死“与家属髡钳徙朔方”。赦罪后,他仍不满权贵。一贯骄横的五原太守王智为他饯行时,他竟“拂衣而去”;灵帝时权贵董卓召他,他“称病不就”。明人张溥赞美说:“若家门清白,三世同居,却五侯之招,陈六(当为七)事之本,忧心虹霓,抵触禁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可见,作者对古人古事爱憎分明的评价,同他对现实是非分明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
纪行咏史是借古喻今,曲折地交待了不愿赴京的政治背景;而纪行写景则形象地衬托出被迫赴京的悲苦心情。赋中写景主要有三处,分别寄托了三种不同的情感。登虎牢山所见的是奇险艰难的景象,山坡陡峭,冈岭曲折,溪谷幽深,峰峦峥嵘,杂草丛生,苔菌遍地。这险峻的自然之路,正象征着曲折的人生之路。过河洛所遇的气候十分恶劣,山风猛烈,寒气逼人,沉云四塞,久雨濛濛。这阴冷的气氛,强烈地烘托出作者被迫赴京、违心屈从的愁苦心境。接以仆夫疲惫、驾马成病作了进一步衬托。随着步步逼近京城,这种心情越发沉重。偃师是去洛阳的最后一个重镇,再迈进一步即至京城,其时同宦官相处,情景就不堪设想。因而,偃师所见的景色更为阴沉恐惧,天上黑云阴沉密集,四周阴雨连续不止,地上道路泥泞难行。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形象而有力地显现出作者不愿去京城的沉郁心情。接下又用田横偃师殉身不去归汉的典故,表明了自己不赴洛阳的决心。这里,作者将咏史和写景有机地交融,产生了互为补充的强烈抒情效果。最后以思东归的欣喜之情,结束“遂托所过”的部分。这种结语,既同上文的情感形成极大的反差,强化了去京的悲苦,又自然地过渡到下文的直接抒情。
此赋由借古喻今、托情于景和直抒情怀构成三个抒情层面,将往古历史、自身处境和现实社会这不同的时空,组合在同一的艺术空间之中,使读者在遥思联想中更真切深刻地领悟到作者人生的不幸、心情的沉郁。这就是本文成功的艺术之笔。
(章沧授)
郭泰碑
蔡邕
先生讳泰,字林宗,太原界休人也[1] 。其先出自有周王季之穆,有虢叔者[2] ,实有懿德,文王咨焉。建国命氏[3] ,或谓之郭,即其后也。先生诞应天衷[4] ,聪睿明哲,孝友温恭,仁笃慈惠。夫其器量弘深[5] ,姿度广大[6] ,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7] 。若乃砥节厉行[8] ,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9] ,隐括足以矫时[10] 。遂考览六经,探综图纬[11] ,周流华夏,随集帝学[12] 。收文武之将坠[13] ,拯微言之未绝[14] 。于是缨緌之徒[15] ,绅佩之士[16] ,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17] 。尔乃潜隐衡门[18] ,收朋勤诲,童蒙赖焉,用祛其蔽[19] 。州郡闻德,虚己备礼,莫之能致。群公休之[20] ,遂辟司徒掾[21] ,又举有道[22] ,皆以疾辞。将蹈鸿涯之遐迹[23] ,绍巢许之绝轨[24] ,翔区外以舒翼[25] ,超天衢以高峙[26] 。禀命不融[27] ,享年四十有二,以建宁二年正月乙亥卒[28] 。凡我四方同好之人,永怀哀悼,靡所置念。乃相与惟先生之德,以谋不朽之事[29] ,佥以为先民既没[30] ,而德音犹存者,亦赖之于见述也。今其如何,而阙斯礼?于是树碑表墓,昭铭景行[31] ,俾芳烈奋于百世,令问显于无穷[32] 。其词曰:
於休先生[33] ,明德通玄,纯懿淑灵,受之自天。崇壮幽浚[34] ,如山如渊。礼乐是悦,诗书是敦[35] 。匪惟摭华,乃寻厥根[36] 。宫墙重仞,允得其门[37] 。懿乎其纯,确乎其操[38] 。洋洋搢绅,言观其高[39] 。栖迟泌丘[40] ,善诱能教。赫赫三事[41] ,几行其招。委辞召贡[42] ,保此清妙。降年不永,民斯悲悼。爰勒兹铭,摛其光耀[43] 。嗟尔来世,是则是效[44] !
