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懂屈原，不足以谈情怀
01
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汨罗江上波光粼粼，不时响起打鱼的号子声。形容枯槁、头发蓬乱的屈原，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江边来回走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为什么会这样？我做错了什么？”“白起攻破郢都，楚国还有什么前途？”“国破家亡，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打鱼的船夫看这个老头眼熟，就将船靠岸，大喊一声：“呦，这不是三闾大夫屈原嘛，你怎么成这般模样了？”屈原抬起头，露出悲凉的眼神：“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躁动的灵魂无处安放，所以我才会变成这样。”
屈原的事迹在楚国流传了40年，船夫怎会不知他的悲伤：“既然世界这么黑暗，你何不随波逐流？因为坚守自己的情怀而受几十年的苦，这样值得吗？”
值得吗？屈原也在问自己。“我即便跳到大江里喂鱼，也不与黑暗的世界同流合污。要不然，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说罢，他紧抱起一块石头，纵身跳入滚滚的汨罗江，只留下一篇《怀沙》，向世人做最后的倾诉：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
既然楚国容不下屈原的高洁秉性，那么他宁愿彻底告别，也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内心。这就是屈原的人生态度，也是他感动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怀。
02
公元前340年，屈原生于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当时的楚国除了王族“熊氏”外，最有地位的就是“屈、景、昭”三族，而这四家又有一个共同的姓氏——芈姓。相传，颛顼帝的后代中有一分支以“熊”为氏，他们建立了楚国。楚武王熊通的儿子被封在“屈”地。既然另立门户了，他便以“屈”为姓氏，来表明自己这一支的身份。屈原就是这一分支的后裔。
生在这样的家族中，他对楚国有着血脉相连的天然认同。
公元前321年，秦国的小股军队偷袭秭归。20岁的屈原充分发挥了主人翁意识，敲锣打鼓召集小伙伴，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爱国主义教育。之后他们深入敌后，对秦军进行不间断地骚扰。秦军擅长正面硬打，却受不了这种抢完钱、粮后就撤退的打法。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传到楚怀王耳朵里：“学问大、文章好、能打仗，王族既然有这样的人才，绝不能浪费。”于是，屈原被提拔为鄂渚副县长。在积攒了两年基层工作经历后，他又被破格提拔为左徒，职衔相当于楚国副总理。
命运女神向屈原张开怀抱，他将在这里书写美好的画卷，也将承受常人不可及的苦难。
03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落后的社会制度严重拖了日益先进的生产力的后腿。谁能打破旧的社会制度，重新确立适应时代发展的新制度，谁就能成为国家竞赛的老大。
而这种事，我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变法。
魏国重用李悝变法，呼风唤雨几十年；秦国重用商鞅变法，就能东征西讨；楚国重用吴起变法，国力日强。可惜吴起被旧贵族陷害，导致变法失败。
屈原看到了楚国最大的问题：贵族势力强大，农民沦为奴隶，人才流通不畅。他对楚怀王说：“我们也应该变法。”国家能够强大，楚怀王也很开心：“好啊，好啊，那就由你来办吧。”
屈原回到家中，列了几条变法意见：限制贵族权力，扩大王权；剥夺贵族土地，奖励给有功的战士；鼓励自耕农开荒，并减税；奖励军功，赏田授爵。
学过历史的都知道，这才是符合时代潮流的正确举措。但在当时的旧贵族看来，这明显是野蛮人进门来抢劫：我们祖传的资产，凭什么分给泥腿子？
雄心勃勃的屈原，就此上了达官显贵的黑名单。
04
秦国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想搞一个大新闻，刷点存在感。人家是漂洋过海去爱你，秦国是翻山越岭去打齐国，而齐国的合作伙伴就是楚国。
秦国害怕楚国出兵，怎么办呢？张仪告诉秦王：“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脚挖不倒。”在得到秦王的支持后，张仪带着大量的现金来到楚国。在楚怀王的办公室里，张仪胸脯拍得震天响：“你只要跟齐国‘分手’，我们就把商於的600里土地全部送给你当见面礼。”
楚怀王高兴了，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天上掉馅饼，不要白不要，于是派人去齐国大使馆里大骂，要跟齐国断交。
就在所有人沉浸在成功的幻想中时，屈原说：“你们都傻了啊，这分明是秦国的阴谋！”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像在看一个傻瓜。为了拿到秦国送的600里土地，大家一致同意：把屈原调离重要岗位。于是，他被降级为专管“屈、景、昭”三族事务的三闾大夫。
