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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
【作者小传】
(32—92)东汉史学家、文学家。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初继续其父班彪《史记后传》,被人告发私改国史,下狱。后得释,召为兰台令史,转迁为郎,典校秘书。奉诏继续完成其父所著书,历二十余年,修成《汉书》,文辞渊雅,叙事详赡。曾任中护军,从大将军窦宪征匈奴。后因宪擅权被杀,他受牵连,死于狱中。善辞赋。曾编撰《白虎通义》。后人辑有《班兰台集》。
苏武传
班固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1] ,稍迁至栘中厩监[2] 。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馀辈[3] 。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
天汉元年[4] ,且鞮侯单于初立[5] ,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6] ;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7] 常惠等,募士、斥候[8] 百馀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9] 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10] 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11] 没胡中——及卫律[12] 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13] 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14] 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后月馀,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馀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15] 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16] ,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毉[17] 。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18] 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
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19] ;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20] ;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21] 。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 [22] 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23] 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24] 。武能网纺缴[25] ,檠[26] 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馀,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27] 。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28] 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29] 。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30] ,从至雍棫阳宫[31] ,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32] ,宦骑与黄门驸马[33] 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34] ,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35] 。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36] 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馀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37] ,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38] ,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39] ,爵通侯[40] ,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
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驩,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
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41] ,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42] 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43] 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44] ,此陵宿昔[45] 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己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已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46] 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47] 。拜为典属国[48] ,秩中二千石[49] ;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馀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武来归明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50] 。武子男元与安有谋,坐死。初,桀、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51] ,数疏光过失予燕王,令上书告之。又言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52] ,为搜粟都尉[53] ,光颛权自恣。及燕王等反诛,穷治党与。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54] ,子又在谋中,廷尉奏[55] 请逮捕武。霍光寝其奏[56] ,免武官。
