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小说》序
凡人无论为自治,为群治,必具有一种能力,而后可与言;凡人无论为营业,为言论,亦必具有一种能力,而后可与言;扩而张之,无论为政治,为军人,为立宪,为合群,亦必各有其能力焉,而后可与言。凡如是种种,皆我社会中人日循环诵之,以为口头禅者也。然吾社会之能力若何?吾不敢知。
吾尝潜窥而默察之,见乎吾社会中具有一种特别之能力。此特别之能力,为我社会中人人之所富有,而为他种族所鲜见者。泱泱乎大哉!此能力也。使此能力而为高尚之能力也,不亦足以自豪乎?庸讵知有不能如我所欲者,其能力为何?曰:随声附和。
一言发于上,“者”“者”之声哄然应于下,此官场也。一群之学风,视视学者之意旨为转移,此士类也。一物足以得善价焉,群起而影射之;一艺之足以自给焉,群争而效颦之:此工若商也。若夫普通言之,则入演坛也,无论演者之宗旨为如何也,且无论于咳声、唾声、涕声、喁喁声之中,我曾得聆演者所说为云何否也,一人拊掌,百人和之,若爆栗然。入剧场也,一折既终,曰某名伶登场矣,幕帘乍启,无论伶之声未闻,即伶之貌亦未见也,一人喧焉,百人嚷焉,“好”“好”之声,若群犬之吠影然。若是者皆胡为也?是非曲直之不辨,妍媸善恶之不分,群起而应之,吾曾百思而不得其解也。夫然,既是非曲直之不辨,妍媸善恶之不分,群起而应之,则终应之可也。乃亡何,发言于上者易其人,所易之人,所发之言,绝反对于前人也,而“者”“者”之声哄然应于下者如故。亡何而视学者易其人,其意旨与前人绝殊途,而学风之转移也又如响。推而至于商也、工也,入演坛也、入剧场也,莫不皆然。此又吾曾百思而不得其解者也。
吾执吾笔,将编为小说,即就小说以言小说焉可也,奈之何举社会如是种种之丑态而先表暴之?吾盖有所感焉。吾感夫饮冰子《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之说出,提倡改良小说,不数年而吾国之新著新译之小说,几于汗万牛充万栋,犹复日出不已,而未有穷期也。求其所以然之故,曰:随声附和故。
或曰:是不足为病也。美之独立,法之革命,非一二人倡于前,无数人附和于后,以成此伟大之事业耶?曰:是又不然。认定其宗旨以附和之,以求公众之利益者,何可以无此附和?凭藉其宗旨以附和之,诡谋一己之私利而不顾其群者,又何可以有此附和?今夫汗万牛充万栋之新著新译之小说,其能体关系群治之意者,吾不敢谓必无;然而怪诞支离之著作,诘曲聱牙之译本,吾盖数见不鲜矣。凡如是者,他人读之,不知谓之何,以吾观之,殊未足以动吾之感情也。于所谓群治之关系,杳乎其不相涉也。然而彼且嚣嚣然自鸣曰:吾将改良社会也,吾将佐群治之进化也。随声附和而自忘其真,抑何可笑也!
小说之与群治之关系,时彦既言之详矣。吾于群治之关系之外,复索得其特别之能力焉。一曰:足以补助记忆力也。吾国昔尚记诵,学童读书,咿唔终日,不能上口;而于俚词剧本,一读而辄能背诵之。其故何也?深奥难解之文,不如粗浅趣味之易入也。学童听讲,听经书不如听《左传》之易入也,听《左传》又不如听鼓词之易入也。无他,趣味为之也。是故中外前史,浩如烟海,号称学子者,未必都能记忆之,独至于三国史,则几于尽识字之人皆能言其大略,则《三国演义》之功不可泯也。虽间不免有为附会所惑者,然既能忆其梗概,无难指点而匡正之也。此其助记忆力之能力也。一曰:易输入知识也。凡人于平常待人接物间,所闻所见,必有无量之事物言论,足以为我之新知识者,然而境过辄忘,甚或有当前不觉者。惟于小说中得之,则深入脑筋而不可去。其故何也?当前之事物言论,无趣味以赞佐之也,无趣味以赞佐之,故每当前而不觉。读小说者,其专注在寻绎趣味,而新知识实即暗寓于趣味之中,故随趣味而输入之而不自觉也。小说能具此二大能力,则凡著小说、译小说者,当如何其审慎耶!夫使读吾之小说者,记一善事焉,吾使之也;记一恶事焉,亦吾使之也。抑读吾小说者,得一善知识焉,得一恶知识焉,何莫非吾使之也。吾人于此道德沦亡之时会,亦思所以挽此浇风耶,则当自小说始。
是故吾发大誓愿,将遍撰译历史小说,以为教科之助。历史云者,非徒记其事实之谓也,旌善惩恶之意实寓焉。旧史之繁重,读之固不易矣,而新辑教科书,又适嫌其略。吾于是欲持此小说,窃分教员一席焉。他日吾穷十年累百月而幸得杀青也,读者不终岁而可以毕业;即吾今日之月出如干页也,读者亦收月有记忆之功。是则吾不敢以雕虫小技,妄自菲薄者也。
善教育者,德育与智育本相辅;不善教育者,德育与智育转相妨。此无他,谲与正之别而已。吾既欲持此小说以分教员之一席,则不敢不审慎以出之。历史小说而外,如社会小说、家庭小说及科学、冒险等,或奇言之,或正言之,务使导之以入于道德范围之内。即艳情小说一种,亦必轨于正道,乃入选焉(后之投稿本社者,其注意之)。庶几借小说之趣味之感情,为德育之一助云尔。呜呼!吾有涯之生,已过半矣。负此岁月,负此精神,不能为社会尽一分之义务,徒播弄此墨床笔架,为嬉笑怒骂之文章,以供谈笑之资料,毋亦揽须眉而一恸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