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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小山
【作者小传】
西汉淮南王刘安一部分门客的统称。他们的作品存有《招隐士》一篇,收入王逸《楚辞章句》中,王逸说是为闵伤屈原而作。但《文选》则题刘安作。又乐府《淮南王辞》、晋崔豹《古今注》、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也都说是淮南小山所作。
招隐士
淮南小山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谿谷崭岩兮水曾波[1] 。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荒忽[2] 。罔兮沕,憭兮栗,虎豹岤,丛薄深林兮人上慄[3] 。嵚崟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4] 。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5] 。状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6] 。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7]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注〕 [1] 偃蹇:高貌。连蜷:枝曲貌。巃嵸(lóngzōng龙宗):云气弥漫貌。曾波:波澜重叠。曾,一本作“增”。 [2] 坱(yǎng养)轧:旷远无际。岪(fú弗):山势曲折貌。恫:一作“洞”,恐惧。 [3] 罔沕(mì密):失志貌。岤:同“穴”。 [4] 嵚崟(qīnyín钦银):高险貌。碕礒(qíyǐ其蚁):山石嶙峋貌。碅磳(jūnzēng君增):山石高耸貌。磈硊(kuǐwěi揆委):山石相杂貌。茷骫(báwěi拔苇):枝叶盘纡。 [5] 青莎:草名。靃(suǐ髓)靡:随风披拂。麏(jūn君):獐。麚(jiā加):雄鹿。 [6] 崟(yín银)崟:高耸貌。凄凄:盛貌。漇(xǐ洗)漇:滋润貌。[7] 曹:同类。
《招隐士》究竟招的是谁?按照汉人王逸的序言,乃“小山之徒,闵伤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虽身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也”。但读过此赋者,似乎很少能够相信,那“游兮不归”的,竟就是沉身汨罗的往古哲人屈原。至于近世有些研究者,猜测它是以比兴之辞,讽谏淮南王刘安从险恶的宫廷斗争中抽身而出,恐怕也纯属臆断,与本篇内容并不相符。倘要摒弃类似的附会或臆断,就只有一个办法,还是如实地把所“招”之人,按篇中给定的身分,视为是一位游遁山林而不归的“王孙”,也许反而要可靠些。至于这“王孙”是死了还是活着,所招者乃生魂还是死魂,都可以不必深究了。
前人称淮南小山“构思险怪而造语精圆”(陈绎曾《诗谱》)。此文开笔,为“隐士”淹留的山林造境,便觉有一派冷森险怪之气向读者袭来:那是在桂木丛生的幽谷之中,纠曲的树枝如蛇相缠,峻高的险崖俯临着水波湍急的溪流;山气凄迷,时时震响猿猴虎豹的森厉啸嗥。这样的幽森荒寂之地,岂是生人所可栖息?而可怜的王孙,竟还在那里久久耽留!开篇六句以萧淡的笔墨,展示“隐士”所处环境的险恶,由于笔端蕴含着深切的悯伤之情,读来自令人竦然动容。
“王孙游兮不归”以下,即上承悯伤之意,续写对“隐士”长往不归的怀思和忧心。文中抒写怀思,妙在不露痕迹,用的依然是景物映衬的笔法。“春草生兮萋萋”,展现冬去春来、江南草长的景象,本该引发人们多少美好的思致;但在“王孙游兮不归”的特定情境中,所勾起的便只是不见伊人的惆怅和牵念了。这牵思的绵绵不尽,正如眼前春草的“萋萋”无穷。南唐词人李煜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是不是化用了这两句的意境呢?接着的“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画面转为音响,用寒蝉的哀哀悲音,烘托年复一年秋尽草衰、王孙不归的寂寥,于牵念之中,更增添几重凄清的愁思。在“坱兮轧”以下六句中,作者翘首远眺,望中皆为盘曲的山峦、荒漠幽暗的丛林,那正是虎豹出没之地。料想“王孙”淹留其间,目之所及,也都是这骇人心魄的景象,难道不会因此更感到失意和悲凉?——这几句抒写山林的景象,重在表现视听者的主观感觉;而短句、长句的错综,用韵的由平转入,使作者那思忧交替的情感表现,显现出起伏跌宕之势;情感色彩,也由幽清一变而为凄冷。
前两层从对王孙“淹留”山林的悯伤,写到久往不归的牵念和忧惧,情感已几经往复盘旋。到最后一层(自“嵚崟碕礒”以下),便转入对“隐士”焦虑忧急的招唤。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层立意在“招”,采用的其实倒是“吓唬”的方式。“嵚崟碕礒”二句,渲染山势的高危险峻;“树轮相纠”四句,展示山林草野的幽森荒寂;“白鹿麏麚”至“慕类兮以悲”六句,抒写鹿獐牝牡相偕的情状,猕猴熊罴企慕同类的悲思,也都是在暗示:山林乃兽群出没之所,自非王孙淹留之地。至“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描摹磨牙吮血的野兽争斗景象,更是为了逼出最后一声凄切的呼唤——“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读到这里,人们也许会发现,此文的立意和写法,与楚辞名作《招魂》的前半部分颇为相似。《招魂》在呼唤“魂兮归来”之际,不正以夸饰铺张之辞,列举天地四方蝮蛇、封狐、虎豹、土伯的可怕景象,来吓唬楚王的魂魄“不可以止兮”的么?只是《招魂》运用传说中的可怕怪魅形象,来构成恐怖之境,想象固然缤纷,但在表现上相对要便利些。《招隐士》所面对的,只是现实中的寻常山林,却能将其渲染得令人寒栗,视为畏途,避之唯恐不及,就有相当难度了。两者在艺术表现上,虽然同样采用了景象展示的方式,毕竟带有各自不同的特点:《招魂》重在渲染客观景象;《招隐士》则更注重主观情感和感受的表现,将其由悯伤、牵念、忧惧到焦虑召唤的复杂心境,抒写得既有层次又起伏跌宕。就这一方面看,《招隐士》在取法《招魂》的同时,又有所创新和发展。
本文的另一特点,就是“奇字”的“叠用”。渲染山势的险峻,则叠用“嵯峨”、“巃嵸”、“嵚崟”、“碅磳”等词;描述树枝之盘缠,则叠用“偃蹇”、“连蜷”、“茷骫”等词;状貌鹿獐的高伟润泽之态,又叠用“崟崟”、“峨峨”、“漇漇”等词。堆砌和叠用奇字异词,未必就是优点;其佶屈聱牙,也常招来读者之厌憎。不过,在本文中,这些奇字的叠用,正适合于作者对山林险怪之境的表现需要,而显示了奇奥的风格。明人胡应麟说:“屈宋诸篇,虽遒深闳肆,然语皆平典。至淮南《招隐》,叠用奇字,气象雄奥,风骨棱嶒。拟骚之作,古今莫迨。”(《诗薮内篇卷一》)清人刘熙载称:“屈子以后之作……骨之奇劲,莫如淮南《招隐士》;读楚辞《湘君》、《湘夫人》,便觉有逍遥容与之情;读《招隐士》,便觉有罔沕憭栗之意。”(《艺概·赋概》)这棱嶒奇劲风骨之造成,恐怕与本文运用语言的“奇奥”特色也颇有关。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