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我佛山人札记小说 - (清)吴趼人 >
- 卷四
侠妓
惠州刘翔之,富家子也。美丰姿,性聪敏,读书目十行下。父兄期以远大,年十八,授以资,使游学。以是将之日本,取道广州,止逆旅中,以俟海舶。岑寂寡欢,时就同寓张某接谈,数日渐稔。张贾人也,风俗奢靡,商贾交通,恒借院为晋接地,宴会酬应无虚日。
一日,张又宴客珠江花舫,挟刘与俱。席间见一妓,星眸点漆,樱唇绽朱,丽人也。屡盼之。张觉,拉使连坐曰:“成一对璧人,吾当任媒介。”刘低叩绮年芳字,辄低应曰:“阿宝,生十七年矣。”相与喁喁,握手不知云何。席间人亦不之顾。宴终惘惘别。他日又央张同往。如是者屡,渐见情好。宝叩知刘家世,即欲嫁之。刘曰:“敢不与卿同愿,所恨者身已聘而未娶,苦无置卿地耳。”曰:“贱妾敢望敌体哉,他日夫人来归,得抱衾裯,愿斯足矣。”自是情深啮臂,结订同心,留恋半年,已忘东渡。刘又少不更事,挥霍绝豪,所挟游资,至是都罄。
宝见其举止渐不如前,叩得其故,曰:“以儿女私情,几误郎君大事。郎君宜速东行,游资且无虑。”刘曰:“日对佳人,得以此终老,愿斯足矣,东行胡为?”宝愀然曰:“郎知妾以身许郎之意乎?”曰:“相爱耳。”曰:“否。妾本士族婢,主人精相人术,恒与人论风鉴,谓某也当如何,某也当如何,辄多奇验。妾窃得其绪余,亦颇解此。揆镜自视,骨格似尚不至为奴子妇,或将为贵人妾也。少主貌清贵,窃欲终身事之,遂私焉。为主人所侦知,怒,鬻妾勾栏。驱遣之日,谓妾曰:‘吾非忍出此,然鉴汝貌当横折,故使汝历风尘之苦,或足以准偿也。至彼中择人而事,汝自主之,无复禁制者矣。’向者得遇君,骨俗而神秀。骨俗主富,神秀主贵,故欲委以终身焉。不图以燕婉之私,误君岁月,妾之罪也。床头私蓄数百金,敢以赆君。君宜即东行,他日毕业归来,团聚有日,正不必惓惓于此时耳。”言已,出纸币一束授之。
刘受币,仍留恋,阅数月又罄尽。宝再赠之,留恋如初。如是者屡,不觉经岁矣。宝焦灼问之曰:“郎必如之何者而后东行?”曰:“仆日日可行,所以如是者,特恋卿耳。”曰:“郎不早言。向所以赠郎者,合之当足以脱吾籍,侍郎远游,今已为郎罄矣。虽然,曷弗驰函请命于堂上?或可为也。”刘泫然曰:“实告卿,吾已屡禀堂上父母,以我沉迷于此,怒,贻书谴责,故靳其资斧,不然吾何至是?”宝低徊久之,不作一语。明日将暮,出一匣授刘曰:“妾姊妹行曰骊珠者,居佛山,为人任侠。郎为妾持此贻之,此中有书,彼见之,当有以助我,助我即助郎也。妾为郎计久远,郎其勿惜玉趾,为妾一行。”
刘诺之,乘火车行至佛山,遍访不见其人。日既暮,火车已停,欲返省垣不可得,无已投客邸宿焉。彷徨中夜不得寐,就灯下发其匣视之,金珠盈焉。中一函云:
郎以妾故,留恋经年,使郎虚掷光阴,沉迷酒色,得罪堂上,踯躅客途,妾之罪也。夫郎既以一女子之故,灰其求学之心,使无此女子,则郎自当奋志芸窗,力求学问,以赎罪高堂矣。金珠一匣,敬以赠行。给郎他出,妾即仰药。所以绝郎之留恋者,即以振郎之志气,郎其谅之。呜呼!茫茫泉壤,今生之晤会无期;杳杳痴魂,他日之遭逢有梦。情逾金石,誓重山河,固不必以生死间吾初志也。
刘睹书大骇。侵晨驰返广州,则已玉碎珠沉,返魂无术,鸨且已棺殓之矣。买地葬之,题其墓曰“义妾之墓”。尽货其金珠,东游之役始成行。
三年毕业,归省父母,则有青衣侍母侧者,俨然宝也。俟刘拜父母毕,然后盈盈下拜。刘大惶惑,不知所措。母语之故,始恍然。盖尔时宝久以余蓄脱籍于假母,仍依之以居。欲随刘东行,又恐妨其学。顾又屡遣之不行,故馈以金珠,伪死以绝其念。所葬者空棺也。刘行后,宝即径至惠州,投父母自首,且诉相从之意。父母怜而收之。至是始相见云。
若宝者,宁独侠而已哉,抑且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