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遇赋

【作者简介】

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汉广川（今河北枣强东）人。少治《春秋》，景帝时为博士。武帝时，曾先后三次应诏对策（即所谓“天人三策”），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帝纳其言，遂受命为江都易王相。后因宣扬灾异之说，触怒汉武帝，下狱当死，诏赦之，复任胶西王相。因病免，老死于家。

【原文】

嗟乎¹！嗟乎！遐哉邈矣²。时来曷迟³，去之速矣⁴？屈意从人⁵，非吾徒矣⁶。正身俟时⁷，将就木矣⁸。悠悠偕时⁹，岂能觉矣¹⁰。心之忧欤，不期禄矣。皇皇匪宁，祗增辱矣。努力触藩，徒摧角矣。不出户庭，庶无过矣。重曰：

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以辨诈而期通兮，贞士耿介而自束。虽日三省于吾身兮，繇怀进退之惟谷。彼寔繁之有徒兮，指其白而为黑。目信嫮而言眇兮，口信辩而言讷。鬼神不能正人事之变戾兮，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出门则不可以偕往兮，藏器又蚩其不容。退洗心而内讠谷兮，亦未知其所从也。观上古之清浊兮，廉士亦茕茕而靡归。殷汤有卞随与务光兮，周武有伯夷与叔齐。卞随务光遁迹于深渊兮，伯夷叔齐登山而采薇。使彼圣人其繇周遑兮，矧举世而同迷。若伍员与屈原兮，固亦无所复顾。亦不能同彼数子兮，将远游而终慕。于吾侪之云远兮，疑荒涂而难践。惮君子之于行兮，诫三日而不饭。嗟天下之偕违兮，怅无与之偕返。孰若返身于素业兮，莫随世而轮转。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纷既迫而后动兮，岂云禀性之惟褊。昭同人而大有兮，明谦光而务展。遵幽昧于默足兮，岂舒采而蕲显。苟肝胆之可同兮，奚须发之足辨也。

【注释】

¹嗟乎：感叹词。

²遐：远。邈：遥远。

³时：时机。曷：为什么。迟：缓慢。

⁴去：离去。速：快。

⁵屈：委屈。从：顺从。人：众人。

⁶非吾徒：典见《论语·先进》，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此谓非己之意也。

⁷正身：端正自身。俟：等待。

⁸就木：犹言入棺。木，棺材。

⁹悠悠：长久貌。偕：同。此句言己将与时俱老。

¹⁰觉：醒悟。忧：忧闷。欤：句末语气词。期：期望。禄：俸禄。此谓见遇于皇帝。皇皇：匆忙貌。匪：通“非”。宁：安宁。礻氏：适，恰好。增辱：增加自己的耻辱。触：抵撞。藩：篱笆。徒：白白。摧：折断。《易·大壮》：“羝羊触藩，羸其角。”羝羊：公羊。羸：毁。不出户庭：不出门。《易·节》：“不出户庭，无咎。”庶：庶几，或许。过：过错。重：重复，重述。丁：逢，当。三代：夏、商、周三代。盛隆：鼎盛之时。三季：夏、商、周三代。末：末期。俗：一般人。辨：通“辩”，谓言语动听。诈：欺骗。期：期望。通：通达，此谓进用。贞士：坚贞之士。耿介：正直。自束：自我约束。日三省于吾身：每天多次反省自己。三，多次，非确指。省，反省，检查。语出《论语·学而》。繇：同“犹”。怀：怀有。进退惟谷：即进退两难。语出《诗经·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惟，通“维”。谷，穷。彼：那些人，指辩诈之徒。寔：通“实”，确实。繁：多。徒：同党。指其白而为黑：谓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以上两句：言奸邪巧诈者党徒甚众，有意颠倒是非，制造混乱。目：眼睛。信：诚，实。嫮：美好。言：说。眇：眼瞎。辩：口才好。讷：言语迟钝。鬼神：此谓神灵。正：纠正。人事：指世事。变戾：乖戾。开：开启，打通。愚夫：愚蠢之人。违：错误。惑：迷惑。偕：俱，同。往：去。《易·同人》：“出门同人，又谁咎也。”藏器：怀才不露。器，才能。《易·系辞（上）》：“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蚩：通“嗤”，讥笑。容：宽容。《易·师》：“君子以容民畜众。”以上两句：谓世事颠倒混乱，欲出则无人可与同行；欲藏器而待时，又恐以不宽容而受讥于人。退洗心：《易·系辞（上）》：“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洗心，悔过自新。内讼：自我责备。语出《论语·公冶长》。从：适从。清浊：犹言治乱。廉士：方正之士。茕茕：孤独无依貌。靡归：没有归宿，此言无所适从。以上两句言：观乎上古之世，虽有治乱之不同，而廉士总是孤独不遇，古今同也。殷汤：商汤，商代开国之君。卞随、务光：皆古代隐士。相传汤得天下之后，欲让给此二人，二人不受，俱投水而死。周武：周武王，文王之子。伯夷、叔齐：皆商君之后，周得天下后，二人拒食周粟，采薇于首阳山，同饿。遁迹：隐藏，此指投水自尽。深渊：大河。山：首阳山。使：向使。繇：同“犹”。周：普遍。遑：闲暇，此谓不遇。矧：何况。举：全。迷：迷惑。伍员：字子胥，春秋楚人，楚平王害其父兄，员奔吴，佐吴伐楚，后遭谗而被迫自尽。屈原：名平，战国楚人，为楚三闾大夫，因遭谗见疏而投水自杀。固：本来。复：再。顾：回头看，此谓留恋。以上两句：言像伍员和屈原，本来对人世就已经无所留恋了。彼：那。数子：指上述卞随、务光、伯夷、叔齐、伍员、屈原等。远游：远行，远去。终慕：终生期慕。以上两句：言自己既然不能像以上数人那样守直而死节，则将去国远游，而终生常怀期慕之情。吾侪：我辈。以上两句：言古人距离我辈已远，远游之道久已荒废，恐其难行也。惮：怕。诫：告诫。三日不饭：三日而不得吃饭，言旅途之艰难。《易·明夷》：“君子于行三日不食。”嗟：叹。偕：普遍。违：违背。怅：惆怅。偕：同。返：归孰若：何如。返身：回归。素业：平素所操之业，指下文所说的正心归善之事。轮转：谓颠倒。矫情：违背真情。百利：多种利益。复：反，倒。正心：端正内心。归：回归。善：善德。纷：杂乱貌。迫：逼迫。动：行动，此谓出游。岂：难道。云：说。禀性：天性。褊：狭隘。以上两句言：己乃受逼迫而后出游，而并非由于天性之狭隘也。昭：光明。同人：同于众人。大有：有过于人。明：明亮。谦光：让于光，言仅次于光。务展：力求明察。展，省视。遵：循，处。幽昧：谓黑暗之世。默足：缄默自足。岂：哪里。舒采：放射光彩，此谓表现才能。采，通“彩”。蕲：同“祈”，求。显：显赫。苟：假如。肝胆：谓心意。同：集中。奚：何至。须发：胡须和头发。辨：辨别。

【赏析】

此篇为董仲舒感慨身世，抒发自己与时俱老而不得其用的言怀之作。故它与当时的宫廷作者们所写的辞赋迥异其趣。大概由于作者本人是一位学者，所以此赋说理的成分较多，而殊少夸张铺叙之辞。即使抒情的部分，也写得比较含蓄深沉。作品行文平易，用典自然，代表着西汉辞赋中以说理、抒情为特征的另外一种传统。学术界有人怀疑此赋不是全文，但是证据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