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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
霞云阁主人别传
红尘十丈中,有楼焉,眉曰“霞云阁”。阁主人丽姝也。姝之姓字不可知,以典觞侑酒为业。自隐其小字,仅取所以颜其妆阁者榜于门,人即以其妆阁之名名之。十年来上海北里之风,盖如是矣。姝鄂产,初鬻于秦淮入乐籍,辗转复鬻于七里山塘间,遂冒为吴娘。机警善变,恒于言笑外得人意,故所遇多贵人。
年渐长,知盲受羁绊者之必非骏物,而不能展其骥足也。于是谋诸债家,自赎于假母,而负债转累千金。苏沪之间,故有一种操母金以权子者,以资贷于妓女,己则反委身为之厮仆婢媪,所以监督之而责偿焉。与京师之放官债者,殊途而同归。俗谓之“带挡”。姝虽脱于假母,而受监督于债家,终不自慊。既而迁沪上,遂谋适人。
所谓适人者,非适人也,将使纳之者,为之偿其欠负,暂随之去,未几即借故求下堂,或竟挟之以逃,仍操旧业。如是者俗谓之“浴”,殆取去垢而身轻之义欤?世顾有一种大腹贾、纨袴儿,甘为若辈浴具者。
姝凡再浴,终以豪纵,故债级层累而益高,门前车马亦以是而益盛。奢靡相尚,沪滨之风气然也。姝之于客,无不貌为亲昵,务得欢心。而谋所以托终身,恒窃窃自难其选。管生,磊落恢奇之士也。生平择配苛,年弱冠未娶。居恒语人曰:“夫妇,人伦之始,使偶非其人,岂非毕生之憾?吾所得见者,皆庸脂俗粉,不足为管某匹;不得见者,更不敢妄信。使果无可物色,宁终身鳏耳。”会于歌场中遇姝,遽相倾倒。居亡何,即有委身相从之说。议垂成,管之亲若友咸尼之,顾亦有尼姝者,遂不果决,然缱绻流连犹昔也。岁暮,群负咸集,姝商于管。管自遇姝,所以为缠头之费者,已达三千金,至是无以应。狎客中有王某者,面团团而腹便便,夙涎姝色。姝谓之曰:“能以三千金来,此身属君矣。”王喜,遽以千金为定。他日又捆载二千金至。姝曰:“前日之言误耳,实非万金不足以毕吾负,将何以从君?”王愕然,计无所出,囊金返。而姝已以所获千金,谋卒岁矣。他人以其遇王如是也,益实其适管之说,里巷喧腾,莫可为辩。管忧之,叩其所负究几何。曰:“三千金。”曰:“责重而力轻,卿其谓我何?”愤然曰:“请以五月为期,将有以报子。”尽举辎重付管。
航海北行,抵津门,就某院居。服御饮食,拟于王侯。左右婢仆,俯眉承睫,颐指气使,继以呵斥。居停窃议之曰:“吾行非官太太,宁容是人?”姝闻之曰:“此龌龊地,不足以辱我。”弃之走京师。长白某相国公子,奇赏之。姝亦知为奇货之可居也,竭能以事之。不数月,获其五千金而归。集诸债主,出所获金,使俵分之,仅偿其半。复走汉口,求得其稔客某观察而媚之,乘间言曰:“人生不幸作女子,更误落欢场,苟不得多情如公者事之,身世何堪再问矣!妾此行实逋负而来,公苟分一席地以容,妾愿终身侍巾栉,不复返沪矣。”观察曰:“吾宁为若逋逃薮哉?苟如是,人其谓我何?若果事我,当为若偿之。”遂授以五千金,曰:“债毕而归可也。”姝又挟之返沪,尽偿夙负,归于管。管曰:“昔者吾叩卿,卿谓负资三千耳,今竟达万,何也?”姝哂曰:“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耳。”
初,姝之归管也,人咸窃窃然议之,谓其不克相守以终也。顾姝自是竟一变其豪奢之习,操作若贫家妇,夙夜攻女红,无倦色。管曰:“卿过矣,吾家尚不至以十指求食。”姝曰:“求食云乎哉?借博微资,奉诸高堂,以为甘旨之佐。顾亦知甘旨不俟吾佐,第老人喜勤俭,或足以博开颜一笑耳。”管有妹将适人,母谓管曰:“兄弟无多,妹将适人矣,为之兄者,遂白手相送耶?”管默然,实有所吝。姝闻之,他日检奁中金珠数事,乘管他出,进母曰:“此渠所以持赠小姑者,又以所值微,无颜自达,委妾为走伻,妾窃有喜焉。”问何喜,曰:“喜可望赚阿母赏脚钱也。”相与一笑。说者谓管氏上下之间,和洽倍于平昔,姝实有功焉。
嗟夫!士君子抱经世才,怀匡时志,而不遇于时,逃之狂狷者,盖有之矣。若夫女子,则吾未之前闻也。当其豪奢放纵时,何莫非士君子放歌痛哭时哉!使不遇管,毋亦终于豪奢放纵,如怀才君子之终于放歌痛哭已乎!茫茫天壤间,终身无所遇者,正不知几许,吾恶得一一而哀之也耶?吾于此无暇称姝之贤,急欲贺姝之遇。顾老泪滂沱,又不知何自而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