数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与计谋立宣帝[57] ,赐爵关内侯[58] ,食邑三百户。久之,卫将军张安世荐武明习故事[59] ,奉使不辱命,先帝以为遗言。宣帝即时召武待诏宦者署[60] ,数进见,复为右曹典属国[61] 。以武著节老臣,令朝朔望,号称祭酒[62] ,甚优宠之。武所得赏赐,尽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馀财。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乐昌侯[63] 、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使大夫丙吉,皆敬重武。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又以武弟子为右曹。武年八十馀,神爵二年[64] 病卒。
甘露三年[65] ,单于始入朝[66] 。上思股肱之美[67] 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68] ,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69] ,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次曰“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次曰“车骑将军龙頟侯韩增”;次曰“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阳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阳城侯刘德”;次曰“少府梁丘贺”;次曰“太子太傅萧望之”;次曰“典属国苏武”。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70] 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71] 焉。凡十一人,皆有传。自丞相黄霸、廷尉于定国、大司农朱邑、京兆尹张敞、右扶风尹翁归及儒者夏侯胜等,皆以善终,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于名臣之图,以此知其选矣。
赞[72] 曰:李将军恂恂如鄙人[73] ,口不能出辞[74] ,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彼其中心诚信于士大夫也[75] 。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然三代之将,道家所忌,自广至陵,遂亡其宗,哀哉!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76] ”, “使于四方,不辱君命[77] 。”苏武有之矣。
〔注〕 [1] “少以父任”二句:因父亲职位之故而得任官。汉代官员年俸二千石以上,其子弟可以父荫为郎。苏武父苏建曾为代郡太守,以功封平陵侯,苏武与兄苏嘉、弟苏贤都被任用为郎。郎,官名,皇帝近侍。 [2] 稍迁:逐步升迁。栘(yí移):木名,即唐棣。汉宫廷中有栘园。厩监:管理马厩的官员,掌管栘园中鞍马、鹰犬和射猎用具。 [3]“匈奴留汉使”句:汉武帝于元封元年(前110)统兵十八万以临北边,使郭吉晓谕乌维单于。郭吉见单于,言多威胁之意。单于怒,扣留郭吉,迁辱北海之上。元封四年秋,匈奴使至汉,因病服药而死,汉使路充国送其丧归,单于以汉杀匈奴贵使,扣留路充国。 [4] 天汉元年:即公元前100年。天汉为汉武帝年号(前100—前97)。 [5]“且鞮”句:且鞮(jūdī居低)侯单于,乌维单于之弟。原为左大都尉,乌维单于死,子詹师庐立,年少,号为儿单于。儿单于在位三年而死,其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叔(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勾黎湖为单于,勾黎湖在位一年而死,由其弟且鞮侯继位。 [6] 中郎将:官名。节:使臣所持信物,以竹为杆,长八尺,上缀三重牦牛尾为装饰,故又称旄节。[7] 假吏:临时充任为吏者。 [8] 募士:招募来的士卒。斥候:侦察人员。 [9] 缑(gōu勾)王:匈奴的一个亲王。 [10] 昆邪(húnyē浑耶)王:匈奴的一个亲王。据《汉书·匈奴传》,元狩二年(前121)夏,张骞、李广等击匈奴,单于怒昆邪王居西方而被杀被虏甚多,欲召诛之,昆邪王恐而降汉,缑王亦随之同降。 [11] 浞(zhuó浊)野侯:即赵破奴,太原人,早年亡命匈奴,后归国,为霍去病军司马。太初二年(前103)春,率二万骑出击匈奴,被俘投降,全军皆沦陷于胡。后又逃归汉,因罪灭族。 [12] 卫律:其父为长水胡人,生长于汉。与协律都尉李延年相善,以李举荐出使匈奴;将还时,李因罪全家被捕,卫律奔降匈奴,被封为丁零王。 [13] 阏氏(yānzhī烟支):匈奴王后的称号。 [14] 私候:私访。 [15] 左伊秩訾(zī姿):匈奴王号,有左右之分。[16] 受辞:受审。 [17] 毉:古“医”字。 [18] 舆:抬着。 [19] “南越”二句: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南越王相吕嘉杀南越王及汉使,武帝遣将讨伐。次年,平定南越,抓获吕嘉,在其地设置九郡。 [20] “宛王”二句:汉武帝曾派使者至大宛国求良马,大宛不与,又截杀汉使于归途。太初元年(前104)汉武帝派李广利征大宛,四年,大宛诸贵族杀国王毋寡。李广利携毋寡首级归京师,悬挂在汉朝的宫阙下。县,通“悬”。 [21] “朝鲜”二句:开封二年(前109),汉武帝派涉何出使朝鲜,涉何派御者刺死伴送自己的朝鲜人,伪称杀死朝鲜将领,被武帝封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发兵杀死涉何。武帝再派兵攻朝鲜,次年,朝鲜尼溪相参杀朝鲜王右渠,降汉。 [22] (zhān沾):通“毡”,毡毯。 [23] 羝(dī低)乳:指公羊生小羊。乳:生育。 [24] 於靬(wūjiān乌尖)王:且鞮侯单于之弟。弋射:射猎。 [25] 网:结网。纺缴(zhuó酌):纺出箭尾所系的丝绳。 [26] 檠(qíng晴):矫正弓弩的器具,此处用作动词。 [27] 服匿:盛酒酪的瓦器,小口广腹方底。穹庐:圆顶的大帐篷。 [28] 丁令:又作丁灵、丁零,匈奴族的一支。 [29] 侍中:官名,汉时为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由他官兼任者),侍从皇帝左右,掌管乘舆服物。 [30] 奉车:奉车都尉,掌管皇帝所乘的车。 [31] 雍:春秋时为秦都,在今陕西凤翔县南,汉代置雍县。棫(yù玉)阳宫:本秦宫,在雍县东北。 [32] 孺卿:苏武弟苏贤的字。祠:祭祀。河东:汉郡名,治所在今山西夏县西北。后土:土地神。 [33] 宦骑:充当皇帝骑从的宦官。黄门驸马:皇帝的骑侍。 [34] 溺死:淹死。 [35] 阳陵:汉县名,治所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36] 女弟:妹。[37] 保宫:汉少府属官,其官署,有时也用作系囚之所。本名居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为保宫。[38] 春秋高:年老。 [39] 位列将:指苏武父苏建曾为右将军,苏武本人为中郎将。 [40] 爵通侯:指苏建封平陵侯。 [41] 区(ōu欧)脱:同“欧脱”。匈奴语称边境的屯戍或守望之处为“区脱”。云中: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生口:指俘虏。 [42] 上林:汉上林苑,皇帝游猎之地,司马相如曾作《上林赋》。 [43] 贳(shì世):宽恕。 [44] 曹柯之盟:春秋时,齐军伐鲁,鲁庄公的大将曹沫三战皆败,庄公献遂邑地以求和,与齐盟于柯。盟时,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迫使其归还所侵之地。此句谓自己本有如同曹沫劫齐桓公之类折服敌国的愿望。 [45] 宿昔:往日。 [46] 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始元为汉昭帝年号。 [47] 太牢:以一牛、一豕、一羊为祭品。园:陵寝,帝后的葬地。庙:祀祖先之处所。 [48] 典属国:官名,掌管少数民族事务。[49] 秩:官秩。中二千石:汉代二千石的官秩按俸禄大小,分为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三等,中二千石官秩最高。 [50] 上官桀:字少叔,上官为复姓。武帝末拜左将军,封安阳侯,与霍光、金日 (mìdī密低)同受武帝遗诏,辅佐昭帝。其子安,昭帝时拜车骑将军。桑弘羊:武帝末为御史大夫。燕王:刘旦,武帝第三子。盖主:武帝长女,昭帝姊。其夫封为盖侯,故称盖长公主,又称盖主。此谋反之事指上官桀等人欲杀霍光,废昭帝,立燕王,事败,被杀,燕王与盖主自杀。 [51] 霍光:字子孟,霍去病异母弟,武帝时为奉车都尉,昭帝时任大司马大将军,封博陆侯,昭帝死后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不久即废,又迎立宣帝,前后执政二十年。 [52] 大将军长史:大将军的辅佐官员,此指杨敞,他是霍光的属官。 [53] 搜粟都尉:亦称治粟都尉,属大司农(掌管租税钱谷盐铁的长官)。 [54] 讼:上书为人申诉。燕王曾多次上书,言朝廷待遇不公,苏武官位太低。 [55] 廷尉:主管司法的官员。 [56] 寝其奏:不将廷尉欲捕苏武的奏章发下。寝:搁置,扣压。 [57] “武以”句:宣帝,汉武帝曾孙刘询。昭帝死后,昌邑王刘贺即位,因其荒淫,霍光等人废贺而立宣帝。此句谓苏武以前任二千石官职的身分,参与谋立宣帝之举。[58] 关内侯:秦汉时封爵名,有称号而无统辖的土地。 [59] 张安世:字子孺,武帝时御使大夫张汤之子,昭帝时任右将军、光禄勋,封富平侯。与霍光策立宣帝,为大司马。明习故事:熟习朝章典故。 [60] 待诏:等待皇帝宣诏。宦者署:宦者令的衙署。 [61] 右曹:加官的一种,由任其他职务的官员兼任。 [62] “令朝”二句:令苏武只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朝见皇帝,其余时间不必上朝,敬称他为祭酒。祭酒,指德高望重的老人。古代重大宴会或祭享时,必推一年高德重者举酒先祭,称为祭酒。 [63] 平恩侯:指宣帝后父许广汉。平昌侯:宣帝母王夫人之兄王无敌。乐昌侯:王无敌之弟王武。 [64] 神爵二年:即公元前60年。神爵为汉宣帝年号。[65] 甘露三年:即公元前51年,甘露为汉宣帝年号。 [66] 单于始入朝:指呼韩邪单于称臣于汉,时匈奴内乱,呼韩邪单于为争取汉朝帮助,遂入汉称臣。 [67] 股肱(gōng工)之美:指辅佐大臣的功绩。股:大腿。肱:胳膊。 [68] 麒麟阁:在汉未央宫中。 [69] 唯霍光不名:因霍光为三世重臣,政绩昭著,故不书其名以示尊敬。 [70] 明著:明确地指出。 [71] 方叔、召虎、仲山甫:皆辅佐周宣王中兴的功臣。 [72] 赞:史传文中的作者评论。因苏武传在《李广苏建列传》中,故“赞”中先言李广、李陵,再及苏武。 [73] 恂恂:诚谨貌。鄙人:乡野之人。 [74] 口不能出辞:不善于言辞。 [75] “彼其”句:谓他的忠实诚笃能得士大夫信任。 [76] “志士”三句:《论语·卫灵公》:“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77] “使于”二句:《论语·子路》:“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公元前三世纪末期,中国出现了统一的大帝国——秦,北方也形成了奴隶制国家——匈奴,南北对峙,战争不断。由于秦末农民起义,汉族统治者无暇顾及民族战争,汉初以来,匈奴领袖冒顿单于以其“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东败东胡,北服丁零,西逐大月氏,使“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不断南侵。汉高祖刘邦率部亲征,却在公元前202年被围于平城,不得已只能忍辱和亲。经四朝六十多年,尤其是文景之治的休养将息之后,汉武帝凭藉雄厚的国力,屡对匈奴用兵,经过几次大战役,匈奴力量渐弱,汉朝北方农业区所受威胁解除,到汉武帝统治后期,匈汉间虽还有战争,但规模已远不如前。由于汉朝国力之强,早先的和亲政策改为恩威兼施,遂有派使以示亲善之举,在表面修好的背后,其实质是乘机窥探对方的虚实。《苏武传》一开始就写道:“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馀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遂将苏武出使匈奴置于这一背景中,同时为塑造苏武的形象准备下严酷的历史环境。
作为史传文学,《苏武传》详细记述了苏武羁留匈奴十九年的遭遇和归汉后的晚境。在历史事件的叙述和人物形象的刻画上,作者采取了前者略、后者详的处理原则,从而突现了人物的性格光彩。全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写苏武出使匈奴,因事被扣,不屈服于威胁利诱,坚持民族气节,被遣于北海牧羊。第二部分写李陵以旧友身分陈述苏武家中变故,并自道真情,劝降苏武,苏武不为所动,终得回归祖国,行前李陵相送,剖明心迹。第三部分写苏武晚年遭遇,附载麒麟阁图画功臣之事。前两部分,层次分明,笔触丰满,刻画出苏武的爱国志士形象。
在《苏武传》中,首先值得称道的是班固善于以对照、映衬的艺术手法,来塑造主人公的形象,在言与行的比照烘托中,见出人物的正邪之别。这对照、映衬分见于敌我两个营垒,出现于不同场合。
其一,在出使匈奴之初,与副使张胜的对照。当苏武完成了送留汉匈奴使、厚赂单于的任务,正欲归汉之时,适遇缑王与虞常谋反匈奴的突发事件,副使张胜与虞常有旧,卷入其中。因谋泄事发,虞常被捕,张胜知难于隐瞒,只得告之苏武。苏武料此事必牵连自己,有负于国,欲自杀而被张胜、常惠所止。在单于使卫律召苏武受辞之时,苏武深责自己屈节辱命,引刀自刺,未死而得救。苏武伤愈之后,紧接着就是“会论虞常”和再度逼降。虞常被斩,张胜心惊,当卫律“举剑欲击”之时,“胜请降”。反观苏武,在卫律“复举剑拟之”的生死关头,却是“不动”。作为副使,张胜背着苏武行事,置两国关系于不顾,欲贪功而陷于虞常谋反之事,累及苏武,在匈奴的威逼之下,贪生请降。而苏武在得知真情后,首先想到的是“见犯乃死,重负国”, “虽生,何面目以归汉”,立下竭忠尽节之志,自杀未果,更不为敌方剑刃相加所动。通过与张胜的对照,更可见苏武以死全节、镇静无畏的使臣风度和高贵品质。
其二,在威逼利诱之时,与叛徒卫律的对照。卫律以李延年推荐,出使匈奴,还汉之时,延年因罪全家被捕,卫律逃奔匈奴,被封为丁零王。此次虞常与缑王合谋反叛之事,因涉及张胜,引出“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一幕。在剑斩虞常、张胜请降之后,卫律先是以言相逼:“副有罪,当相坐。”苏武据理反驳,卫律理屈词穷,举剑威胁,苏武“不动”。威逼不成,卫律转以利诱来劝降,降之则是“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拒降则是“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但苏武仍是“不应”。卫律见恬不知耻的现身说法不能奏效,又转为威胁:“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对这种无耻之尤的言行,苏武终无法按捺而痛斥卫律。他先是指斥卫律“不顾恩义,畔主背亲”的叛变之举,继而痛责卫律“反欲斗两主,观祸败”, “欲令两国相攻”的阴谋诡计。卫律的骄横无耻、色厉内荏,苏武的坚定镇静、深明大义,使忠奸之别如同冰炭不能相容。
其三,在以情相劝之时,与降将李陵的对照。李陵不同于卫律,他长于骑射,谦让下士,汉武帝以其有乃祖李广之风。陵以五千步卒深入匈奴,杀败单于所将三万骑兵,单于又召八万骑兵攻李陵军。正当汉军且战且退之时,叛徒降匈奴并道出汉军窘况,致使李陵矢尽粮绝,不得已而降。后来汉武帝派公孙敖领兵入匈奴,迎还李陵,但公孙敖无功而还,将李绪教匈奴为兵误为李陵,致使李陵全家被杀,只得长留匈奴。李陵与苏武在汉时俱为侍中,相处素厚。他原来愧见苏武,受单于之使,以“置酒设乐”之举与武相见,道明“说足下”之意,和单于“虚心欲相待”的诚心。他先晓之以“空自苦无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之理,再动之以情,陈述了苏武出使以来所未知的家庭变故:兄弟屈死、母亲亡故,妻子改嫁,子女走失,继而将心比心,陈述自己初降时的心情,最后又指出汉武帝年事已高、喜怒无常、大臣安危难卜的朝中实况。所说的这些,情理俱在,且陈述委婉,虽心如铁石亦不能不为所动。但是,苏武却置家中命运和个人恩怨于不顾,他所说的“臣事君,犹子事父也”,虽不无愚忠色彩,但为国事甘赴汤镬,不避斧钺,“杀身自效”,坚贞不屈,却闪烁着夺目的思想光芒。在连饮数日之后,仍陈其“必欲降武”, “效死于前”之志,终使李陵赞叹与自责并作,与之泣别。李陵虽有韬略武功之长,但自恃太过,以至兵败投降。苏武并无过人之才,却能在处变置难之时,不负使命,孤忠自誓,大义凛然,这种历久而不变的节操,将国家利益置于个人恩怨之上的高贵品德,较之一时的血气之勇更为难能可贵。在与李陵“喟然叹”、“泣下沾衿”的对照中,更见苏武胸襟之广、信念之坚。
