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索里尼的幽灵

《与墨索里尼喝茶》影片故事开始于1935年的托斯卡纳，三个热爱意大利文化的年长英国妇人，住在迷人的佛罗伦萨，过着喝下午茶、说别人闲话的日子。玛吉·史密斯的先夫是英国驻意大使，朱迪·丹奇是修旧壁画的波希米亚艺术家，琼珀·罗瑞特替当地一名富裕的意大利服装老板当英文秘书，并领着老板的年幼私生子去和自己的女人聚会，而老板也乐得让儿子学点儿莎士比亚和英国派头。

当时，墨索里尼已掌权13年，但法西斯政治似没有烦到她们或任何人。用玛吉·史密斯的说法，墨索里尼“就是那个让火车按时开动的家伙”，“所有欧洲最优秀的人民都是有帝国的”，“我们活在伟大独裁者的时代”。

让她们烦的倒是来了两个美国女人。雪儿原是舞娘，嫁个有钱老公后变成了艺术品收藏家，看到毕加索的《阿维农少女》就喊着要买，还说“哪有这么低级的老公，连买一幅毕加索送老婆也不肯”。莉莉·汤姆林是穿男装的同性恋考古学家，爱慕着雪儿。玛吉·史密斯说：“美国人能把冰激凌也变得庸俗。”雪儿是犹太人，却一点儿也不影响她兴高采烈地进出法西斯意大利。

当然，到了20世纪30年代最后几年，情况有变，服装老板不让儿子跟着这些英美女人混，改把儿子送到奥地利，因为“德意志才是未来”。

玛吉·史密斯去罗马找墨索里尼，两人共进下午茶，并拍照留念，墨索里尼保证一切不变。玛吉·史密斯回来说：“不错的家伙。”

然后欧战爆发，玛吉·史密斯、朱迪·丹奇、琼珀·罗瑞特是“敌对外国人”，被关起来。美国不是参战国，雪儿倒可以自由活动，很仗义地把三个英国女人赎出来，搬进圣吉米那诺山城的酒店。

不过，雪儿的处境也开始不妙，因为她是犹太人……

《与墨索里尼喝茶》，1999年，佛朗哥·泽菲雷里导演

电影里的历史不可尽信，但也可以感觉到，墨索里尼的意大利法西斯政权跟大家熟悉的德国纳粹不太一样。在希特勒上台11年前，墨索里尼已在意大利建立了一个“经典”的法西斯政制。他跟英国保持友好关系，积极参加国联事务，挺像个有魅力的政治家、现代的恺撒。

从1922年至30年代中，他的政权在意大利国内可以说获得了大多数人支持，而管治也相对有序，在国际间声誉甚好。萧伯纳崇拜墨索里尼，说“终于有了像是负责任的领袖”，只是误把后者说成社会主义同路人；庞德公开支持意大利法西斯，说墨索里尼延续了杰斐逊的事业；弗洛伊德送亲笔签名的著作给墨索里尼，题款为“文化英雄”；美国驻意大使查德在1928年为墨索里尼的自传写序，称后者是“此空间此时间最伟大的人物”；至于丘吉尔与墨索里尼的所谓秘密通信大概是以讹传讹，但丘吉尔在20世纪20年代的确曾称赞墨索里尼，说他是“活着的最伟大的立法者”。

“二战”后，印象全变。通过英国历史学家泰勒等广为人知的“二战”历史书和纪录片，墨索里尼给人的印象是个喜欢在阳台上发表演说的丑角和小打小闹的流氓，大不了是希特勒的傀儡。

大家的注意力放在更凶猛的纳粹和极权主义上，而忽略了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后者被认为是“较轻的害”、“半极权主义”，或如阿伦特所说“只不过是多党民主制逻辑发展出来的普通民族主义专制”。

这个忽略使我们现在说到法西斯其实想到的是纳粹，而对更经典、更有当代参照价值的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只剩脸谱式的认识。

左派的墨索里尼因支持意大利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与当时社会主义主流决裂，在1919年成立法西斯党，但到了1925年前他还在寻找一套主张，来配合他与黑衫党人于1922年被请进罗马并在1925年完成专制的行动。他曾引用过自由主义、实用主义、工团主义、马克思主义、天主教教义，又曾自称是和平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国际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尚战鹰派、民族主义者、国家主义者。他既用左的平等主义和全民动员，又用右的威权主义和国家主义。当自由派人士于20年代中创造了“极权主义”一词来批评他，他就索性把该词据为己有，自称推行极权主义。

