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趼人哭(五十七则)
吴趼人原号茧人,一日求人书画,赠款书作“茧仁”。趼人大惊曰:“茧中之一仁,死且僵矣!”急易作“趼”字,仍音“茧”。因多误读作“研”者,便记于此。
吴趼人何为而哭也?天下事有极可怒者,有极可哀者,更有怒之无可容其怒,哀之又不仅止于哀者,则惟哭之而已。泚笔记之,当不觉涕泗之横流也。呜呼!天下可哭之事,宁独此耶?此特百十千万之一耳。掩面大嚎。
尝与人曰:“我,中国一分子也。”旁有以此言为痴者。视之,则俨然着长衫,戴眼镜,有书卷气之人。问渠何得以我言为痴,则曰:“汝不过中国一布衣,何得有中国一分?”吴趼人哭。
有丧偶之明日即嘱人为之执柯作续弦计者,不知天地间何种戾气所钟,乃生出此种人!吴趼人哭。
庚子之变,联军入京,内廷秘宝流传于外间者,不知凡几,间有携至上海求售者。奔竞之流,遂出资购之,将以进呈。曰:“以若干金购某物,可望记名也,可望放缺也。”曾不闻有一人引为辱者。吴趼人哭。
闻有不学无术,徒解幸进之纨袴某甲,居然欲开报馆。吴趼人哭。
偶过梨园,见台上适演《算粮登殿》,王宝钏随其两姊祝父寿,大为两姊所窘,且又窘于父,忿甚,脱其华服(此华服为其母所给)奔出。适遇其夫薛平贵自塞外立功归,宝钏急代为拂拭征尘,步至台前,竖其拇指,作得意色而言曰:“咱们这个也有回来的一天吗!”吴趼人哭。(此乃是英雄哭,非儿女哭也,须知。)
大众在茶室讲人群进化之理,忽闻隔座笑声嗤然。吴趼人哭。
吴趼人闭户谢客,行将著书,承诸友爱我勉我,以开化为宗旨。又承诸友爱我,代为之踌躇曰:“薪水或不给否?”此两种朋友,我均甚感之敬之。更有一种人闻我此事,笑语他人曰:“此无理之举动也。”是言也,居然同我老婆一般见识。吴趼人哭。
尝默念中国无开化无进步不能维新之故,大约总因读书人太少。忽又猛然转念:惟其读书人太多,所以无进步无开化不能维新也。吴趼人哭。
中国一百人之中,不过有一两人识字;一百个识字人之中,不过有一两人通顺;一百个通顺人之中,大约可得一两个极通顺能提笔行文之人。而此能提笔行文之人,非讲宋儒理学,即讲金石考据,甚或为八股专家。其有自命为名士者,则又满纸风云月露,各执一艺,此外不知更有何物。以几经拣选所得之人,乃如此!乃如此!吴趼人哭。
吴趼人自己固无进步,然眼见他人亦无进步,吴趼人哭。
有志读书之人,偏无读书之力,有力读书之人,偏无读书之志。吴趼人哭。
庚子拳匪作乱,外兵逼都,两宫西幸。知守旧之不足自存,乃诏廷臣议程新政,立政务处,改外务部,变科举,开学堂,次第举行,与戊戌新政相仿佛。而拟诏旨者多作卷气语,承旨拟复者多作瞻顾语。或问于吴趼人曰:“此次新政与戊戌何如?”吴趼人曰:“草茅下士,焉足以知朝廷?”又问曰:“得无与同治间之设同文馆相类乎?”吴趼人哭。
出使日本某,致书外务部,阻止派学生赴日肄业,书中多狂悖语,又多狐媚语。最奇者,中有数语云:“日人利有中国之乱,常肆言诬谤宫闱,污毁荣相,希冀皇上亲政,从此转相煽诱,堕其术中。”夫自戊戌八月以来,屡报圣躬不豫,皇太后三次垂帘,迄今四五年矣。天下臣民,罔不引领以望圣躬康健亲裁大政者,甚至日本人亦望之。今渠引用此语,以不满之词出之,加以“希冀”字样,使其无君之心,大白于天下。有臣如此,吴趼人哭。
慷慨之士慕管鲍风,朋友有急,毅然解囊。洎乎自有缓急,不能不望报于若人,遍处哀求,迄无应者。世有鲍叔,乃无管仲。吴趼人哭。
壬寅二月二十日《中外日报》载河南新闻一则云:某日既暮,某教士归城,及门,则已扃矣。教士叩之,不开,因告之曰:“我教士也。”守兵走告城守,请钥。城守曰:“吾不敢自专,当商之于令。”遂走告祥符令。令曰:“吾不敢专也,当白于抚军。”专人禀白,得抚军令,持钥启门,则时已四鼓矣。教士入,有怨言。抚军使人启谕之,并劳以酒食。他人视此新闻均笑,惟吴趼人哭。
上海穿长衣人多不识字。吴趼人哭。
两天闷坐,良友不来。偶思一新理,方欲发为议论,忽被米盐琐碎所败。吴趼人哭。