此外,《苏武传》又以生动描绘事情经过,具体展现环境与行动,详尽记述人物言论见长。
当缑王、虞常等准备反叛匈奴而事发时,张胜“恐前语发,以状语武”,苏武料知此事必会牵连自己,有负于国,欲自杀而被止。在被召“受辞”之时,苏武再申“屈节辱命”、无面目归汉之意,引刀自刺,文中详记“卫律惊”、召医抢救的过程,以“惠等哭”、“单于壮其节”烘托苏武。尤其是“会论虞常”一幕,剑斩虞常、逼降张胜,终于引出欲令苏武屈节的高潮,文中详细记述了卫律以言相逼、以剑威胁、以利相诱的过程,苏武铁骨铮铮,予以痛斥,其思想、形象凸现纸上。李陵劝降又全然不同于卫律逼降,李陵起先“不敢求武”,后奉单于命,“为武置酒设乐”,详言苏武的家庭变故,并惺惺相惜、推己及人地从激起对汉武帝的怨愤,以动摇对汉朝的信念,苏武在表明心迹之后,以“愿勿复再言”却之。一次未成,又“饮数日”,再劝,苏武以“效死于前”相答,其至诚终引出李陵的喟叹、自责、泣下沾衿。在昭帝即位、匈汉和亲之后,对汉廷求取苏武的经过亦记叙颇详,尤其是李陵与苏武诀别时的剖白,读来令人酸楚。
为表现苏武的性格、气节及其始终不渝的爱国精神,文中在记“行”之时又着力于环境描绘。苏武自刺后,被置地坎煴火之上,蹈背出血,气绝复息,充满悲壮色彩。被幽置大窖,断绝饮食,卧而啮雪,与 毛并咽,困苦中愈显苏武的性格坚强。牧羊北海,掘鼠食为食,仗节操持,节旄尽落,其历久而不变的节操更令人敬仰。
文中塑造人物形象,又得力于记述人物语言。苏武对张胜所说的“见犯乃死,重负国”,对常惠所说的“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都可见其为坚持民族气节,已立下必死之念。卫律谓之当连坐罪时,苏武据理反驳,剑锋相逼时,不为所动,卫律软硬兼施的失败,正见苏武的过人胆略和斗争艺术。其怒斥卫律,并以汉使在诸国被杀的史实,警戒匈奴,更见其高瞻远瞩。与李陵对答,显然不同于卫律,李陵从苏武的家庭变故,自己初降时的心情,和武帝年高、法令无常、大臣安危难卜三方面劝降,苏武却以少应多,仅从忠君角度却之。初则“愿复勿再言”,继则“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驩,效死于前”,愈见恭敬则愈为冷峻。至临归之时苏李诀别,却只有李陵之言与诗,以李陵的悔与敬,更衬托苏武的节操可钦。在苏武先后与卫律、李陵的对答中,个性化的语言表现出人物的不同特点。苏武的威武不可屈、贫贱不能移、忠心耿耿、大义凛然,卫律的凶残、强横、无耻,李陵的良知未泯、内心充满矛盾与痛苦,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以图画麒麟阁功臣之事系于苏武一传,固然见出《汉书》“追述功德,傅会权宠”之短,但以孔子语入“赞”,则体现对苏武的同情和褒扬。正是这种进步的思想倾向,使此传成为史传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佳篇。
(邓乔彬)
李陵传[1]
班固
陵字少卿,少为侍中建章监。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2] ,甚得名誉。武帝以为有广之风,使将八百骑,深入匈奴二千馀里,过居延[3] 视地形,不见虏,还。拜为骑都尉,将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4] 以备胡。数年,汉遣贰师将军伐大宛[5] ,使陵将五校[6] 兵随后。行至塞,会贰师还。上赐陵书,陵留吏士,与轻骑五百出敦煌[7] ,至盐水[8] ,迎贰师还,复留屯张掖。
天汉二年[9] ,贰师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10] 。召陵,欲使为贰师将辎重[11] 。陵召见武台[12] ,叩头自请曰:“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13] 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到兰于山南以分单于[14] 兵,毋令专乡[15] 贰师军。”上曰:“将[16] 恶相属邪!吾发军多,毋骑予女[17] 。”陵对:“无所事骑[18] ,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上壮而许之,因诏强弩都尉路博德将兵半道迎陵军。博德故伏波将军,亦羞为陵后距[19] ,奏言:“方秋匈奴马肥,未可与战,臣愿留陵至春,俱将酒泉、张掖骑各五千人并击东西浚稽[20] ,可必禽[21] 也。”书奏,上怒,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书,乃诏博德:“吾欲予李陵骑,云‘欲以少击众’。今虏入西河[22] ,其引兵走西河,遮钩营之道。”诏陵:“以九月发,出遮虏鄣[23] ,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24] 上,徘徊观虏,即亡所见,从浞野侯赵破奴故道抵受降城[25] 休士,因骑置[26] 以闻。所与博德言者云何[27] ?具以书对。”陵于是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营,举图[28] 所过山川地形,使麾下骑陈步乐还以闻。步乐召见,道陵将率得士死力[29] ,上甚说[30] ,拜步乐为郎。
陵至浚稽山,与单于相直[31] ,骑可三万围陵军。军居两山间,以大车为营。陵引士出营外为陈[32] ,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令曰:“闻鼓声而纵[33] ,闻金[34] 声而止。”虏见汉军少,直前就营。陵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虏还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数千人。单于大惊,召左右地兵[35] 八万馀骑攻陵。陵且战且引,南行数日,抵山谷中。连战,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陵曰:“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36] 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始军出时,关东群盗妻子徙边者随军为卒妻妇,大[37] 匿车中。陵搜得,皆剑斩之。明日复战,斩首三千馀级[38] 。引兵东南,循故龙城[39] 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葭苇中,虏从上风纵火,陵亦令军中纵火以自救[40] 。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41] 射单于,单于下走。是日捕得虏,言“单于曰:‘此汉精兵,击之不能下,日夜引吾南近塞,得毋有伏兵乎?’诸当户[42] 君长皆言‘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复力战山谷间,尚四五十里得平地,不能破,乃还。'”
