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
生年:1971
现职: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研究方向:欧洲大陆哲学、基督教神学
主要著作:《卡尔·巴特神学研究》
张旭的书单
《拯救与逍遥:中西方诗人对世界的不同态度》,刘小枫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诗化哲学:德国浪漫美学传统》,刘小枫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
《存在与时间》,[德]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神曲》,[意]但丁著,田德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追寻逝去的时光》,[法]普鲁斯特著,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百年孤独》,[哥伦比亚]马尔克斯著,高长荣译,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
《逻辑哲学论》,[奥]维特根斯坦著,贺绍甲译,商务印书馆,1996
《古典时代疯狂史》,[法]福柯著,林志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自然权利与历史》,[美]列奥·施特劳斯著,彭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所谓“我的秘密书架”,并非我收藏了别人难得一见的秘籍,“我的秘密书架”无非是因为我个人的读书有一些偏好。我的读书所好基本上可以归为两个理由,一个我称作“享乐主义”,一个我称作“唯智主义”。说白了,“享乐主义”的理由就是这书我读着非常愉悦,非常的爽,甚至会击掌拍案,或者晚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在床上回味着笑出声来。而所谓的“唯智主义”的理由就是这书读着让我很不爽,但是,我有强迫症,就是要死啃它,向作者挑战比拼智力。所以,“我的秘密书架”相应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满足我“享乐主义”乐趣的,另一类就是满足我“唯智主义”需要的。前者的快乐近乎听古典音乐的纯粹快乐,后者的快感是夹杂着痛苦的近乎受虐的快感,每次重读时都会被折磨得有点身心俱疲。当然,痛苦有时是解放的标志,经历一番智力的折磨,可能会获得苍蝇飞出瓶子的自由感。
我的偏好理由也可以用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来说,那就是“逍遥型”的和“拯救型”的,而带给我生平第一次智力上大解放的书就是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读这本书给当年那个大学生带来的巨大的痛苦。因为书很厚,层出不穷的新奇思想、闻所未闻的哲学达人、各种语言拼写的术语、古今中西纵横捭阖的大视野,使得这本书显得格外厚。终于爬过这道大山松一口气,读了“后记”却看到作者说这本书其实是对他的《诗化哲学》的清算。还有一部前传啊。谢天谢地,《诗化哲学》不厚,我读得很快,也很快乐。读完了,我就处于一个尴尬境地,究竟是《诗化哲学》的“逍遥”呢,还是《拯救与逍遥》的“拯救”呢?前一本书可以视为海德格尔式的著作,而后一本书可以视为巴特式的著作。多年以后,我在《这一人的怕与爱》中看到刘小枫本人对海德格尔和巴特并行不废,我自己的结才算解开了。现在,我倾向于把《诗化哲学》视为我们学界的“八十年代之书”,而把《拯救与逍遥》视为“九十年代之书”。
给我带来持久折磨的第二本书是二十世纪的一部经典,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这本书不管它是不是很难,架不住我十几年没事就翻,对着原文翻,再对着英译本翻,现在看起来它好像比经常会让人没头没脑的《精神现象学》要简单多了。海德格尔能把胡塞尔的现象学、狄尔泰的解释学、克尔凯郭尔的生存哲学、亚里士多德的存在论融于一身,真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再说,能教出伽达默尔、洛维特、克吕格、阿伦特、马尔库塞、约纳斯、库恩、马克斯、图根哈特、博德尔等那么多鼎鼎大名的学生,能影响布尔特曼、蒂利希、拉纳、马塞尔、萨特、拉康、德里达、施特劳斯等那么多响当当的哲学家,在二十世纪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因此,当我读《存在与时间》时,我是把它读作汇集前人之大成、开启后人之通途的一个巨型之书。