某使臣致外务部书,以平等自由为邪说。吴趼人哭。
蟪蛄不知春秋,世多蟪蛄;蜉蝣不得朝夕,世多蜉蝣;孩提不知汤镬之热,引手探之,世多孩提。吴趼人哭。
每遇一显要到任,则衙门左近各客栈有人满之患,盖皆为谋差事馆地而来者也。吴趼人哭。
辛卯入都,于逆旅中见有题壁句云:“三字官箴凭隔膜,八行京信可通神。”吴趼人哭。
见人自备资斧出洋游历,我无此力量,坐看他人开眼界添阅历。吴趼人哭。
沪北诸娼,纵情游乐,绝不计及后来。吴趼人哭。(非哭此娼也,哭类此娼者之多也。所谓不计及后来者,非指金银而言也,指玩物丧志而言也,读此书之君子,尚其谅哉。)
上海有所谓小报者,如《游戏报》《采风报》《繁华报》《消闲报》《笑林报》《奇新报》《寓言报》等是也。吴趼人初襄《消闲报》,继办《采风报》,又办《奇新报》,辛丑九月又办《寓言报》。至壬寅二月辞寓言主人而归,闭门谢客,瞑然僵卧。回思五六年中,主持各小报笔政,实为我进步之大阻力,五六年光阴遂虚掷于此。吴趼人哭。(悔之晚矣,焉能不哭。)
佛、老二氏以邪说愚民,本不久即可灭绝。宋儒乃举孔子以敌之,使其教愈炽,居然并孔子而称为“三教”。吴趼人哭。
女学不兴,女子无德。吴趼人曾作狭邪游,昵一妓,颇惑之。或劝之曰:“彼瞰若赀耳,若床头金尽,彼宁复识若耶?”吴趼人曰:“彼固以瞰人赀为业者,又何足怪?使若穷,柴米不继,床头人亦将作交谪之声耳。”或不以为然。吴趼人哭。
荡子向财虏告贷。吴趼人哭。
金圣叹不生于今日。吴趼人哭。
回忆少年时虚负岁月,未尝学问,如处尘雾之中;及欲学时,又为衣食所累。今已三十七岁,目光才及一寸,无论讲新学,谈掌故,均不如人。吴趼人哭。
或读得两句西书,或吟得两句歪诗,高视阔步,顾盼自雄,几乎上天下地,惟我独尊。吴趼人哭。(王幼安热性较吴趼人为甚,见此等人他不会哭,惟怒目视之或摇头叹气而已。)
州县杂坐官厅,高谈阔论,无非互谈“缺”之肥瘠,不闻有谈及地方政治、民间疾苦者。吴趼人哭。
世人每以油嘴滑舌、巧于应对之辈为有阅历,有经济,有本事。吴趼人哭。
子弟入塾读书,父兄每诏之曰:“好用功,他日中举人,点翰林也。”为之师者亦然。曾不闻有勉子弟以读书明理,学业致用者。吴趼人哭。
互市之后,商务为理财之根本,而士大夫每目商人为奸商。商人亦不知自爱,力求精进,以图自立,徒自相倾轧,甘居奸商而不疑。吴趼人哭。
训蒙无善法,遂使子弟读书三四年,不曾解得一个字义。吴趼人哭。
对闭塞人说开化话,任是舌敝唇焦,不足以开其一窍。吴趼人哭。
团体与依附,其相去在几希之顷。乍观之,几不辨谁为依附,谁为团体,盖其形甚相似也。所分别者在起点之时。平等之人互相团结,是为团体,此以大众之热力为之者也。显贵者在上,群往依附之,其状大类于团体,此以一人之吸力为之者也。中国有依附而无团体。吴趼人哭。
攻西学之子弟,徒知学其语言文字,便庞然自大,绝不解考求专门之学,且习气之深,无出其右。吴趼人哭。
有人常劝冶游子弟,言倡家最炎凉,不可近,子弟不从其劝,辄为之叹息。及观此劝人者之行为,待人接物,仍不免于“炎凉”二字。吴趼人哭。
肯发奋者,世人每目为躁进;抱不平者,世人每目为多事;具热性者,世人每目为狂妄;安因循者,世人每目为守分;自了汉,世人每目为明哲。吴趼人哭。
世人皆知以汤沃雪则雪立化,更无一人能悟及以汤沃雪,则汤与雪两败俱伤者。吴趼人哭。
顽固之伧,以新学为离经叛道;而略解西学皮毛之辈,又动辄诋毁中国常经。吴趼人哭。
三月一日,偕张翘松游龙华寺,沿途有小乞儿扳辕乞钱,一马夫将挥鞭驱之,其一急止之曰:“是不可击也。吾前御车过此,曾恶而击之,渠一声号呼,众乞儿咸集,百十成群,势将围攻,驱之不去,是可畏也。”夫上海之最强者莫如御夫,而天下之至贱者莫若乞儿。乞儿之小者,至微且贱者也,一合群,即足以慑最强横之御夫。以小喻大,即近见远,则谋国家者,乌不可急讲合群之理哉?乃今之士大夫,非独不知鼓舞之,讲求之,转目之为邪说,真是此小乞儿之不若也。吴趼人哭。