回到家中，屈原怎么都想不明白：“秦国明显是诈骗，为什么所有人都信了？”自己坚持正确的意见反而被贬职、被排挤。屈原愁容满面，万般思绪化作笔下的《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
“我也是颛顼的后裔，有家谱为证，这片江山我也有份，我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做人做事，无不是脚踏实地地慢慢积累，指望天上掉馅饼，肯定是靠不住的啊，夏桀、商纣等昏君就是前车之鉴。你以为我是打自己的小算盘吗？不是，我只是怕楚国大业遭受挫折啊。”
05
屈原这首《离骚》很快就流传了出去，风靡楚国的大街小巷，连街上卖草鞋的都知道：屈原是楚国的颜值担当、正义担当、才华担当。可他们都忘记了，好事都让屈原干了，那楚怀王就是坏人喽？楚怀王出面亲身作证：“我不是坏人，屈原才是破坏秦楚联盟的捣乱分子。”作为破坏国家联盟的坏蛋，屈原被扒去所有官职，流放到汉江以北去体验生活。
面对急转直下的命运，屈原很委屈。
对齐国翻脸之后，楚怀王兴冲冲地派人去秦国接手土地，结果张仪来了一句：“什么，我说的是自己的6里地，怎么可能是秦国的600里呢？你肯定是听错了。”秦国不仅没有拿出600里土地，还派兵抢了楚国600里地，设置汉中郡。齐国一看，也加入了对楚国的大战，楚国顿时腹背受敌。楚怀王蒙了，大臣也蒙了：“我们被秦国耍了，只有重新结交齐国，才能报仇雪恨啊。”
可这种丢人的事，谁都不愿意做，大家一致推举在汉江钓鱼的屈原去做。然而，只要祖国需要，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去闯一闯。屈原扔下鱼竿，起身就去了齐国。最终，他成功完成了任务：不仅说服齐王撤兵，还重新建立了外交关系。
06
从齐国返回江南时，屈原经过刚打过仗的齐楚战场。他看到楚国衰落后，在战场上任人欺凌，战士们的尸体无人收殓，被抛弃在荒野，任野狗啃食。这些战士有什么错？他们已经尽力了，为保家卫国抛洒热血，即便失败了，也是英雄好汉啊。
于是，屈原提笔写下《国殇》来祭奠牺牲的将士们：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屈原重新打通了国家的外交，立下了大功，得以重新回到三闾大夫的岗位。
有人为国家奋斗，就有人败国家根基。公元前301年，在秦国做人质的太子熊横，跟秦国大夫下棋时悔棋，被秦国大夫给骂了。熊横恼羞成怒：“我的名字横，手更横！”他随手抄起棋盘，把秦国大夫打得脑浆四溅。
这家伙，杀了人还没有自首的觉悟，居然跨越千里跑回了楚国。这还得了？一个小小的人质就这么横，得给楚国点教训了。
秦国率领诸侯联军南下伐楚。虽然楚国横跨千里，占据了江南大地，可没有经过变法的洗礼，仍然是人民穷困、贵族盘踞、军无战力的弱国，就像是虚弱的胖子一般，任人蹂躏。被联军一顿猛打之下，楚国丧将失地，朝野上下一片哀号。
就在此时，秦昭襄王发来议和信：“打打杀杀多费粮食，不如我俩到武关聊聊？如果能签个不平等条约，我就撤兵回国，你也能舒舒服服地过你的小日子。”
看看，秦国这么多年都没换过套路，它在诈骗楚怀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可楚怀王就是记吃不记打，还能怎么办呢？就在他收拾行李、准备出发时，屈原说话了：“秦国是虎狼之国，实在不可信啊，大王，你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有多么热爱国家的大臣，就有多么坑爹的儿子。楚怀王的大儿子熊横跑回楚国后就当起了缩头乌龟，小儿子熊子兰又对屈原“开炮”：“不去？惹恼了秦国怎么办？你负责吗？”楚怀王也是个没有主见的人：“秦王已经换人了，套路也该换换了，估计不会坑我，我还是去试试吧。”
结果不幸又被屈原说中。楚怀王一到武关，就再也没能回到楚国的土地上，五年后竟然死在咸阳。
07
曾流传一句话：一流的领导爱人杰，二流的领导爱人才，三流的领导爱蠢材。
屈原是人杰，可不幸的是，楚怀王和继位的熊横都是三流甚至以外的领导。当楚怀王被扣押在秦国后，熊横和熊子兰这兄弟俩，一个当了新楚王，一个做了楚国总理，他们开开心心地吃香喝辣，至于父亲过得怎么样，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虽然脱贫致富奔小康了，可屈原还在旁边唠叨：“大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楚国迟早要完。”“大王，必须要变法了，时不我待。”“大王，外交策略要修改了，这样不行啊。”
以至于后来哥儿俩看着屈原就烦。公元前296年，经过一番深夜密谈后，他们决定把屈原流放到更远的江南去。
在春秋战国时期，人才是没有国界的。各国纷争几百年，无一不在寻求人才，变法图强，所以各国的人才市场总是冷冷清清，因为只要一有人才冒头，就被抢走了，根本没有“怀才不遇”的说法。
卫国人商鞅跑到秦国成就了大功业；卫国人吴起先后出仕鲁、魏、楚，他不仅个人事业成功，还带动这三国事业蒸蒸日上；洛阳人苏秦并没有效忠周天子，而是当了六国宰相，向西围堵秦国；魏国人张仪离开老家去了秦国，亲自出谋划策，帮助秦国攻打父母之邦。可见在那个年代，个人发展是大于国家忠诚的。
如果屈原在楚国遭受委屈，到其他国家去，势必会前途一片光明。可他在“以追求个人前途为时尚”的潮流中，坚守“忠诚”二字，默默地在江南浪迹天涯。
因为灵魂纯粹，才能忍受人生苦难；因为追求高尚，才能照耀后世千年。
08
16年间，屈原不断地被坏消息折磨：“楚国又战败啦。”“秦国又夺取了楚国一大片土地。”“朝廷太昏庸了，忠奸不分。”