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馀人。虏不利,欲去,会陵军候[43] 管敢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独将军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为前行,以黄与白为帜,当使精骑射之即破矣。”成安侯者,颍川人,父韩千秋,故济南相,奋击南越战死,武帝封子延年为侯,以校尉随陵。单于得敢大喜,使骑并攻汉军,疾呼曰:“李陵、韩延年趣[44] 降!”遂遮道急攻陵。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45] ,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士尚三千馀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抵山入狭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46] 后,陵便衣独步出营,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47] 取单于耳!”良久,陵还,大息[48] 曰:“兵败,死矣!”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49] 还归,如浞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50] ,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于是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升糒[51] ,一半[52] 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馀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馀人。
陵败处去塞百馀里,边塞以闻。上欲陵死战,召陵母及妇,使相者[53] 视之,无死丧色。后闻陵降,上怒甚,责问陈步乐,步乐自杀。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54] 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55] 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 [56] 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57] ,冒白刃,北首争死敌[58] ,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59] 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60] 。”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61] 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迁诬罔,欲沮[62] 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63] 。
久之,上悔陵无救[64] ,曰:“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65] 。”乃遣使劳赐陵馀军得脱者。
陵在匈奴岁馀,上遣因杅[66] 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67] ,言李陵教单于为兵[68] 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69] 士大夫以李氏为愧。其后,汉遣使使匈奴,陵谓使者曰:“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使者曰:“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陵曰:“乃李绪,非我也。”李绪本汉塞外都尉,居奚侯城[70] ,匈奴攻之,绪降,而单于客遇绪,常坐陵上。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使人刺杀绪。大阏氏[71] 欲杀陵,单于匿之北方,大阏氏死乃还。
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卫律为丁灵王,皆贵用事[72] 。卫律者,父本长水胡人。律生长汉,善协律都尉李延年,延年荐言律使匈奴。使还,会延年家收[73] ,律惧并诛,亡还降匈奴。匈奴爱之,常在单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议。
昭帝立[74] ,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卫律皆侍坐。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75] 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76] ,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后陵、律持牛酒劳汉使,博[77] 饮,两人皆胡服椎结[78] 。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79] ,霍子孟、上官少叔[80] 用事。”以此言微动之。陵墨[81] 不应,孰视[82] 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有顷[83] ,律起更衣[84] ,立政曰:“咄[85] ,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谢[86] 女。”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陵字立政曰:“少公[87] ,归易耳,恐再辱,奈何!”语未卒,卫律还,颇闻馀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88] 。范蠡[89] 遍游天下,由余[90] 去戎入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去。立政随谓[91] 陵曰:“亦有意乎?”陵曰:“丈夫不能再辱。”
陵在匈奴二十馀年,元平元年[92] 病死。
〔注〕 [1] 李陵本传原载《汉书》卷五四《李广苏建传》, 《李广传》后附《李陵传》, 《苏建传》后附《苏武传》。《李广传》云:“广三子,曰当户、椒、敢。”又云:“而当户有遗腹子陵。”[2] 下士:屈身以尊敬士人。 [3] 居延:即居延泽,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北境。弱水(额济纳河)自张掖北来,分流汇聚于此,为一湖泊。 [4] 酒泉:汉郡名,今属甘肃。张掖:汉郡名,在今甘肃张掖西北。 [5] 贰师将军:李广利。大宛(yuān冤):西域国名,在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6] 校:《汉书·卫青传》唐颜师古注(以下简称颜注):“校者,营垒之称,故谓军之一部为一校。”[7] 敦煌:汉郡名,在今甘肃敦煌西。 [8] 盐水:即盐泽,今新疆罗布泊,为一咸水湖。 [9]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天汉为汉武帝年号。 [10] 右贤王:匈奴官名。是单于之下最高官职。匈奴以单于子弟任左、右贤王,分领匈奴左、右二部。天山:即祁连山。匈奴称“天”为“祁连”。在今甘肃西部和青海东北部边境。 [11] 辎重:军用器械、粮草、营帐等的总称。辎,有帷盖的车,既可载物,又可作卧车。 [12] 武台:汉长安未央宫的武台殿。 [13] 荆楚:指古代楚国之地,今湖北、湖南一带。 [14] 单于:匈奴最高首领称号。全称“撑犁(天)孤涂(子)单于(广大)”。 [15] 乡:通“向”。 [16] 将:抑或,恐怕是。 [17] 女:同“汝”,你。 [18] 无所事骑:不用骑兵。 [19] 后距:后援。 [20] 浚稽:古山名,即浚稽山。约在今蒙古国戈壁阿尔泰山脉中段。[21] 禽:同“擒”。 [22] 西河:汉郡名,治所在平定(今陕西府谷西北)。辖境相当今内蒙古伊克昭盟东部、山西吕梁山、芦芽山以西、石楼以北及陕西延安宜川以北黄河沿岸地带。 [23] 遮虏鄣:地名,即居延城。故址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颜注:“鄣者,塞上险要之处,往往修筑,别置候望之人,所以自鄣蔽而伺敌也。遮虏,鄣名也。”鄣,同“障”。 [24] 龙勒水:古水名,在今蒙古国戈壁阿尔泰山脉南,已干涸。 [25] 受降城:故址在今内蒙古乌拉特中旗东阴山北。汉太初元年(前104)为接受匈奴投降,武帝令将军公孙敖所筑。 [26] 骑置:驿骑,乘马传送公文的人。 [27] “所与”句:你与路博德谈了些什么?这是汉武帝怀疑李陵的话。据上文,武帝怀疑李陵使路博德来请求拖延出兵。 [28] 举图:全部绘出地图。 [29] 将率:统率。死力:拼死出力。 [30] 说:同“悦”,喜悦。 [31] 相直:相遇。直,同“值”。 [32] 为陈:列阵。陈,同“阵”。[33] 纵:出击。 [34] 金:指钲,行军作战用的金属乐器。 [35] 左右地兵:匈奴左右贤王所领东西二部之兵。匈奴自冒顿单于,分为三部,单于自领中部。 [36] 鼓不起:击鼓进兵而士气不振起。 [37] 大:多。 [38] 级:战争中斩下的人头。 [39] 龙城:匈奴祭天,大会诸部处。其地在今蒙古国鄂尔浑河西岸和硕柴达木湖附近。 [40] 纵火以自救:颜注:“预自烧其旁草木,令虏火不得延及也。”[41] 连弩:装有机关,可以连续发射的弓。 [42] 当户:匈奴官名。《汉书·匈奴传上》:“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43] 军候:维持军纪的军官。汉制大将军营五部,部下有曲,曲有军候一人。校尉:西汉时掌管特种军队的将领。 [44] 趣:快,从速。 [45] 鞮(dī低)汗山:山名,在今蒙古国南部边境内,位于居延泽正北。 [46] 昏:黄昏。 [47] 一:单独,一个人。 [48] 大息:即太息,叹息。 [49] 道径:途径、办法。这是指投降匈奴后再想办法,回到汉朝。 [50] “如浞野侯”二句:《汉书》卷五五:“赵破奴,太原人。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票骑将军司马。”后击匈奴,“破奴为虏所得,遂没其军。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 [51] 糒(bèi备):干粮。 [52] 半(pàn盼):大片。 [53] 相者:相面的人。 [54] 畜积:涵养。畜,同“蓄”。 [55] 媒糵(niè聂):媒,酒母;糵,酒曲。比喻挑拨是非,陷人于罪。 [56] :同“蹂”,践踏。 [57] 拳:颜注:“拳字与絭同。”絭(quàn劝),弦。 [58] 北首:北向。死敌:拼死杀敌。 [59] 暴:彰显,明白。 [60] 宜欲得当以报汉:该是想得到机会立功报汉。当,抵当,指立功抵罪的机会。 [61] 财:通“才”,仅仅。[62] 沮:谗毁。 [63] 腐刑:残害男子生殖器的刑罚。当时用于惩罚谋反、叛逆等罪。 [64] 无救:没有救兵。 [65] 生奸诈:指路博德不肯出塞救援李陵。 [66] 因杅(yú于):胡地名,用作将军称号。 [67] 生口:指活捉的俘虏,可以提供情报。 [68] 为兵:练兵。 [69] 陇西:汉郡名,治所在狄道(今甘肃临洮南),辖境相当今甘肃东部。李陵祖籍是陇西成纪县(今甘肃秦安北)。[70] 奚侯城:古城名,其址不详。 [71] 大阏氏(yānzhī烟支):单于之母。阏氏,单于之妻的称号。 [72] 用事:掌权。 [73] 家收:因罪逮捕全家。 [74] 昭帝:汉昭帝刘弗陵。后元二年(前87)即位。 [75] 目视:颜注:“以目相视而感动之,今俗所谓眼语者也。”[76] 循:抚摸。摸刀环喻还归。环:谐音“还”。 [77] 博:博戏,共十二棋,六黑六白,两人相搏,每人六棋。 [78] 椎结:匈奴发饰。头发一撮为髻,其形如椎,故名。结,通“髻”。 [79] 富于春秋:年轻。意谓主上不昏聩。 [80] 子孟:霍光的字。少叔:上官桀的字。 [81] 墨:通“默”。 [82] 孰视:凝视。孰,通“熟”。 [83] 有顷:一会儿。 [84] 更衣:上厕所。 [85] 咄:感叹词。 [86] 谢:问候。[87] 字:以字称呼。古人称字,是表示恭敬。少公:任立政的字。 [88] 不独居一国:这是讽刺语,谓李陵降匈奴。 [89] 范蠡:春秋时楚国人,为越大夫,助越王勾践灭亡吴国。后游齐国,到陶,改名陶朱公,以经商致富。 [90] 由余:春秋时人。祖先是晋人,逃亡入戎。初在戎任职,转入秦,为秦穆公上卿,助秦伐西戎,灭国十二,称霸西戎。 [91] 随谓:随其后而告诉他。 [92]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元平为汉昭帝年号。
《汉书·李陵传》这篇传记含有深刻的意义,关系到人生立世的一些基本价值观。历史的主体是人。《汉书·李陵传》的意义,正体现于传中所记载的人。
论传主李陵的为人,勇猛善战是其所长,而道义素养薄弱,则是其致命的缺点。李陵曾经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匈奴二千余里。天汉二年(前99),李陵自告奋勇,率领五千步兵深入匈奴,与单于八万骑兵浴血奋战,转战千里,杀敌万人,确有乃祖飞将军李广的遗风。但是,李陵终于兵败投降匈奴。
李陵由汉朝的一员猛将变为一降将,这可以找出好多主客观原因,但是根本的原因,还是李陵自己在最后关头的贪生怕死。本传记载:“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李陵所谓无面目报陛下,其实是自欺欺人的话。兵败回国,固然无面目见人;但是,变节投降,又有何面目见人?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李陵决不是不懂这些。《汉书·苏武传》记载,李陵后来对苏武自述:“陵初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可见他本心并不甘愿作背叛汉朝的人,忠于汉朝与背叛汉朝、道义与不义的大是大非,他完全明白。然而,李陵毕竟还是投降了。事实很清楚。校尉韩延年战死,而李陵投降。韩李二人面对生与死所作出的抉择,形成鲜明的对比。韩延年宁死不屈,真正不怕死,而李陵投降敌人,是贪生怕死。千古艰难唯一死。李陵本来是猛将,可是到了生死关头,过不了生死这一关。这应该发人深省。不能说李陵的勇气是不真实的,否则他就不敢带领五千步兵深入匈奴,与八万匈奴骑兵奋战。但是,也不能说李陵的勇气是完全真实的,他究竟过不了生死考验这一关。如实地说,李陵的勇气是无根柢的,只是血气之勇。这种血气之勇,并不能成为他生命的主宰。在终极关头,主宰他生命的是个人的欲望,是终极关头见利忘义、苟且偷生的欲望。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的中国传统美德,与李陵的精神生命不相干。道义与不义,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知识,并没有深入他的内心。在李陵内心,道义感是无根的。忠于自己的国家、民族、文化,是人类生存的一些基本价值。人一旦背叛了这些价值,就是葬送了自己生命。这样活着,不过是活着一副躯壳。也许李陵的本心,存有过找机会立功归汉的侥幸念头,可是一旦投降敌人,事情就由不得这种本心了。后来李广利率领汉军征匈奴,“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馀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到这个时候,李陵便成了汉朝的凶恶敌人。李陵走到这一步,其实是一个背叛祖国的人的必然结局。李陵变节后,也曾“忽忽如狂,自痛负汉”;也曾面对汉使,默默无言,而说出“吾已胡服矣”这样沉痛的话。看他的本心与结局,看他投降前后判然而为两人,实在是令人感到悲哀和惋惜。活着,要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能失掉人之所以为人,自己之所以为自己的价值。这,就是《汉书·李陵传》的基本意义。这个意义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