有欲入仕途者问老于世事之人曰:“如何方可为仕?”老于世事者曰:“子欲学仕,宜先入倡家,学其奉迎揣摩之道,益从而精进之,斯可仕矣。不如是则败。”吴趼人哭。
伧夫读书,别有见解。夫民权之义,早见于三代,而大昌明于孟子。《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三代有民权之义之证也。《孟子》曰:“国人皆曰贤”,“国人皆曰不可”,“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此民权之显著者也。其尤甚者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曰:“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民贵于君,非民权而何?君而可疾,尤非民权而何?伧夫之流且为之解曰:“此为诸侯言,非为天子言也。”吾又得引证之,《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得其民也。”民何以可得可失?则民之有权无权可想已。伧夫又言曰:“得民失民,自君为之,非民之权也。”不知《孟子》又曰:得其民者,得其心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使谓民无民权之说,则为之君者,且可施压力而挟制其心矣,得乎哉?《孟子》犹有言曰: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旅皆愿出于其涂,商皆愿藏于其市,民皆愿为其氓。试问非民权而何?有此爱戴其君之民,即有欲疾其君之民,试问非民权而何?不过当日有其义而未著其名耳。伧夫每每目民权之说是邪说,而不敢说此说倡于孟子,不敢毅然以孟子之有此说遂逐之出圣庙,摈诸四夷而不与同中国。吴趼人哭。
谚云:“痴心女子负心汉。”就今观之,却多负心女子痴心汉。吴趼人哭。
某甲向某乙长跪不起,作乞怜语。异之,私叩甲曰:“若向之乞贷耶?何自苦如此?”曰:“非乞贷也,向之索欠耳。”吴趼人哭。
百姓生于国家疆界之内,遂为此疆界内之百姓。然自受生之日起,至老死之日止,此百姓之读书与否,国家不问,地方有司亦不问;此百姓之治生业与否,国家不问,地方有司亦不问。是此百姓自受生之日起,至老死之日止,曾未受国家一日之教,一日之养也。不教不养,饥寒乘之,遂起而为盗,国家乃饬地方官捉而杀之。天下冤枉之事孰过于此?故强盗缚赴市曹时,吴趼人哭。
天下无所谓党也。聪明特达之士,知旧学之不足恃,故努力于新学,有时发为议论,亦多新理。闭塞顽固之徒不知此理,墨守旧学,转诧攻新学为邪说,为异端,视之如水火。于是旁观者别之曰:“此新党,此旧党也。”读得两篇报论者亦自诩曰:“我新党也。”吴趼人哭。(此条其实宜笑。)
昔年曾作咏物诗,中有咏西洋镜一首云:“方寸中藏境界宽,蜃楼海市化千端。怪他虽具江山胜,只许旁人隔膜看。”作此诗毕,吴趼人哭。
候补各员闻人谈新政,愚者掩耳疾走,黠者极口诋毁。私叩其何故,则曰:“吾非不知新政之美,第新政一行,则吾辈无差可谋,故不欲闻耳。”吴趼人哭。
少年作诗,即多作悲愁哀哭语,至今不改。偶提笔行文,亦多痛哭流涕语。殊不自解为何故,岂天故多付我以眼泪耶?吴趼人哭。(此吴趼人哭之因也。)
昔年沪北有娼曰张郁兰,楚产也。吴趼人曾赠以诗云:“楚词莫向灯前读,我辈从来眼泪多。”那个吴趼人哭,不同这个吴趼人哭。(因果不同也。)
欲强国者,必当开民智。万民之中,愚蠢拙笨如吴趼人者,复何足道。然求愚蠢拙笨如吴趼人者,尚没有几个。吴趼人哭。
吴趼人著《吴趼人哭》,或曰:“恐怕没有几个人会读。”吴趼人哭。
吴趼人著《吴趼人哭》,或见之曰:“用不着你哭。”吴趼人哭。
吴趼人著《吴趼人哭》,或见之曰:“我亦欲哭。”吴趼人遂与之抱头大哭,且欲与之携手登昆仑山顶,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