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
生年:1957
现职: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教授
研究方向:上海史、中西文化交流史和中国宗教史
主要著作:《中国礼仪之争:历史、文献和意义》《文化上海》《人文上海》《大清帝国城市印象》《马相伯与近代中国思想》《历史活着》
李天纲的书单
《人在自然界的位置》,[法]德日进著,汪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人的现象》,[法]德日进著,李弘祺译,新星出版社,2006
编辑让我谈谈“对自己影响最大、或最喜欢的几本书”,确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秘密书架”,是否就是因为印象深刻,故而反复阅读,确实很有体会,别人还没有察知的那种书——有如秘籍?于是,忽然想到东汉“不见异人,当得异书”的故事。故事出自《后汉书·王充传》,说的是王充的《论衡》写得清通,当初却只在吴越地区流行,“中土未有传者”。后来,才女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流落到江南,读之学问大有长进;再后来,经学家王肃的父亲王朗任会稽太守,也是读了《论衡》,学问大长。这种“秘密书架”现象,“时人称其才进,或曰:‘不见异人,当得异书’”。
读书生涯,不外是见“异人”,读“异书”,惟教师爷不能多见,教科书不能多读。然而,每一个时代,“异人”“异书”并不是很多,要带着眼睛去发现,这又是见仁见智,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我的故事是要说:异人、异书,常常是撞见的,蓦然回首,就在灯火阑珊处。话说1992年夏,我在旧金山大学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做访问学者,于一家旧书店里“邂逅德日进”。取过一本,翻看一过,顿时七窍开明,百思浮现,此后就开始收集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的著作。关于德日进的中西文著作,至今积累在书架上的纸本书近二十本,电子书更多。德日进,生物学家,他描述的“人的现象”,和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绝不相同,用了一套令人着迷的奇怪语言,至今说不出已经读懂几分。但是,每次翻看,随着他漫游生物的起源、人类的亘古,超人的进化,以及整个人类未来的“末世”——“Point Ω”,都是心驰神往,很有启发,或曰:“脑洞大开。”
德日进本是法国耶稣会士,1923年,因他的进化论思想,被天主教会“流放”(也可以说是“雪藏”)来中国。在北平,他一住就是23年,研究古生物学,是“北京猿人”的发现者、鉴定人。据他的朋友,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赫胥黎透露:“(从德日进的)母亲一系来说,他可以宣称是伏尔泰的旁系亲属;从他父亲一系来说,则和帕斯卡有关。”德日进是一位天生的思想家,1960年代在西方与马克思、弗洛伊德并称为“三大”,这一点却不为一般中国读者所知。据1994年法国勒苏尔(Le Seuil)出版社的《德日进全集》目录,他著有《人的现象》《人的出现》《透视过去》《神的氛围》《人的未来》《人的能量》《能量的激发》《人在自然界的位置》《科学与基督》《如是我意》《未来的方向》《战时的作品》《事物之心》等。最近,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汪晖先生译的《人在自然界的位置》,加上新星出版社引进了李弘祺教授译的《人的现象》,中文本仅此两种。我收集的德日进著作,以及德日进研究著作多为英文版。德日进,属于法国,属于中国,也属于美国,他晚年住在纽约,去世后安葬在哈德逊河畔的耶稣会墓地。德日进思想在美国非常流行,各州的主要城市都有“德日进协会”,拥有粉丝无数。