汉武帝刘彻是《汉书·李陵传》中的一个重要人物。透过班固的史笔,可以看出武帝的一些性格特征。武帝为人,多疑而又轻信。他听了路博德请求推迟出兵的话,就怀疑且认定这是李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书”。路博德是老将,以自己作李陵的后援为耻,如何可能为李陵来游说?然而武帝不察。这是多疑。后来李陵奋战直至兵败,路博德竟然按兵不动,见死不救。用路博德这样的人作李陵的后援,便是武帝的轻信和战略失误。可见武帝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将领。知己知彼,是用兵的前提。武帝作为汉朝的最高统帅,多疑而又轻信,并不能知己,这是导致李陵兵败的一个决定因素。武帝为人又刚愎暴戾。李陵兵败投降,司马迁为李陵讲了同情的话,希望朝廷给时间让李陵立功抵罪,武帝竟然把司马迁当作叛逆来治罪,施以腐刑。武帝听公孙敖说,李陵教匈奴练兵对付汉军,在并未查明情况的条件下,便族灭李陵全家人,而他们都是无辜者。从这两件事,已足见武帝的刚愎暴戾。客观地说,武帝为人,也还有能够一定程度地反省、补过的长处。“久之,上悔陵无救”,说出“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的话,并“遣使劳赐陵馀军得脱者”,又派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都是能够反省、补过的表现。然而,有些事不是靠补过就能挽回的。杀了那么多无辜者,他们的生命就已无法挽回。多疑、轻信、粗暴,这些缺点,存在于一个普通人身上,还是可以容忍的;但是,当这些缺点存在于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人主身上,就是危害无穷,而不可容忍的。多疑、轻信、刚愎暴戾,这是由专制制度及无限权力所造成的专制君主的通常的恶劣品格。正是在揭露武帝阴暗面的这些地方,体现出班固作为优秀史家所具有的正义感。班史这种揭露专制君主黑暗、对历史真实负责的正义感,是直接地继承于司马迁的。
司马迁亦是《汉书·李陵传》中的一位重要人物。李陵兵败投降,“朝中群臣皆罪陵”,司马迁毅然站出来为李陵讲话,希望朝廷体念李陵的战功,给李陵以找机会立功抵罪的时间。这是合情合理的建议,亦体现出司马迁富于同情心的性格。李陵投降敌人,根本原因在于他自己贪生怕死,而司马迁决没有说李陵投降是应当的。李陵兵败,客观原因在于汉武帝用人不当,后援路博德见死不救,武帝自不能辞其咎。因此,司马迁的建议是合情合理的,是可以接受的。当然,司马迁在奏议中也有不尽妥当的话。李陵不能宁死不屈,便谈不上道义涵养有素,因此,便不好说他“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三《汉武帝》篇中尖锐地指出:“迁之为陵文过,虽欲浣涤其污,而已缁之素不可复白,大节丧,则馀无可浣也。”其语很激烈,当是有所寄托。王夫之生当明末清初,痛恨当时的许多变节者,但此语还是很痛切李陵的。总起来说,司马迁为李陵所讲的话,纵有个别不当之处,但基本上是合情合理的。退一万步说,即使司马迁的建议不能接受,也决不能视之为叛逆,治之以重罪。显然,汉武帝是把由李陵兵败投降所引起的怒火,转向司马迁身上发泄,并借此逃避自己对战略失误所应负的责任。这是极为恶劣的作风。在李陵案中,司马迁是第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千古同情太史公,而决不同情汉武帝,可见公道自在人心。透过李陵案的前前后后,班固揭示出复杂的历史真实。
从艺术上讲,《汉书·李陵传》有几点特色值得称道。第一是史笔的客观性。全传对李陵前半生的勇猛善战与后半生的变节,能够同样地直书而不隐。既不因李陵前半生的功绩而掩饰其后半生的可耻,也不因其后半生的可耻而抹煞其前半生的功绩。对武帝的多疑、轻信、暴戾,乃至李陵案的始末,也都能够直书而不隐。由于有了这种直书而不隐的客观性,才能够呈现真实、复杂、丰富多彩的历史。而这种史笔的客观性,是以史家的道义感为根基的,决不是什么超越的客观性。没有深厚的道义感,即无从发生揭示历史真实的客观性。
第二,善于从重大事件和有意义的细节,刻画历史人物的性格。传文前半幅,主要写李陵战匈奴,突出了李陵的勇猛善战。后半幅,主要写李陵见汉使,则深刻表现出李陵变节后的心态:既自痛负汉,问心有愧;又与汉为敌,顽固到底。其中描写李陵在汉使面前语默的动作,细节都很传神。这些地方,便是艺术氛围特为浓厚的所在。传文记载武帝命李陵出兵的诏书,特为记下最后两句:“所与博德言者云何?具以书对!”这一细节,刻画武帝多疑而固执的性格,真是如在目前。
第三,善于通过特定的细节描写,来增强生活气息和艺术氛围。如写李陵曰“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一节,以及“上欲陵死战,召陵母及妇,使相者视之,无死丧色”一节,其中细节,或系夸张之辞,但既是汉代生活中所存有之事,自不妨书出。而这些细节,显然增添了生活气息和传奇色彩。
第四,《汉书》以李陵、苏武合为一传,实别具匠心,意在通过客观的比较,进一步彰显苏、李二人不同的品格。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第五章《略论中国史学(二)》,有一段论述足资参读,录之用作结束:“班书有李广、苏建传,实为李陵、苏武合传,上承马迁魏其、武安侯等诸合传来。同一时同一事,而参加之人不同,人与人之相比,是非高下,最易从此等处显。李陵以五千步卒当匈奴八万骑,可谓不世出之将才矣。苏武北海牧羊,事若平易。孔门以回、赐相比,又以赐、商相比。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是,我何为不能是!以事论,则海上牧羊与两军抗衡难易不能相比。以人论,则李陵之与苏武,一相比确见其为两人。中国史学伟大,亦正在此等处。”
(邓小军)
封燕然山[1] 铭 并序
班固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2] ,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3] ,寅亮圣明[4] ,登翼王室[5] ,纳于大麓[6] ,维清缉熙[7] 。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8] ,理兵[9] 于朔方。鹰扬[10] 之校,螭虎[11] 之士,爰该六师[12] ,暨南单于、东胡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13] ,骁骑三万。元戎轻武[14] ,长毂四分[15] ,云辎蔽路[16] ,万有三千馀乘。勒以八阵[17] ,莅以威神[18] ,玄甲耀日[19] ,朱旗绛天[20] 。遂陵高阙[21] ,下鸡鹿[22] ,经碛卤[23] ,绝大漠[24] ,斩温禺以衅鼓[25] ,血尸逐以染锷[26] 。然后四校横徂[27] ,星流彗扫[28] ,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殚[29] ,反旆而旋[30] ,考传验图[31] ,穷览其山川。遂逾涿邪[32] ,跨安侯[33] ,乘[34] 燕然,蹑冒顿之区落[35] ,焚老上之龙庭[36] 。上以摅高、文之宿愤[37] ,光祖宗之玄灵[38] ;下以安固后嗣[39] ,恢拓境宇[40] ,振大汉之天声[41] 。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42] 。乃遂封山刊石[43] ,昭铭盛德[44] 。其辞曰:
铄王师兮征荒裔[45] ,剿凶虐兮截海外[46] 。夐其邈兮亘地界[47] ,封神丘兮建隆嵑[48] ,熙帝载兮振万世[49] !
〔注〕 [1] 封:在山上筑土为坛祭天,以报天之功。燕(yān烟)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2] 惟:发语词。永元:汉和帝年号。永元元年即公元89年。 [3]元舅:君主之舅。窦宪是汉章帝刘炟的皇后章德窦太后之兄、汉和帝刘肇之舅。 [4] 寅:敬。亮:信。 [5] 登翼:登用辅翼。《后汉书·窦宪传》:“会南单于请兵北伐,乃拜宪车骑将军,金印紫绶,官属依司空。”[6] 纳于大麓:语出《尚书·舜典》。纳,用。麓,同“录”。大麓,指总理万机之政。句谓用作宰辅。 [7] 维清缉熙:语出《诗经·周颂·维清》。维,发语词。缉熙,光明。句谓政治清明。[8] 述职巡御:诸侯朝见天子述其职守,叫述职。句谓奉命北伐匈奴。 [9] 理兵:用兵。[10] 鹰扬:勇猛如鹰之飞扬。 [11] 螭(chī吃):蛟龙之属。螭虎与鹰扬,都是形容将士之勇猛。[12] 该:率领。六师:六军。指朝廷的军队。 [13] 南单于:南匈奴单于屯屠河。时北匈奴大乱,南单于向汉朝请兵北伐,窦太后从之。乌桓:东胡部落之一。时臣属于汉,驻牧于今东北大凌河下游、河北山西北部、内蒙古南部一带。 [14] 元戎:兵车。轻武:形容兵车迅疾。 [15] 长毂:兵车。四分:分为四队。 [16] 云辎:形容兵车如云,言兵车之多。 [17] 勒:统率。[18] 莅(lì力):到,临。 [19] 玄甲:铁甲。 [20] 朱旗绛天:红旗使天空变为红色。绛,作动词用。 [21] 陵:登。高阙:地名。在今内蒙古杭锦后旗东北。阴山山脉至此中断,成一缺口,望若门阙,故名。 [22] 鸡鹿:即鸡鹿塞。在今内蒙古磴口西北哈隆格乃峡谷口,是古代贯通阴山南北的交通要冲,汉筑长城于此。 [23] 碛(qì气):戈壁。卤:咸水湖。 [24] 绝:越过。漠:沙漠。 [25] 温禺(yú于):匈奴王号。衅鼓:杀人以血涂鼓。 [26] 血:指杀人。作动词用。尸逐:匈奴王号。温禺、尸逐皆由单于子弟充任。 [27] 四校:四面之校,指将校们率领的各路军队。 [28] 星流彗扫:形容汉军追击时之迅猛。 [29] 域、区:俱指北匈奴的地域。 [30] 反旆(pèi沛):返师。旆,军前大旗。 [31] 传:记载。图:地图。 [32] 涿邪:即涿邪山,在高阙塞北千余里,今蒙古国满达勒戈壁附近。 [33] 安侯:即安侯水,今蒙古国鄂尔浑河。 [34] 乘:登。[35] 蹑(niè聂):踏。冒顿(mòdú莫毒):秦汉之际匈奴单于之名。区落:处所。 [36] 老上:即老上单于。汉武帝时匈奴单于稽粥(yù玉)之号,冒顿之子。龙庭:指龙城,今蒙古国鄂尔浑河西岸和硕柴达木湖附近。匈奴每年五月大会龙城,祭祖先、天地、鬼神。 [37] 高、文之宿愤:高,指汉高祖刘邦。文,指汉文帝刘恒。宿愤,旧恨。汉高祖七年(前200),匈奴兵围马邑(今山西朔县),扰太原(今太原市西南),刘邦亲自率三十万军出击,至平城白登山(今山西大同市东北),遇伏被围七日。不得已与匈奴结和亲之约,以公主嫁单于,岁奉贡献。汉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十四万骑兵入寇,杀北地都尉,掳人民、畜产,烧毁回中宫(在今陕西陇县),前锋至长安甘泉(在今陕西淳化西北)。 [38] 祖宗之玄灵:《文选》李善注:“祖,高祖也。宗,太宗文帝也。”玄灵,幽灵。 [39] 安固后嗣:使后人得到安宁。 [40] 恢:大。拓:开。 [41] 天声:雷霆之声。形容声威之大。 [42] 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汉书·匈奴传下》载,扬雄上书论匈奴事曰:“以为不一劳者不久逸,不暂费者不永宁。”暂费,一时之费。 [43] 刊石:刻石。 [44] 盛德:此从《文选》本,《后汉书·窦宪传》作“上德”,唐李贤注:“上,犹至也。”义同。 [45] 铄:光辉美盛之貌。《诗经·周颂·酌》:“於铄王师。”毛传:“铄,美。”裔(yì义):边远的地方。 [46] 截:整治。《诗经·商颂·长发》:“海外有截。”郑玄笺:“截,整齐也。”[47] 夐(xiòng):远,意为远至,用作动词。亘(gèn):直至,穷尽。 [48] 神丘:李贤注:“神丘,即燕然山也。”隆:高。嵑:同“碣”,圆顶的碑石。 [49] 熙帝载:熙,广,发扬光大。载,事,事业。句谓发扬光大汉朝的事业。《尚书·舜典》:“有能奋庸熙帝之载。”孔传:“有能起发其功,广尧之事者。”
班固的《封燕然山铭并序》,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也是一篇著名的文学作品。汉和帝永元元年(89),归汉的南匈奴单于请兵讨伐北匈奴,获得窦太后同意(时和帝年十一岁,太后临朝)。汉朝以窦宪为车骑将军,以执金吾耿秉为副,各领四千骑,合南匈奴、乌桓、羌胡骑兵三万馀出征。汉军大败北匈奴于稽落山(今蒙古国额布根山),北单于仓皇逃窜,汉军追击诸部落,抵达私渠比鞮海(今蒙古国邦察干湖),北匈奴投降者二十馀万人。窦宪、耿秉等登上去塞北三千馀里的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刻石纪功,命班固撰写此铭。时班固以中护军随行,参与谋议。
我国秦汉时期,主要的外患是北方的匈奴。绵延中国北部的万里长城,就是防御匈奴入侵的一大战略设施。但是,“汉之形势实利攻而不利守。汉与匈奴边界辽阔,匈奴飘忽无定居,乘我秋冬农稼毕收,彼亦马肥弓劲(秋高则马壮,风劲则弓燥),入塞侵掠(攻者一点,防者千里),中国疲于奔命。就匈奴全国壮丁言,不出三十万,其社会组织并不如中国之强韧,则可以寻其主力一击而破,此所谓一劳永逸,较之消极的防御为利多矣。”(钱穆《国史大纲》第三编第十一章第二节《汉与匈奴》)因此,汉朝自从强盛起来后,便积极北伐匈奴,在战略上变被动防御为主动反击。东汉永元元年窦宪、耿秉大败匈奴,封燕然山而还,大振汉朝声威。这次北伐,可以与西汉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卫青大败匈奴于漠北,封狼居胥山而还,前后媲美。应当指出,汉朝是在匈奴无数次入侵的危害之下,才反击匈奴的。在世界历史上,中华民族为一农业民族,酷爱和平,而不是一个侵略性民族;但是在侵略者面前,决不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的。汉朝反击匈奴,即是极好的证例。班固《封燕然山铭并序》的历史意义与价值,也就在这里。
从艺术上讲,《封燕然山铭并序》具有三项显著特色。第一是气势磅礴。这一作品,铭、序一气贯注,浑然而为一体。虽说篇幅不长,却是元气淋漓,磅磅礴礴,读来令人精神振奋,可以真实感受到汉代人的恢宏气魄。磅礴气势的根源,是热爱祖国、保卫祖国的深厚情感。序云“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铭云“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 “熙帝载兮振万世”,即是洗雪国耻、保卫祖国、光大祖国声威的爱国激情的集中体现。而战略上的识见与议论,则深化了这一磅礴气势。序云“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是承西汉扬雄论匈奴疏文之语而来。实际上表明,反击侵略者、变被动为主动的战略构想,本是两汉时期有识之士的一项共识。同时,序文多用排偶之句,铭文采用骚体,偶句排奡矫健,骚体雄浑,便成为磅礴气势喷薄而出的强有力载体。
《封燕然山铭并序》的第二项艺术特色,是着力描写强盛的军容军威,从而表现汉军的必胜。我国传统文学表现战争,总是对于战争的性质存有一种价值判断,即正义与不义之分;并且认为正义的战争,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这种价值观的本原,乃是中国文化爱好和平的精神。由这种文化精神及价值观而来,我国传统文学对于战争的表现,就不以描写杀人流血为能事;对于正义战争的胜利,往往是通过着力描写我军军容军威的强盛来加以彰显的。在我国传统诗歌中,始自《诗经》中的《采薇》、《六月》、《出车》,直至盛唐的边塞诗,都鲜明地体现出这一详写军容军威而略写杀人流血的艺术传统。若是对比古希腊史诗,如《伊利亚特》,描写杀人流血,便是司空见惯,则中国文学的这一传统,特色更加显著。《封燕然山铭并序》,序文大部分篇幅,即从“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直到“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和全幅铭文,皆是用浓墨重彩描写汉军军容军威之强盛,而对于杀人流血的战争场面,仅下寥寥几笔,便已一带而过。描写军容军威,如“云辎蔽路”, “玄甲耀日,朱旗绛天”, “星流彗扫”,还颇富于诗意之美。班固这种详写军容军威,略写杀人流血的艺术笔法,当然不是由于他对战争缺乏了解。序文中“安固后嗣”, “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等语句,再三地、清楚地表示了汉民族对于和平的渴望与关切。由此可见,爱好和平的中国文化精神,以及由此而来尚军容军威之描写、而不尚杀人流血之描写的中国文学传统,对于班固影响甚深。
由上述两项艺术特色出发,可以进而说《封燕然山铭并序》的第三项艺术特色,即其总体特色。铭之为体,或为祝颂,或为警戒。这是铭的内容特点。陆机《文赋》说:“铭博约而温润。”这是由铭的内容特点而来的铭之艺术体性。《封燕山铭并序》纪汉之功,既是对汉朝的祝颂,也是对侵略者之警戒。全文历述汉军北伐匈奴,从出师直写至凯旋,且包含历史的回顾与战略的议论,可以谓之博;文字精练,全文仅有三百多字,则又可以谓之约;不尚杀人流血之描写,而特盛于军容军威之描写,并且对于和平安宁再三致意,则可以谓之温润。既博、约、温润,又气势磅礴;既深得铭之体性,又特具艺术个性:这,就是《封燕然山铭并序》的总体特色。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