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赋
【作者简介】
谢惠连（397—433），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十岁能文，颇善诗赋，深得族兄谢灵运喜爱。与灵运并称“大小谢”。他长时间未能得官，后为彭城王的法曹参军。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辑有《谢法曹集》。
【原文】
岁将暮，时既昏¹。寒风积²，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³，置旨酒⁴，命宾友，召邹生⁵，延枚叟⁶，相如末至⁷，居客之右⁸。俄而微霰零⁹，密雪下，王乃歌《北风》于卫诗¹⁰，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
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巡而揖，曰：“臣闻雪宫建于东国，雪山峙于西域。岐昌发咏于《来思》，姬满申歌于《黄竹》。《曹风》以麻衣比色，楚谣以《幽兰》俪曲。盈尺则呈瑞于丰年，袤丈则表沴于阴德。雪之时义远矣哉，请言其治。若乃玄律穷，严气升，焦溪涸，汤谷凝，火井灭，温泉冰，沸潭无涌，炎风不兴。北户瑾扉，裸壤垂缯。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飞沙，连氛累霭，掩日韬霞；霰淅沥而先集，雪纷糅而遂多。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萦；蔼蔼浮浮，濂濂瀌瀌；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索盈于帷席。既因方而为王圭，亦遇圆而成壁。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群，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尔其流滴垂冰，缘承隅，灿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至夫缤纷繁骛之貌，皓白干之仪，回散萦积之势，飞聚凝曜之奇，固展转而无穷，嗟难得而备知。若乃申娱玩之无已，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酌湘吴之醇酎，御孤貉之兼衣；对庭昆鸟之双舞，瞻云雁之孤飞。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
邹阳闻之，懑然心服，有怀妍唱，敬接末曲。于是乃作而赋积雪之歌，歌曰：“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缛；燎熏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又续而为白雪之歌，歌曰：“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酡兮思自亲，愿低帷以昵枕，念解珮而褫绅。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困。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歌卒，王乃寻绎吟玩；抚览扼腕，顾谓枚叔，起而为乱。乱曰：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此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曜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而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注释】
¹昏：黄昏，傍晚。
²积：积聚，此指风烈。
³梁王：指梁孝王刘武，汉文帝的次子，好宫室苑囿之乐，召揽众多文士。据《汉书》载：邹阳、枚乘、司马相如等都曾随梁孝王游梁，形成了一个辞赋文学集团。下面所写是假设的主客问答之辞，未必实有其事。兔国：苑囿名，又叫梁园，梁苑。
⁴旨酒：美酒。
⁵邹生：指邹阳，汉代辞赋家。古代把年轻的读书人叫生。
⁶延：邀请。枚叟：指枚乘，汉代辞赋家。古人把老年男子叫叟。
⁷相如：司马相如，汉代辞赋家。末至：最后到来。
⁸右：坐次中的上位。古代以右为尊，所以右位是高贵位置，
⁹俄：一会儿。微霰：小雪粒。零：落。