国家江河日下，敌国蒸蒸日上，朝廷寡廉鲜耻。屈原奋斗几十年，却看不到楚国振兴的希望，到头来却面临这样的局面。他心里十分苦闷，于是，写下《九章·悲回风》来诉说心中的悲伤：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
曾唏嘘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
……
我原本也是佳人啊，如今却只能独自感慨身世飘零。愁啊愁，愁得我一整晚都睡不着觉，一不小心就睁眼到天亮了。起床后还得继续流浪，我只能安慰自己：这才是逍遥的日子。
在浪迹天涯的日子里，屈原思考了很多。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国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白天、黑夜的转换开关是谁在操控？天地之间这么高，是谁在支撑？东南为什么多水？西北为什么干燥？
对世界思考得太多，屈原也感到很迷惑。他不禁怒指苍天，大声发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
一首《天问》，让屈原超越了政治家、诗人的头衔，成为一名伟大的思想家。他将制约凡人认知的一切烦恼，都向这个世界提出疑问。他期待后人能够沿着这条道路，将人类的认知逐步推进。
清朝刘献廷在《离骚经讲录》中说：“《天问》真可谓千古万古至奇之作。”
09
公元前278年，白起率秦军攻破郢都，楚王和贵族大臣仓皇逃窜。国土沦丧，一生努力奋斗的国家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屈原的心也死了，他抱起一块石头，投入滚滚的汨罗江。
屈原这一生，在世俗意义上是彻底失败的：少年得志，却因耿言直谏被流放；中年谋国，却因楚王昏庸而志不得伸；晚年落魄，却因热爱母国而不愿逃离。
屈原这一生，在历史长河中却是光耀千古。司马迁环游天下，到达长沙后，看到屈原投江处，不禁感慨“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贾谊被贬长沙，将自身命运与屈原融为一体，作《吊屈原赋》：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
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
……
1059年，23岁的苏轼路过忠州的屈原塔，感慨屈原一生的际遇及其毕生坚守的精神情怀，提笔写下感人肺腑的《屈原塔》：
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
精魂飘何处，父老空哽咽。
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
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
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
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决。
南宾旧属楚，山上有遗塔。
应是奉佛人，恐子就沦灭。
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
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
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
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
是啊，功名富贵如过眼云烟，唯有坚毅的灵魂才能撑起空虚的皮囊。屈原以自己的信仰，撑起了楚国的半边天空。
屈原在《国殇》中的一句话“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被南宋女词人李清照化为更有名气的一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陆游面对金兵铁骑横行的国破山河，不知不觉就站到了屈原曾经的位置上，忧心国家的沦丧，感怀故国的离难：
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
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旧莽苍。
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
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
蒙古铁骑南下，横扫四海八荒之际，文天祥也读懂了屈原的精神。人这一生，荣辱成败还在其次，只有胸怀大格局、满心为苍生的人，才能得到世界的认可，才能永垂不朽。
田文当日生，屈原当日死。
生为薛城君，死作汨罗鬼。
高堂狐兔游，雍门发悲涕。
人命草头露，荣华风过耳。
唯有烈士心，不随水俱逝。
至今荆楚人，江上年年祭。
不知生者荣，但知死者贵。
勿谓死可憎，勿谓生可喜。
万物皆有尽，不灭唯天理。
……
屈原这一生，丰功伟绩与他无缘，但他的文字所承载的高贵情怀，早已融入民族的血液中。当我们遭受挫折，面临苦难时，屈原就站在我们身边，告诉我们，路，该怎么走。
不读懂屈原，不足以谈情怀；不懂得情怀，又何足道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