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魂灵记
凡人必不免于死者躯壳,可以不死者魂灵。魂灵存而躯壳奄化,虽死犹生;躯壳存而魂灵澌灭,虽生犹死。吾之为是言也,人或疑之。大抵魂灵之说不一:有以著述、技巧、嘉言、懿行可传于后世之事业为魂灵者,有以宗支衍蔓、子孙蕃庶为魂灵者,宗教家且有魂灵升天堂、入地狱之说。余均以为不然,盖以上诸云云,皆于吾躯壳之外别为一物者也。躯壳,我所有也,魂灵,亦我所有也。以一我而统是二者,是二者必相依附而不可须臾离者也。或曰:“躯壳,得而见者也;魂灵,不可得而见者也。二者之不可须臾离,何从而知之?”则曰:精神者,魂灵之发见者也。传述后世,蕃衍子孙,莫非魂灵为之,即莫非精神为之。魂灵虽不可见,而精神可见;精神虽不可见,而精神之作用可见。魂灵与躯壳不可须臾离云者,质言之,即躯壳与精神不可须臾离也。精神未必果与躯壳离,然有时或困乏焉,或消灭焉,其去离也亦不远矣。
吾生而精神壮足,未弱冠,即出与海内士大夫周旋。历壮,处境艰窘,仅以笔墨谋生活。呕心吐血者十余年,积久而精神暂困。昔之下笔洋洋焉者,浸假而文思苦涩;昔之终日不倦者,浸假而少动即疲。质诸医者,谓宜节劳。顾劳者吾衣食之资本也,曰节劳,是犹节吾衣食耳。劳不可节,而困顿愈甚;困顿愈甚,而精神愈短少。是精神将离吾躯壳以去矣,将成一虽生犹死之人矣。而医者仍持节劳之说,曰非是且不药。不觉惄焉忧之。
近与老友黄磋玖告以所苦,磋玖曰:“吾有艾罗补脑汁,盍姑试之?”馈我数瓶。服之,觉其甘如饴,不知其有效否也,姑服之云尔。数日后,复遇磋玖,戏谓之曰:“药无效,奈何?”磋玖曰:“豚蹄盂酒,而祝满篝满车者,其子之谓乎?姑尽所馈。”如其言,而求效之心尤殷。服久之,不知其效所在,犹以为无效也。然而文思不涩矣,劳久不倦矣,以视往昔之精神且有加焉,顾所馈药犹未尽也。噫,异矣!谓非药之效,不可得也。然而取效始于何?曰:吾不知也。循是以往,效果之极至于何?似尤非吾所知也。吾惟知其效,如由冬入春,日就和煦而人不自觉;如泛舟渡水,舟渐近岸而人亦不自觉而已。吾于是悟夫魂灵者,必借脑力以役使之,然后能发为精神。脑力既不能操役使之权,则虽有魂灵,与无魂灵等,以魂灵不能发为精神之故也。今而后,还我魂灵矣。谓非补脑之功,得乎?作《还我魂灵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