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妙之合：实干心态、功夫精神、创新意识——内窥香港创意生态

我们站在裂缝和光影间久久注视这些新升起的形象。

——也斯，《景变集》，1974年

香港诗人也斯和我大概都觉得自己是属于学徒的一代，站在时代裂缝和繁花似锦的光与影多重因缘际会下，新形象接踵而来。不甚了了的话就呆站着久久注视吧，直到看出苗头、有所体会、忍不住要自己动脑动手，哪怕只是误解、挪用、移花接木、自以为是。

创意生态在各地是不一样的，有些地方的制度与文化甚至会窒息创意的生成。我这一代香港人很幸运，继承了父辈传统中国人的功夫精神和流徙克难时期为了在殖民地生存被迫生出的实干心态，欣逢香港的太平盛世，一头扎进消费型资本主义世界，在被动与主动之际当了创意的学徒，尝到创新的甜头，误打误撞成就了香港一代的风尚。

在婴儿潮一代人脑中植入创新意识之前，父辈香港人已有实干（can-do）心态和功夫精神。

实干心态是一种勇于猛进、敢于接受挑战、开山劈石、不怕克难吃苦、要把事情做好的心态，但它是一种个人主义或家族主义的功利考虑，缺乏对社会公共性的公民关怀。它基本上也是一种乐观的心态，却表示只有在蛋糕越做越大、人人期待明天（或下一代）会更好的时候，大家才会有动力，愿意去做事。如果阻力不可克服、没有成功机会，再勤奋的香港人也会变得心灰意冷。好像现在，有着高地价、高租金、高工资、富者愈富的深层矛盾，这样的长期营商环境，只有大企业和高价值的行业才受得了，一般人不实干，谁还敢乱来？

在零和游戏或饼越来越小的情况下，实干心态更会出现扭曲、负面的变奏：投机、走快捷方式、占便宜、过度算计，只做表面功夫，不作长期打算，甚至假冒伪劣都来。说到底，实干心态这种做人态度，里面缺乏了公共伦理和技术的含量。

这时候，香港要唤醒它的另一种精神，就是功夫精神。

功夫，或作工夫，现在经常通用。按《说文解字》，工者，巧饰也，像人有规距也；而功者，以荣定国也。功夫的现代意义可包含上述两种原初定义。

中国武术在世界上有名，香港的武打片也叫功夫片，很多外国人一听到“功夫”两字，就想到中国武术。粤语有“打功夫”一说，表示打斗之术确也是功夫，但只是功夫的一种。

粤语的香港日常语中，用“功夫”（工夫）两字的时候非常多，指涉十分广，包括考功夫、落足功夫、真功夫、好功夫、手作功夫、练功夫、冇恁上下功夫点学人行走江湖、硬功夫、功夫到家、白费功夫、冇功夫、冇几耐工夫、一眨眼工夫、一盏茶工夫、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水磨功夫、脸上功夫、台面功夫、床上功夫等。这里包括勤力、有恒心、负责任、诚信、荣誉、自我修炼、尊重知识和技术等传统价值观，也有时间的观念。

可以说，香港人是能够很直觉地明白功夫的道理的，我们原来的价值观是尊重功夫的。以前香港的功夫电影，主角都很仗义，做后盾的是高超的技巧（武术）。当然，他们的功夫是从扎马站桩等基本功开始苦练出来的。

但香港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沦落至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反功夫”：那主角不学无术，欺善怕恶，招摇撞骗，随时牺牲他的唯一朋友，为向上爬不惜投靠匪帮，然后忽然发觉自己是真命天子，天性异禀，不劳而获却变得武功盖世。

这是一种中六合彩的狂想，香港功夫精神的堕落。

让我们更深入地看功夫的含义：当我们夸一个外科医生的功夫好，这功夫其实包括其书本知识、理论、技术、重复锻炼、耐力、经验、艺术、想象力、身心配合、随机应变、操守修养、敬业乐业、公共伦理、专业传承、团队合作、智商加情商，以至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不论是一个厨师、动画师、工程师、科学家、投资银行家、企业经理人或政府官员，他们的功夫也应包括上述所有元素。

幸好在我这代人成长的时代，香港人还很重视年轻人练好功夫（通过各种教育途径和在职训练），同时大家也知道要拼搏、要吃苦耐劳、要做到自己满意、人家赞赏。

在这种氛围下，我这学徒的一代还在裂缝和光影间目睹了创新时代的诞生。

在近四五十年的后福特主义时期，世界市场细分，需求芜杂，欲望多元，产品、服务也讲究推陈出新。这时候光有实干心态及功夫精神好像不够，挺吃亏的。于是一些在全球化生产链上游的“接点”大城市，都随机应变，搞点儿新意思。多年下来，这类大城市新一代人皆有了创新意识，把创意、创新当作核心价值。

香港及时赶上，成为其中一个这样幸运的“世界城市”。也很幸运的是，已经是香港文化一部分的实干心态和功夫精神，不仅不排斥创新、窒息创意，还奇迹般相互产生化学作用，成了创新者的坚实基础，共构了随后新一代人游于其中如鱼得水的创意、创业生态。

但创意、创业生态不光得来不易，本质上更是脆弱的。如果内部外部条件恶化，实干心态和功夫精神又不断消解，创新能量何以为继？

现在，任何创业、创新或经营都不能只是勇字当头、拍拍胸脯说做就做。今时今日的竞争环境，没有创新、没有几下功夫能成功吗？或许可以说，只有功夫但怯于创新、缺乏实干心态的人，大概不会倾向创业。但反过来说，只说实干却没有功夫、不懂创新，也是白搭，所谓艺高（功夫、创意）人才胆大（实干）。

广义的创业，除了指创业家的新事业外，还指企业内部要有创业文化和创新型干部，以至政府和公共机构内部也要摆脱官僚习气而推动积极创新的意识。

广义的创意、创新涵盖面也越来越广，由澳大利亚、英国开始集十几个行业的“创意产业”，扩大至包括律师、会计师、企业经理人等知识工作者的“创意阶层”，再扩大至创意社会、创意经济，即整个社会和经济体都应该是学习型的、创新型的。中国政府新的五年规划也把创新提到了国策层面。

创意、创新的意识本是好东西，但是近年来人人言必创意、创新，用得很滥，像在念咒、喊口号，可是我们不能不求甚解。创新的同时要保护优良传统，创意的前提是表达的自由和文化的多样性。创新要有实干心态，但光是短期冲刺式的实干是不够的，还要有坚持下去的克难功夫、有真材实料的高超功夫。创意创新先要练好内功外功。所谓研究发展就是创意、功夫加实干。创业更同样少不了创新、功夫与实干。

创新意识、实干心态与功夫精神是绝配，共同保护着香港的可持续创意、创业生态，有助成就香港的生猛与繁荣，是至今香港仍然鲜活的特色文化。如今地缘竞争激烈，作为香港今后自主创新主体的年轻人当知道，香港经济和社会的进步发展，仍有赖大家持续维系创意、创业生态，其中创新意识、实干心态与功夫精神，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