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丛话(四则)
吾自出里门后,虽未能遍游各处,然久居上海,于各地之风土人情,皆得而习闻之。吾之所闻,以淫风著者,十恒七八。惟吾粤几不知有“淫风”二字,偶有不贞者,则不复齿于人类。初不解吾粤何以独得此良风俗也。继思之,此亦小说家之伟功。弹词曲本之类,粤人谓之“木鱼书”。此等“木鱼书”,虽皆附会无稽之作,要其大旨,无一非陈说忠孝节义者;甚至演一妓女故事,亦必言其殉情人以死;其他如义仆代主受戮,孝女卖身代父赎罪等事,开卷皆是,无处蔑有,而又必得一极良之结局。妇人女子习看此等书,遂暗受其教育,风俗亦因之以良也。惜乎此等“木鱼书”限于方言,不能远播耳。
理想为实行之母,斯言信哉!周桂笙屡为余言:《封神榜》之千里眼、顺风耳,即今之测远镜、电话机;《西游记》之哪吒风火轮,即今之自行车云云。近闻西人之研究催眠术者,谓术至精时,可以役使魂灵,魂行之速,与电等云。果尔,则孙行者之筋斗云,一翻身可达十万八千里者,实为之母矣。我为之母,而西人为子。谓他人父,谓他人母,固可耻,此谓他人子,毋亦赧颜乎?
近日忽有人创说:蒲留仙实一大排外家,专讲民族主义者;谓《聊斋》一书所记之狐,均指满人而言,以“胡”“狐”同音也;故所载淫乱之事出于狐,祸祟之事出于狐,无非其寓言云云。若然,则纪晓岚之《阅微草堂笔记》所记之狐,多盘踞官署者,尤当作寓言观矣。
小说每易舛误。近人之作,甫脱稿,即以付刊,不暇修饰者,无论矣。即古人之作,不知几经修改,复经后人点定者,亦复不免。如《西厢·借厢》出内,《小梁州》之赞美红娘云:“可喜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金圣叹批云:“‘缟素衣裳’,四字粘细,是扶丧服也。”及后文《耍孩儿·三煞》追忆双文之美云“下边是翠裙鸳绣金莲小,上边是红袖鸾绡玉笋长。”岂扶丧时红娘既缟素衣裳,双文独可翠裙红袖耶?此虽词句小道,然细心人视之,自不得不以为病。虽然,无金氏之批,则其病转不如是之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