第三本带给我智力上巨大的乐趣的书是《神曲》,《神曲》恰好有足够的细节要去绞尽脑汁费心琢磨,查找资料印证心得,让我填补生命中那些无聊的时间之虫洞。博尔赫斯说但丁每一个句子都经过精心的构思,我读得越多,越相信他的话实为至理名言。我听曼德尔施塔姆讲但丁诗歌的语音学和韵律学之后,我真想学一点意大利语,好去感受但丁的意大利语变化多端的韵脚和极尽旋律的韵步,感受他如何使用动词推动句子,如何使用语音的质地表达形象,如何运用语义的循环打造流动的诗链。不过,我有幸听到一位意大利学者朗诵了几段《神曲》,真可以用“美仑美奂”来形容其音韵之美。汉译的文本给人的感觉真是疙疙瘩瘩,让人困惑但丁写的诗究竟好在哪里?即使钱稻孙先生前两阕的译文也只能让人赞叹古汉语的美妙。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奥尔巴赫讲但丁的崇高文体的话,我比较喜欢以一个业余爱好者的身份死钻牛角尖,搞那些琐屑的问题让我兴致盎然,比如,但丁安排布拉班的西格出现在太阳天与阿奎那并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贝亚特丽采的微笑的次数及其象征着什么意思啊,但丁让阿奎那批评多明我修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天堂篇》中的新柏拉图主义占星体系与阿奎那神学所规定的灵魂秩序有什么出入啊,诸如此类等等。我有时候也会急切地求助于吉尔松、马佐塔、摩根、菲兰特的研究去帮我解决这些问题,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抱着票友的态度干脆不求甚解。毕竟,要是以做海德格尔的方式去读《神曲》,就是以痛苦的方式追求快乐了。
读《追忆逝水年华》给我带来巨大的精神愉悦,足以抵挡我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平庸。尽管书价在当时对我来说实在有点贵,但是,买下它是我当年最漂亮的一笔投资,它后来给我巨大的回报。《追忆逝水年华》的书名就紧紧吸引了我,“马德莱娜点心”那段此前我已多么熟悉,莫洛亚的序言多么精彩,这位普鲁斯特传记作家谈到了小说中的隐喻、不由自主的回忆、时间的主题、大教堂式的结构、爱情的虚幻等,于是,我用了一个下午和晚上,又在校园昏黄的路灯下用了一个通宵,以读金庸和古龙小说练出来的阅读速度,将《贡布雷》和《斯万之恋》一口气读完,然后旷了一天的课再接再厉把《地名:那个姓氏》看完。之后整整一周的时间我都沉浸在巨大的狂喜和幸福之中。我服膺普鲁斯特的语言、他的眼光、他的叙事手法、他的美学、他的形而上学或反形而上学,我更钦慕他的幽默、他的智慧、他以写作为生活、以艺术为救赎的生活方式。我偶尔也会带着窥视癖忍不住要去看看贝克特、莫洛亚、塔迪埃、热奈特、鲁塞、普莱、德勒兹、米伊都说了些什么,不过这些研究材料只是徒增我的烦恼。前年我拿到周克希的新译本后见人就推荐《追寻逝去的时光》这个译本,在自己独享的秘密的快乐之外,我又多了一份布道的乐趣。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给我巨大的乐趣,但一开始读它却搞得我稀里糊涂:有五个何塞·阿卡迪奥、五个奥雷良诺、三个蕾梅苔斯、三个阿玛兰塔·乌苏拉,还有千奇百怪的动物,什么蝴蝶、蜜蜂、蜘蛛、蚂蚁、蟑螂、臭虫、蚊子、蝎子、蜈蚣、云雀、鸽子、兔子、鱼、骡子、野牛、牛犊、驴子、马、猪、鸡、猫、狗,用现在小朋友时髦的话来说,“我晕”。但是,书读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已经顶得住这些稀奇古怪的魔幻形象了,时空交错也难不倒我,乱伦和马贡多的香蕉工人大屠杀的情节也不再让我有抵触情绪,我也懒得去破解吉普赛人墨尔基阿德斯的密码,那时起,我就开始专心致志聆听马尔克斯这位神奇的魔术师大讲马贡多的兴衰故事了。他真是个讲故事的顶尖高手。学者喜欢把《百年孤独》看成是以神话方式写就的南美历史,可是,我还是喜欢把它当作令人震撼的故事。有人说《百年孤独》在世界文学领域中就像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我不得不说,“不,这是冰”,而且,我愿意把手放在这块冰块上高声说,“这是我们时代的伟大发明”。
