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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
綦烈女
烈女綦氏,孽出,母不容于嫡,被逐,并将鬻女。其季父佩兰怜而鞠育之,是故女托身于季父。女长,姿容端丽,沉默寡言,许字同里孙氏。娶有日而婿殂,讣至,佩兰匿不以闻。曰:“吾犹女凝重端庄,非寡鹄相,当别字之耳。”时际夏令,女与婢媪辈就庭际攻女红,其嫡母适至,詈之曰:“贱婢克杀汉子,犹自扬扬若无事者,得无羞杀人!”女闻之色骤变,遍询婢媪辈,得其详,色转自若。
先是佩兰有鸦片痼,于后院除小舍,治具精雅,为偃息之所,家人鲜有至者。一日薄暮,佩兰自外至,见有人卧榻上,呼之起,则女也,泪被腮颊,双袖尽湿。问故,则曰:“腹大痛,恶烦嚣,来此暂避耳。”佩兰以其夙不谎也,信之。次晨炊已熟,家人将会食,而女室犹扃,呼之不应;挝门大呼,亦不应。大惊,毁门而入,则女偃卧在床,色如生而体已寒矣。犹不知其殉节也,谓腹痛殒命而已。及殓,于衾中得一角盒,然后知其饮阿芙蓉而死。急研讯婢媪,得日前情状。佩兰乃大哭曰:“吾儿盖死义也!昨入小舍,所以便掩泣,兼以窃鸦片耳。”时其嫡母犹作申申之詈。
含殓已,传有客至。佩兰出迓,则前为女作伐之李生也。因唁问而悉其颠末,悚然起敬曰:“此真烈女也。然生异室而死不同穴,岂不遗千古之憾哉!吾当为告孙氏,使合厝以慰贞魂,何如?”佩兰曰:“是吾心也,予其为我言之。”李如孙氏,则孙已扫径迎劳矣,揖而言曰:“以亡儿婚姻,又劳枉驾。”肃入厅事,待以蹇修礼。李曰:“足下近通数学乎,何前知乃尔?”孙曰:“非也,乃亡儿自言之耳。畴昔之夜,长男妇梦亡儿,纳之,南向坐,而北面拜之。问胡为,曰:‘将求后于嫂也。’曰:‘是应尔之事,曷拜为?’喜而起辞,将出复顾曰:‘嫂氏志之,弟完婚有日,明午前,当有吉语闻也。’晨起,长男妇以告,犹以为妖梦。而君来,适以其时,知梦必有因矣。”李不胜嗟讶曰:“以女之节烈,士之精灵,真所谓合之双美者哉!”因以佩兰意告,孙亦乐从。次日,即以肩舆载木主归。迎女柩为合葬焉。
越三日,佩兰来省墓,孙款之。佩兰极称婿梦中事,以为灵异。孙曰:“不若烈女之精灵尤著也。”因道女之体态举止,并服饰簪珥,一一符合;唯言耳旁一黑痣,为女所夙无。佩兰俯思久之,曰:“是矣,就义前曾患小疮疖,以钱大膏药敷之,然非痣也。第不知何所见而得其详如此?闻之乎?”曰:“亲见之耳。亡儿夙为老母所钟爱,其亡也,故禁家人,秘不使老人知,恐以致其哀也。弟日趋视,惟诳以病未骤愈而已。方君之未来也,升堂省母,将入门,闻女子喁喁细语声。搴帷而入,则与老母坐谈者,俨然一新妇也。见余亦不避,且问老母是为谁。老母笑曰:‘尚未识若翁耶?’彼则盈盈而下拜。余大惶惑,不知所云。老母晒曰:‘如此大喜事,而不以告何也?吾虽老,犹不至畏举动之劳。何孙妇入门,竟不使吾知耶?吾方独坐无聊,忽少妇自东廊出,径前起居。吾茫然不知谁何。坐谈良久,始知新娶次孙妇,已庙见矣。娶以前则不我闻,拜见又不先达,使之突如其来,令人无置喙处。将谓老人吝一戋戋见面金也?’出告家人,潜往视之,则渺矣。”
此则记为平度州事,州人极重视而盛传之,谓修志时当采入也。
趼人氏曰:凡忠孝节烈之士女,当以行传以事传,不必以神怪传。则此篇烈女殉义以后之事,正不必多费笔墨,转使沦于不经。不知忠孝节烈,虽不必以神怪传,正不妨以精灵传也。语云:“至诚金石为开”。况义烈之气,偶聚而成形,未必为理所必无也哉。吾党正不必深持无鬼之论,博一己之高尚,以泯节烈之精灵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