德日进的著作,以强烈的人类命运关怀震撼西方读者。初看德日进思想,表面上有一个巨大的矛盾,他是把人类放在自然界来认识的,换言之:人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动物。但是,德日进又把人类看做“地球的皮肤”,因为人类的出现,地球才形成了“智慧圈”(Noosphere),就有了灵魂和精神。显然,德日进思想继承了中世纪以来亚里士多德、阿奎那“人为万物之灵”的理论,是20世纪科学版的“人文主义”。德日进的“人的现象”,是科学和信仰的统一,人类是地球40亿年历史,猿人、智人、现代人200万年历史的重大结果。德日进的历史观极其深远,思想又非常敏锐,他最早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大爆炸”(Big Bang)理论、熵学说等等,引入人文思想界,触发了现代本体论的思考。他认为:站在宇宙开端背后的,是一个更大的存在,那是“人的现象”开端;还有,人类的进化,从猿人、智人、现代人,发展到超人,人类各民族经历了分化、扩散、融合、合一,最后会作为一个整体,与造物主再次相遇,那是“人的现象”的终结。每次重温德日进“Point Ω”理论,都让我觉得回到了少年时代,刚刚接触到《庄子·逍遥游》的境界,不知是寒,是暖,惟有心颤。
没有证据表明德日进对中国思想有过深入研究,但我却总觉得他的哲学非常契合中国人的思维。儒学“大易”思想,解释“三才”(天、地、人)关系,把“人”看作是“天”“地”之气聚合所成,王充《论衡·物势篇》说:“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汉代思想家把“魂魄”看作人类之灵,天地之间,“魂”、“魄”结合,人就有了精神,就能区别于生物和动物,成为“万物之灵”。这种思想和亚里士多德的“生魂”“觉魂”“灵魂”理论非常接近,与德日进的“智慧圈”理论也十分相像。还有,德日进认为“智慧圈”中有一种“爱”(Aimer),作为“人的能量”(L'Energie Humaine),推动着人类克服民族战争、种族歧视和国家纠纷,共同走向“Point Ω”。德日进在人性上的这种乐观主义,与孟子“性善论”接近,和王充的一段话更是一致。《论衡·物势篇》说:“天故生万物,当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也”,正是肯定“爱”在天地之间作为本体的存在。德日进经历了惨酷的第一、二次世界大战,他和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一样,也曾上过战场;在中国动荡的20世纪中,他和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暴行和残害,但是却仍然在苦难中满怀信心地朝向一个美好的未来,他说:“我是一个朝向未来的朝圣者,却全然是要回到过去,做此旅行。”(Introduction, Pilgrim of the Future)
美国和欧洲的“德粉”,把德日进看做20世纪的“先知”。战后,他的思想如“火一样的传播”。很多人认为,德日进正确地预见到了DNA基因理论,互联网技术,还有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全球化时代”。德日进不是经常使用“Globalization”或者“Universalism”来描述“全球化”,记得他使用的是“Planetism”,他把人类居住的星球,看做一个精神整体。人类从生物界的单细胞体进化而来,基因原本一致,是同一个种群。中间经过分化,出现了白、黑、黄人种,以及众多的民族-国家,乃至汤因比式的不同“文明”。但是,在同一个“智慧圈”里面,人类精神强烈地碰撞、融合,会形成一个统一而密集的超人网络,谁也离不开谁,最终是要一起走向“大同”(Great Unity)。这种乐观主义的“全球化”,这等积极意识的“德日进主义”,在中国仍然不敌“社会达尔文主义”。世故的亚洲人仍然不信,也难以被说服。
在当前“全球化”运动汹涌推进,连“星球大战”也即将要开始的时代,中国的读者还没有好好地阅读过德日进,真的落后。在中国,“社会达尔文主义”仍然是主流,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还是“天经地义”。世故的亚洲人仍然不相信“世界主义”,难以被说服。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让人怀疑我们是否与世界各民族人群同处一个星球。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多做什么,因为自己并不专门研究德日进哲学。曾经鼓励过自己的两位研究生去写写德日进,成果也不是十分彰显。我甚至揣度自己,是不是曾经有过这样一种心理:把德日进作为一种纯粹私人的阅读,秘藏德日进,只是作为个人的“inspiration”,独善其身,隐秘享用。仔细想起来,德日进确实是我思考“世界主义”的源泉。在这里,我愿意公布自己的“秘密书架”,邀请大家一起阅读,含英咀华,分享文明。
(2015.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