有两本枯燥的书也带给我巨大的乐趣,一本是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一本是福柯的《古典时代疯狂史》。尽管学者们一致认为维特根斯坦晚年的《哲学研究》彻底终结了《逻辑哲学论》,但是,这些学术成果吓唬不了我,无法阻挡我喜欢《逻辑哲学论》。它笼罩在一片与维也纳学派干巴巴的实证主义完全不同的神秘主义之中,它的完美使它在维也纳学派已进历史坟墓之后仍然像大理石般不朽。我一直以为哲学著作可以是一个伟大的艺术作品和一种纯正的信仰,因此,我喜欢这部表现主义风格的艺术作品,喜欢这部拥有虔敬而坚定信念的启示之作,而一点都不喜欢《哲学研究》。我做梦都想写得像他那样清晰且神秘得如同水晶一般。在这部作品中,我看到康德区分的物自体与现象的两个世界,或者是叔本华区分的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然而,维特根斯坦不同于康德与叔本华之处在于他的高贵的节制,他告诉我们,现象或表象的世界都可以形成图画,都可以用语言描述;而所有可以用语言描述的,就是自我的视野,也就是世界的尽头。然而,在这之外的那个盲点呢?他说:“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保持沉默”是什么姿态呢?有一天我看到他在《文化与价值》中谈论克尔凯郭尔,我顿悟到,“保持沉默”不就是“要去生活”或者“亲自去体验”吗。是维特根斯坦最后自己兜不住了,在《哲学研究》打破了自己的禁令,把“生活形式”这个隐秘的河床供认出来,于是他的晚年学说变得了无趣味。
使自己的哲学后来变得了无趣味的还有福柯。《古典时代的疯狂史》那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资料也掩盖不住其灿烂的文学性和诡异的哲学性。他写得何其辉煌华丽,何其大气磅礴,何其激情疯狂,何其抒情写意,简直就是法兰西化的加强升级版的尼采,他带来的阅读快感也可以类比于读尼采的效果。到了《规训与惩罚》,他炮制出了一套权力-知识理论,他相信他第一次接触到现代性的真实运作的机制,而《疯狂史》还有太多的神秘的东西。现在,那个制造出疯狂和沉默的理性或文明无非就是权力-知识关系。我不能说福柯误解了他早年的哲学,也不能说他对自己的“解神秘化”不够哲学,但是,他的权力-知识分析很容易被用得很滥,缺乏曾经只有他才能呼唤出来的那种哲学灵感。想一想尼采吧,尼采绝不会像福柯那样,将谱系学的分析写成《知识考古学》或《性史》那么学术化,那么社会科学化。不管怎么说,《古典时代的疯狂史》我读过很多遍,都不是为了搞懂它,而是读着实在快乐。
最后一本是让我获得极大满足感的书,它是施特劳斯的《自然正当与历史》。读它带来的快感是那种发现和重新发现的乐趣,原来读过的那些枯燥的东西在施特劳斯笔下竟然统统化腐朽为神奇,我相信,这固然是由于“伟大的书”的确伟大,更重要的是施特劳斯令人赞叹的神奇。施特劳斯的文体远离耸动人心的华丽文采和戏剧化的情节,也没有激情地批判、义愤地控诉。他糅合了修昔底德的强劲有力和色诺芬的审慎节制,却没有前者的悲凉和后者的琐碎。读《自然正当与历史》让人感到痛快,也让人感到亲切。痛快是因为它痛批现代性,但不是后现代式的那种批判,而是连同后现代主义都打包在一起统统痛批;亲切是因为它似乎也能印证我们自己古典传统中那些思想的伟大,而不是使我们越学西方就越背弃自己的传统。因此,读这本书丝毫不让我觉得是一种学术上的负担,或思想上的爬坡,而是觉得越接近它就越亲切、越舒服。一本哲学著作能让人感到很舒服,我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这就是我的一排私人书架了。我很少有本雅明在《开箱整理我的藏书》中所写的那种私人藏书的雅致,我的秘密书架也全无秘密可言,都是大路货,外文书我也不在意复印本。不过,如果你让我再摊开一次书架,我可能就会把书目换成《沉重的肉身》《纯粹理性批判》《莎士比亚全集》《魔山》《哈德良回忆录》《拱廊研究计划》《尼各马可伦理学》了。好在这只是一个个人偏好的私人供状,而不是开列大学生必读书目。
(200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