〔注〕 [1] 太原界休:今属山西省。 [2]“王季”二句:谓虢叔是王季之子。《左传·僖公五年》:“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王季,周文王之父,名季历。穆,古代宗庙制度,始祖的神位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在其左,称为昭;三世、五世、七世,位在其右,称为穆。周以太王为始祖,王季为太王之子,称昭,其子称穆。 [3] 建国命氏:谓虢叔始封虢国,因以虢为姓氏。虢,通“郭”。 [4] 天衷:天的善意。 [5] 器量:才识。 [6] 姿度:形貌气度。[7]“浩浩”三句:形容才识气度的浩大深远,不可度量。 [8] 砥节厉行:谓磨练节操品行。[9] 贞固:坚守正道。 [10] 隐括:本为矫正竹木弯曲的器具。此指评论时政。 [11] 图纬:图谶和纬书。图谶,古代方士或儒生编造的关于帝王受征验一类的书,多为隐语、预言。纬书,对经书而言,汉代以儒家经义,附会人事吉凶祸福、预言治乱兴废的书,有《诗》、《书》、《乐》、《易》、《春秋》、《孝经》、《礼》七经的纬书。 [12] 帝学:指京师太学。 [13] 文武将坠:谓周文王、武王之道将要失传。语出《论语·子张》:“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14] 微言:精深微妙之言。 [15] 缨緌(ruí)之徒:指有声望的士大夫。缨,冠带。 緌,冠饰。 [16] 绅佩之士:指有地位的人。绅,束腰阔带。 [17] 鳞介:指有鳞和甲壳的水族。龟龙:古人以龟龙为灵物。《大戴礼》:“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18] 衡门:指简陋的房屋。 [19] 用祛其蔽:谓因此去掉迷惑。 [20] 休:称赞。 [21] 司徒掾(yuàn院):司徒的属官。 [22] 有道:汉代察举科目之一,与秀才、孝廉类似。 [23] 鸿涯:传说古代仙人名。《列仙传》卷一:“洪厓先生,或曰黄帝之臣伶伦也。或曰尧时已三千岁矣。”鸿,通“洪”。 [24] 绍:继承。巢许:指尧时隐士巢父、许由。尧让天下,辞而不受。 [25] 区外:世俗之外。 [26] 天衢:天途。 [27] 融:长。[28] 建宁二年:公元169年。建宁,汉灵帝的年号。 [29] 不朽之事:指立碑的事。 [30] 佥:都,皆。 [31] 景行:崇高的德行。 [32] 令问:美好名声。 [33] 於(wū乌)休:叹美词。犹言美好啊。 [34] 幽浚:深沉。 [35] 敦:治学。 [36] “匪惟”二句:比喻学习《诗》、《书》经典,不是取用外表言辞,而是探求其内在根本。摭(zhí直),拾取。 [37] 允:确是。 [38] 确:坚定。 [39] “洋洋”二句:意谓士大夫纷纷仰慕郭泰的高尚美德。搢绅,插笏于带间。此借指士大夫。 [40] 栖迟:指隐居。《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41] 三事:指三公。汉代指丞相(大司徒)、太尉(大司马)、御史大夫(大司空)。 [42] 委辞召贡:婉言辞谢朝廷的召聘。 [43] 摛(chī痴):传布。 [44] 则:准则。
本文作于建宁二年(169)。题一作《郭有道碑》、《郭有道林宗碑》。
郭泰(128—169),东汉名士,为“八顾”(东汉时八位能以自己的德行影响别人的名士)之首。自幼丧父,从学致专,博通群书,因深为河南尹李膺赏识而名震京城。他生活的时代,正“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后汉书·党锢传》),因而处世很谨慎,“不为危言核论,故宦官擅政而不能伤也。及党事起,知名之士多被其害,唯林宗及汝南袁闳得免焉”(《后汉书·郭泰列传》)。他几次受召不应,潜心教书,学生数以千计;又善于鼓励士人改邪归正,负有很高的名望。死时四方之士奔走会葬者达千余人。《谢承书》说:“泰以建宁二年正月卒,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盖有万数来赴。”名高望重,可以想见。