意大利法西斯政权与之前的保守政权不一样，前者的大前提是现代化，追求的是美好的未来：一个现代的、工业的、强大的、团结的、向前看的民族国家。

“一战”后意大利的民主共和国生不逢时，在数次社会主义工人大罢工后陷于瘫痪，社会秩序崩溃。墨索里尼则应运而生，承诺带来秩序，如他那句名言“让火车按时开动”。

墨索里尼还严打当时的黑手党，又用国家名义保证全民就业和全体工资提升。

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墨索里尼的左翼根源是法国乔治·索雷尔那一路结合马克思主义与非理性迷思的工团主义，特别是指其中带生产主义的论点：由各行业工会自组委员会接管工厂。由此墨索里尼和他当时的主要理论家洛可发展出一套影响深远的新经济政策——统合主义（又称法团主义、合作主义）。

法西斯的词源意思是捆绑，也有联盟、统合之意。

简言之，各大行业的实业家和工人代表坐下来，共组法团委员会来主理经济。委员会内另派有政府官员和法西斯党干部，以平息纷争，保证所有决定统合在国家整体利益下。

统合主义保留市场和私有制，不消除阶级。但它既不是放任资本主义，也不是反市场的苏联式共产主义，而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在政府和党的独裁领导下，实业家和工人合作，统合经济事务，因此被认为是自由市场经济和指令经济之外的选择。墨索里尼的统合主义法西斯主义，当时受各方赞赏。

洛可认为行业垄断和集团化是可以加快生产力增长的。不过，20世纪20年代的意大利并没有积极进行国有化，经济上相对放任。

纳粹和当时东欧其他法西斯政权皆没有以统合主义作为国策，而是另奠基于极端的种族主义或宗教神秘主义。

与德国纳粹不同，意大利法西斯主义里的民族主义，并没有对种族纯正性的独尊追求。

意大利法西斯在执政的头10年，并没有强烈反犹，党员中也有犹太人。1934年，意大利才有第一次反犹运动，到1938年墨索里尼才依从希特勒通过反犹法例。

墨索里尼认为意大利法西斯主义是可以输出的，别国别族也可以学习意大利而建立自己的法西斯国，是当时以英法美为代表的资本主义民主政制和苏联带头的共产主义洪流之外的第三条路。当时他意识到，意大利式的法西斯主义可以在国际上跟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一争短长。

墨索里尼受意大利社会学统治阶层研究的影响，是相信精英统治的。党干部、官员、工业家与工会代表共组精英统治阶层，劳资并不是对立的阶级，而是共属一个“生产阶级”。

第三国际要到1928年才反应过来，发觉法西斯主义这种新玩意儿是对共产国际的威胁。

1929年世界经济不景气，意大利政府进一步介入经济，似美国的“新政”。到30年代中因国际气氛有变，意大利谋求更大程度的自足自给，才加剧了国有化。

统合主义需要有强力的意识形态支撑，那就是国家至上。后期法西斯哲学家金蒂利所说的个人与国是一体，没有国，哪有个人，个人与个人是在一国之下合作，而不是人人为己。用墨索里尼的话：“一切在国家内，没有反对国家的，没有外于国家的。”

统合主义的国家，只需要有一个代表国家整体利益的党。

法西斯主要是反自由主义，不能接受与自由主义并生的个人主义、价值相对主义、文化多元主义、多党民主代议政制。墨索里尼说：“经典自由主义说的是个人主义，法西斯主义说的是政府。”

政府在个人之上，国家要求的是万众一心，不能容许出现利益和阶级矛盾，或各怀私心的党派和个人。

为了动员人民的支持，建起国、党和民族的神圣光环及个别领袖至高无上的权威，国家发动宣传机器，重写教科书中的历史，通过现代媒体如报纸、电影和扩音器等，一再激励民众，强化共同性（民族象征、宏伟语言、文化、神话、种族、宗教、传统、社群、艺术、根、光辉历史、共同敌人等），同时打击差异性。换句话说，就是鼓动民族主义。

在意大利，墨索里尼陷进了自设的非理性圈套，认为上下一心的统合主义国家，在战争状态下才会有最高的发挥。他追捧尚武的罗马帝国，渴望成为强国，勾起了对外扩张的帝国欲望，最终发动被认为是西方帝国主义最后一次武力殖民：入侵埃塞俄比亚。最奇怪的是，这在当时竟也没引起其他欧陆帝国的激烈抵制。事实上西方国家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之前很少批评法西斯的意大利。

只是打仗使国力不堪支撑，在埃塞俄比亚要用到违反国际公约的毒气，干预西班牙内战损兵折将及后参加轴心国扩大战争，在希腊几乎吃败仗，靠纳粹德军拯救。

墨索里尼在1943年被党革除领导职位，立即被希特勒的精锐特种部队救出，送至意大利北部的德军占领区，任了两年半名义上的首长，直到1945年被共产党游击队所杀。这期间，意大利人出现后来历史学家所说的“我们是好人，他们（德国纳粹）是坏人”的心理逆转，不愿提起过去21年德国对墨索里尼和法西斯主义的支持。

