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鼎芬书
某启星海太守足下:窃闻诸人言办事之手段,每每加人一等,昔尝疑之,今乃信然。
公以一知府,握湖北全省文武政治权,握湖北全省文武教育权,督抚降心,两司屏息,自余百官无足论矣。公意犹以为未足,复创刊《湖北学报》,从此言论之权,又在公掌握中。公才大若海,学贯中西,自非如是,不足以表公。然而公亦足以自豪矣,奈何复眈眈于腐败之《汉口日报》馆?
为《汉口日报》馆主者,以慑于夫己氏之故,凡仆所为论说之稍涉忌讳者,皆屏而勿录,而后日见腐败。盖将取容于夫己氏,不得不然。仆实非之,以宗旨虽殊,情谊犹笃,姑留此席,以冀改良耳。不期捐弃其言论之自由,甘归于腐败,犹不足以见容于公辈,必竭其狮子搏兔之力,拔其洋旗,收归官办。公岂果欲自完满其言论之权哉?夫亦借以取媚于夫己氏云尔。公之才,之学,自命固属不凡;然以仆观之,凡守数千年词藻考据之学,耳食一二西学之皮毛者,必不能解据馆之义务与夫报馆之责任。故吾敢知,从此以后,《汉口日报》并从前之腐败而无之,不过多设一湖北全省之书办总会而已。
虽然,公青云中人,办报本是外行,不必引以责公;公之此举,其志亦不在办报,尤不必引以责公。公既作吏矣,法律自当知之。吾闻衙役、营兵之强买民物者,谓之骚扰,骚扰者有应得之罪。今公之施于《汉口日报》之手段,不动声色,暗中运动,去其洋股,使就于势力范围之内。然后突如其来曰:从五月初一起,当归官办。夫《汉口日报》馆挹注未尝乏资,办事未尝乏人,何必他人横来干预?主者又并未召盘,更何必他人代为接办?事前更绝无商量攘取。即是仆不敏,不知此等举动与衙役、营兵之强买民物者有以异乎?无以异乎?公其有以教我。
公于五月初一日使张尧臣来言:虽归官办,而不改报名,不必停报,就即日起,即算接手云云。阖馆之人闻是言者,莫不手足无措,而又莫奈公何,坐而待亡,愁叹欲绝。天下岂有一文未见,即可视为己物者?虽三尺童子,犹不得不疑为强赊硬欠,此非仆之故以小人测公也。幸仆言于主者,请即停报,敬待后命,然后得以股本来交易以去。使当日果如公命,仍前出报,含糊交代,则今日之股本如何,仆未敢知也。
虽然,此公于《汉口日报》馆主者之交涉,与仆无与,姑不喋喋。请言事之涉于仆者。仆家本寒素,橐笔四方,以其口,固无一日可失馆者。张尧臣又传公言,谓馆中主笔均当蝉联。草茅下士,得公一垂青盼,自当感激无地。然窃为公计,则不能无所疑焉。公文章彪炳,教育广被,门下才识之士,岂止车载斗量,何至挽留此言自由、言平等、诬罔不淑之人?此不能无疑者一。公平日以中正自命,犹记公此次申饬会议拒俄之学生,有言曰:“我与宫保兼帅亦不守旧,亦不维新,守着一个极中极正的道理做去。”举此而知公为“极中极正”之人,何至于纡尊降贵,下引此斯文败类,不顾廉耻之辈为伍?此不能无疑者二。人生所重者气节耳,凡具有气节者,必与一事相终始,相存亡。仆昔就馆沪地,曾四易其主,而仍蝉联,然此乃前主者不支,乞后主者为继,故仍为之供奔走耳。至若前主者之产为他人所强占,而仍就之,是何殊于失节之妇,败降之将?公气节凛然,何至欲人之失节、败降而为己用?此不能无疑者三。仆笔墨鲁拙,虽不能自达其意,然就《汉口日报》以来,每撰为论说,以颂扬公之德政,自侪于谲谏之列。窃自信为谈言微中。齐侯小白能用射钩之管仲,此等度量,千古不再觏,岂于公复见之?此不能无疑者四。仆与公谊属桑梓,又在上海也是园一通姓氏,夫岂贵人未忘,加此青盼,抑或目为才士,故作挽留耶?然而寻尺之义,窃尚明喻,不敢以寒素为虑,不敢以失馆为忧,不欲为公之手段所提挈舞弄;浩然归志,不可复遏!更敢据前此一面之缘,引为故旧,用质此疑,并献狂瞽,未尽欲言,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