为这样的一位学者作碑文立传,既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又是一种荣幸。然而碑文要求“该要雅泽”,又非一般弄墨文人所能为。作为志同道合的蔡邕,怀着对郭泰的仰慕之情,悼念作文,自成杰作。他曾对卢植说:“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这话是中肯的,此文不仅是蔡邕本人碑文的成功之作,也是东汉时代碑文的佼佼者。南朝梁刘勰曾予以高度评价:“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乎众碑,莫非清允。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而至。”(《文心雕龙·诔碑》)洵非夸饰之辞。
《郭泰碑》在碑文体制上确是臻于完美的。全文由序传和颂辞两部分组成。序传为散体,记述死者生平经历;颂辞为铭文,称美死者的功绩美德:真可谓“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文心雕龙·诔碑》)。
前段用骈散间出的形式,全面地叙述了郭泰的生平业迹,先从籍贯、祖先写起,列述天赋品性、仁惠美德,以及才气学识、志趣声望,最后点明终年的时日、立碑作文的过程。其纷繁的一生,仅用四百来字便了然于目,可谓“叙事该要”了。面面俱到的叙述,往往失之具体而平铺无奇、抽象乏味,而此文时而用整齐的四言排比,时而以对偶的骈体语句;时而比喻,时而象征,便产生了平铺中见雄奇,列叙中显生气的艺术效果,不愧为大家手笔。叙其志趣,则连用“潜隐衡门,收朋勤诲……又举有道,皆以疾辞”十一句排句,语感强烈,令人肃然起敬。写其品德节操则“砥节厉行,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隐括足以矫时”,四六骈语,两两对举,高风亮节,鲜明突出,临文如面,感人至深。运用比喻又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化平淡为神奇,“缨緌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影附、响和,极形象地说明了郭泰在士人中的声望之大,地位之高;百川、鳞介,比喻崇敬郭泰的士人,显示出人数之多,人员之广;巨海、龟龙喻郭泰,其声望的崇高、形象的高大,因喻而得以升华。这种以虚显实的手法。除了比喻以外,又表现在奇异传说的运用上,使其形象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将蹈鸿涯之遐迹,绍巢许之绝轨”,郭泰能继承远古仙人鸿涯、隐士巢父许由避世高蹈的志趣,足见其超凡拔俗的风采。
后段铭文全是四言整齐的句式,通篇用韵,随着韵脚的灵活变换,内容层次便分明清晰地展开。玄、天、渊属真韵,这六句称美夸扬郭泰的天赋美德;敦、根、门属文韵,这六句赞美郭泰建立名声的历程;操、高、教、招、妙、悼、耀、效属宵韵,这十六句颂扬郭泰高尚的节操志趣和深远的影响。这种整齐的韵语,音韵和谐,言简意赅,高度而全面地概括了郭泰不凡的一生。同时,由于层层用典,语言又显出典雅庄重的风格特征。铭文二十八句,涉及到典故的就有八处。“礼乐是悦,诗书是敦”,这是化用《左传·僖公二十七年》中“说(悦)礼乐而敦诗书”的成语,不仅是赞美郭泰爱好诗礼,而且说明郭泰以儒家的经典作为道德的规范、言行的准则。《左传》中晋赵衰用此语称美郤縠时接着说:“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儒家提倡以礼乐诗书作为立身之本,可见郭泰为人的正直、品德的高尚。“宫墙重仞,允得其门”,这是化用《论语·子张》篇中的典故语意。子贡用“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寡矣”,比喻孔子神圣伟大,能成为孔子门徒的人极少,作者反用其义,称美郭泰已是圣人的门徒了。“栖迟泌丘”,语出《诗经》中的成句,既表明郭泰避世隐居的志向,又突出他以隐为乐、甘守贫道的情趣。这些典故的化用,确能收到以少胜多、深化内容的效果。
(章沧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