战后，一般认为，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拉丁欧洲人文价值观挡住了极端的德式和俄式的毒气室和古拉格群岛。

流亡去了英美的思想家如阿伦特、纽曼、弗洛姆、蒂利希等，苦思的是左右两翼的极权主义如何产生并造成了人类的现代浩劫，关注的是苏联的共产主义和纳粹德国的法西斯主义，虽然纳粹从不以法西斯自称。

意大利法西斯相对于纳粹是不彻底的极权、是较轻的害的想法广泛流传，而意大利统合式的法西斯主义不同于纳粹的独特性和普遍参照价值却被忽略。

较轻的害还有另一种意思：“二战”后许多国家在谋求和平崛起的富强路上，左顾右盼，往往也只能是众害相权取其轻。对某些国家来说，统合主义法西斯主义可能是较轻的害。

当然，较轻的害依然是害。

意大利的工农阶层慢慢体会到，在国家团结的前提下，党领导的统合协调在无法兼顾或腐败的情况下，被牺牲的依然是工农和弱势族群的利益。（统合主义的经济政策，并不保证成功，也不注定失败，这点在“二战”后有更多案例。）

由于想把一切罪行推给纳粹，意大利许多战时档案一直未曾公开。不过据2001年材料，迫害的配套一点儿不缺：秘密警察，告密者，50多个关犹太人、外国人和异议者的监狱，暗杀，屠杀。自由派和左派的日子都不好过。著名共产党理论家葛兰西就是在法西斯狱中身体受摧残导致出狱后数天猝死。

意大利法西斯在国外罪行更大，由埃塞俄比亚的毒气战至巴尔干半岛和利比亚的种族清洗式大屠杀。战后，被意大利侵略的国家包括希腊、南斯拉夫和利比亚要求引渡战犯，意大利为保持“好人”形象而加以拒绝。这就是历史学家洛基亚所说的“意大利民意的专一精神分裂，记得意大利国土上的德国人暴行，压抑了意大利人对其他人民同样不辍的暴行”。

“二战”后，正统马克思主义视法西斯主义为私有制、市场竞争和资产阶级民主的衍生，法西斯只是大资本的打手。这种观点不但忽略了意大利原型法西斯反自由主义的左翼根源，更对了解法西斯主义全无帮助。

较松散的左翼，则把一切看不顺眼的政权或政府行为骂成法西斯。较严谨的讨论，却因有所顾忌，不敢援引法西斯主义作为分析范畴。

右翼里的自由放任派一直没有停止批评统合主义，并无限扩大打击面，包括任何政府的经济干预行为，从美国罗斯褔的新政、撒切尔之前的英国福利社会到苏联早期布哈林的市场社会主义，然后警告说统合主义不但不利于经济增长，更是通往极权之路。

吊诡的是，近年美国当权右派已不只是自由市场派、小政府主义者、文化保守主义者、外交现实主义者及孤立主义者的结合，还渗透了法西斯主义。除了显眼但被夸大的施特劳斯分子外，另一理论主将米高·拉蒂恩曾在20世纪70年代多次著书推崇意大利法西斯主义，认为20世纪法西斯运动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所说的是反动的，而是对旧世界的革命。法西斯运动是“能量和创意的发动器”。回到帝国本位，拉蒂恩自然会认为现在某些国家其实是属于法西斯性质的，是美国要警惕的。

意大利法西斯和德国纳粹的政权维持时间不算长，毁于内部暴涨的极端思想所引发的战争。

如果墨索里尼以他当时的绝对威信，不把国家带到战争这条路上，意大利合法的法西斯政权或许可以存活更久。从西班牙、葡萄牙这些“不起眼的模仿者”来看，加上“二战”后的许多例子，或许类似法西斯或统合主义的政权是可以相对稳定的。

当然，西班牙和葡萄牙后来转向了自由主义民主制度。

在当代的处境中，很难有单纯的向左走、向右走，军事独裁政权国家如前智利在经济上引进自由市场而取得成就，但俄罗斯却成了自由市场派休克疗法的失败例证，民主国日本的政府与企业是统合，而新加坡则以更完整的统合主义结合世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而取得了骄人的经济和社会成就。在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市场经济、指令经济、混合经济、统合经济、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社会民主、第三条路、法西斯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极权主义、历史终结等主义超市中，各国还得阶段性地不断调自己的路、寻找较轻的害。作为分析或规范的范畴，意大利式的统合主义法西斯主义——墨索里尼的幽灵——仍不便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