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赋

【作者简介】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东海（今江苏连云港市东）人。有远大抱负，但因出身寒微而终生不得志。曾任临海王刘子顼的参军，人称鲍参军。他是宋齐年间最有成就的诗人，也擅赋及骈文。有《鲍参军集》。

【原文】

沵迆平原¹，南驰苍梧涨海²，北走紫塞雁门³。以漕渠⁴，轴以昆岗⁵。重江复关之阝奥⁶，四会五达之庄⁷。当昔全胜之时，车挂⁸，人驾肩⁹，廛扑地¹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研。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浚洫，图修世以休命。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干烽橹之勤，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崒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冲，糊赤贞壤以飞文。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

泽葵依井，荒葛罥途。坛罗虺蜮，阶斗麇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武虎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通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琁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令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注释】

¹沵迆：连绵斜平的样子。此指广陵平原的辽阔。

²南驰：向南绵延。苍梧：汉代苍梧郡，今广西梧州市及其附近。涨海：南海别称。

³北走：向北伸展。紫塞：指长城，因长城土色发紫，故名。雁门：汉代郡名，今山西代县一带。

⁴：引。漕渠：运粮的河道。指今从江苏省江都县西北到淮安县的三百七十里运河，古名邗沟。

⁵昆岗：一名阜岗，又叫广陵岗，广陵城建于其上。此连上句说，广陵城边有运河流过，城下有如车轴一般横贯的昆岗。

⁶阝奥：山隐深处。

⁷庄：大道。此连上句说，广陵为重重江河关口环绕，处于隐蔽之所，道路四通八达。

⁸车彗：车轴端。挂车彗：车轴相碰撞。

⁹驾肩：抬起肩膀。此连上句说，广陵城人多车众，以致车辆互相撞击，人挤得耸起了肩膀。

¹⁰廛：居民区。闬：里巷之门。扑地：遍地。吹：指各种管乐吹奏出来的声音。此连上句说，遍地是民居，歌声乐声响彻天空。孳：滋生。货：钱财。铲利：取利。此连上句说，有赚钱的盐地，有谋利的铜山。据《史记·吴王濞列传》载，西汉初年吴王刘濞曾在广陵煮海水取盐，利用豫章郡所属铜山铸钱。才：即材。妍：美好。此句说，人强马壮。侈：超越。佚：通“轶”，超过。此连上句说，因当时国力强盛，所以奢侈程度超过了历代法令的规定。划：割开，此指修建。崇墉：高峻的城墙。刳：挖凿。浚洫：深深的护城河。图：谋求。修世：永世。休命：好命运。此句说，图谋国运久长。板筑：筑墙用的木板和杵头，此指筑墙。雉：墙高一丈长三丈为一雉。堞：城上齿状的矮墙。殷：盛大。井干：指建筑时四周所用木架，其相交如同井上的栏架。烽：指烽火台。橹：城上的望楼。此连上句说，大兴土木，精心建造这一城池。格：指高度。袤：宽广。三坟：说法不一，一说兖州、青州、徐州，此三州与广陵相连。此连上句说，城池又高又大。崒：高峻。断岸：陡峭的崖壁。矗：高耸上出。此句说，城墙高入云端，简直是云层的延长。制磁石：指以磁石制作城门。御冲：防御突然袭击。据《三辅黄图》载，秦王阿房宫以磁石为门，磁石吸铁，故能防止揣刀入宫者。糊：粘。赤贞壤：赤色泥。文：即纹，指墙上的图案。飞文：飞光流彩的图案。此连上句说，设防严密，制作豪华。基扃：城的根基和门闩，代指成阙。固护：牢固保险。将：打算。万祀：万年。二君：指一姓统治。出入：经历。三代：指汉、魏、晋。瓜剖豆分：如瓜之剖离，如豆之分裂。比喻广陵城的崩裂毁坏。泽葵：苔类植物。葛：蔓草。罥：挂。此连上句说，井边长上了野苔，路上生出了蔓草。坛：庭堂。罗：陈列。虺：毒蛇。蜮：传说能含沙射人的精怪。麇：獐类，似鹿而小。鼯：即大飞鼠。此句说，台阶上有麇鼯相斗。魅：古人以为木石之怪。风嗥雨啸：如风声狂吼，如雨声大作。见：即现。厉：磨砺。吻：嘴。鸱鹞鹰。吓：怒呼威胁。此连上句说，城地荒凉，饥寒的鹞鹰肆意而为于此。武虎：虎类。乳：喝。飧：吃。此连上句说，猛兽隐藏于此，伺机饮食血肉。崩榛：倒伏的榛树。峥嵘：阴森的样子。馗：即逵，大路。前衰：早已枯竭。棱棱：寒冷的样子。蔌蔌：强劲的风声。孤蓬：蓬草。振：飞动。坐飞：无故而飞。灌莽：丛生草木。杳：深远。际：止境。丛薄：杂草聚生。纷：乱而多。相依：相连。通池：深的护城河。夷：平。峻隅：指高城。颓：倒塌。直视：视力不受干扰。唯：只。埃：尘。凝思：思想凝滞。寂听：听觉不明。形容极度伤心。摧：悲伤。藻扃：彩饰的门。黼帐：绣花帷帐。基：基址。琁渊：玉做的水池。碧树：玉树。弋林：射鸟的林子。钓渚：钓鱼的小洲。吴蔡句：指各地音乐。鱼龙句：指各种玩物。爵：通雀。薰：香气。烬：将灭之火。光沉：光华沉没。响寂：响声寂灭。东都：指洛阳。妙姬：美艳女子。丽人：佳人。蕙心：如兰蕙一般雅善的心。纨质：如细绢一般柔美的体质。此句形容女子的雅洁。绛：红。幽石：深埋的石头。委：丢弃。穷尘：荒土。同舆：同车。帝王可命妃子与己同车，以示宠爱。离宫：皇帝的行宫。此句说，姬妃被皇帝所弃而独居离宫，十分心酸。天道：自然规律。吞恨：抱憾。抽：取出。命操：谱曲。芜城：荒芜之城。井径：田间小路。丘陇：高出来的田埂。残：塌毁。令：时令。共尽：都会死亡。

【赏析】

南朝宋孝武帝三年，竟陵王齐诞凭据广陵反叛，不久被宋王朝镇压。战乱中许多百姓无故遭戮，曾一度繁荣豪华的广陵城变为一片荒凉。此赋即作者感此而写。作者把昔日的广陵盛状和目前的衰败景象用夸张笔调做了对比铺写，显示了这个都城命运的剧烈变化，表现了作者强烈的沧桑浮沉之感和浓重的忧伤情绪。全篇虽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但不显堆砌雕琢之陋习；虽通篇俪句，但又随文势的缓急交变而往往有长短句错落互出，读来有错综顿宕之美。语言生动形象，尤其善用动词展示不同物象的情态。这是骈体抒情小赋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