¹⁰歌《北风》于卫诗：《诗经·邶风》中有《北风》一篇，头两句说：“北风其凉，雨雪其秀。”春秋时邶地属卫，所以古人多以邶诗为卫诗。咏《南山》于周雅：《诗经·小雅·谷风之什》有《信南山》一篇，其中有“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的句子。此连上句说，梁王吟咏《诗经》中有关雪的诗句。简：用以写字的竹板。大夫：尊敬之辞。抽：拔出，此指发挥。秘思：精妙的思想。聘：驰骋，此指施展。妍辞：妙语。侔：相等。色：指雪色。揣：估量。称：恰到好处。此句说，准确地描绘雪景。寡人：梁王自称。避席：离开席位。古人席地而坐，说话或劝酒时为表示对别人尊重，就离席起立。逡巡：向后退。雪宫：战国时齐国行宫名，故址在山东临淄县，所以下面说东国。峙：耸立。西域：汉代开始，对玉门关以西地区统称西域。据《汉书·西域传》载，西域有天山，天山冬夏有雪。岐：地名：在今陕西省岐山县东北。周部族首领古公父始建都于此，周文王据岐而强大。昌：周文王名。发咏：开始咏唱，指咏雪。《来思》：代指《诗经·小雅·采微》篇，其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句子。此句说，周文王在《采微》诗中吟咏过雪。姬：周王的姓。满：周穆王名。申歌：继续歌唱，指继文王而唱雪。《黄竹》：诗篇名。据《穆天子传》载，周穆王游黄台之丘，天大寒，北风卷雪，因作《黄竹》诗，哀悯百姓之苦。《曹风》：《诗经》十五国风之一。《曹风》中有《蜉游》篇，篇有“蜉蝣掘阅，麻衣如雪”的句子。色：指雪色。楚谣：楚辞。宋玉《讽赋》中说，他曾行至一家，主人只有一女，给了他一张琴，他同时弹奏了《幽兰》和《白雪》两首歌曲。俪：指同时弹奏。曲：指《白雪》曲。盈尺：指雪厚满一尺，这是说雪大，古人认为，丰年之冬必有大雪。呈瑞：呈现祥瑞之兆。袤丈：指雪深高一丈，这是说雪太大，古人认为，雪太大就是阴盛阳衰之兆。沴：传说中的灾气。此句说，雪性阴，雪太大是有灾气的表征。时义：按时令而下的道理。远：深。玄：玄月，古人把九月叫玄月。律：指天道运行的规律。穷：尽。严气：肃杀之气，寒气。此连上句说，按自然规律的变化，九月结束以后，寒气上升。焦溪：溪水名，据《水经注》载，焦泉发源于天门山之左，南流成溪。涸：水干。汤谷：谷名，据《荆州记》载，南阳郡城北有紫山，东有一水，冬夏常温。凝：指结冰。火井：即天然气井。沸潭：据《水经注》载，曲阿季子庙前井及潭常沸，将生东西投入，须臾变熟。氵勇氵勇：滚动。炎风：热风。北户：向北的门。墐：用泥涂。扉：门扇。此句说，为了防止寒冷的北风侵袭，要用泥把门窗的缝隙涂实。裸壤：据《东夷传》载，古有裸人国，常年不衣。垂缯：指穿衣服。此句说，冬天到了，连热带地区生活的人也要穿上衣服。朔漠：北方的沙漠。连氛累霭：指阴云重重。韬：遮蔽。淅沥：雪粒降落的声音。先集：指先落在地上。纷糅：纷纷扬扬的样子。氛氲：繁多的样子。萧索：稀少的样子。此句说，雪花时而稠密时而稀疏。蔼蔼：多的样子。浮浮：来往飘动的样子。瀌瀌：多的样子。弈弈：往来翻飞的样子。连翩：连续飞动。委积：聚积。缘：裹上。甍：屋脊。冒：蒙覆。便娟：轻盈回旋的样子。墀：台阶。庑：大屋子。萦盈：轻飞的样子。帷席：帷幔和坐席。因：顺着。王圭：古代王侯举行典礼时手中所持玉器，上尖下方。此句说，雪遇到方形物体就塑造成像白玉做成的硅那样的形状。眄：斜视。隰：低洼阴湿之地。缟：白绢。瞻：往上看。此连上句说，举目所极，高山平原如同裹上丝缟，四处皆白。重璧：厚玉。逵：大路。连璐：连缀的美玉。庭列瑶阶：庭院中好像陈列着玉石台阶。林挺琼树：森林中好像挺立着玉树。皓：白。夺鲜：被夺去光彩。鹇：鸟名。纨袖：白绢衣袖。冶：艳美。玉颜：如玉般洁白的面孔。姱：娇美。此连上句说，跟雪的洁白美丽相比，美人的纨袖玉颜也显得黯淡无光。积素未亏：喻积雪未化。白日朝鲜：在朝阳下呈现一片鲜白。烛龙：传说中口衔明烛照亮黑暗的龙。昆山：即昆仑山。流滴垂冰：冰滴流注，冻成冰锥。缘：顺着屋檐。承隅：延伸至墙角。冯夷：传说中的水神名，即河泊。蚌：水中软体动物，有介壳可开闭，能产珍珠。缤纷：多而乱的样子。繁骛：飞舞的样子。皓白干：白亮的样子，曒絜：通“皎洁”。仪：仪态。回散萦积：回旋、四散、萦绕、积聚。飞聚凝曜：飞舞、聚积、凝结、闪光。此连上面三句说，雪花闪闪发光，时静时动，或散或聚，形成了种种奇观。固：本来。展转：即辗转，变动无拘的样子。申：继续。无已：不停止。风触楹：风吹屋柱。转响：发出响声。月承幌：月光射到帷帐上。通晖：照得通明。湘吴：二地名。湘州古有酃湖，位于今湖南衡阳县东，取湖水为酒，味甘美。吴兴乌程县有若下酒，颇有名。醇酎：美酒。御：用御。此指穿上。兼衣：两件以上衣服。此连上句说，喝着美酒，穿着皮衣。对：面对，看着。庭昆鸟：庭中昆鸟鸟。违：离开。接手：携手。懑：心服的样子。有怀：有感。妍唱：妙曲，指上述司马相如的《雪赋》。敬接：恭敬地接唱。末曲：对自己歌曲的谦称。作：站起来。披：推开。重幄：层层帷帐。援：拉开。绮衾：有花纹图案的被子。缛：通“褥”。燎：烧。熏炉：熏香味的炉子。炳：点燃。桂酒：桂花置其中而发出香味的酒。扬：高亢地唱。清曲：清妙歌曲。陈：陈列。酡：因喝酒而脸红。低帷：放下帷幔。昵枕：靠近枕头，指睡觉。褫：脱，解开。绅：束在腰间的大带。宁：难道。卒：结束。寻绎：寻思体会。吟玩：吟咏玩味。抚览：拭目。兴奋的动作。扼腕：抓住手腕。激动的行为。顾：回头。枚叔：枚乘，即上文的枚叟，叔是枚乘的字。起：指枚叔站起。乱：赋的末章叫乱，是对上文的总结。质：本性。以：通“已”，太。玄阴：指冬月。凝：冰冻。昧：使不明。不固其节：不顽固地守其节操。指雪受太阳照射而融化。值：碰上。赋象：赋于形象。任：听任，随。班形：显示形态。素因遇立：随落在上面的物体而白。污随染成：随落在上面的物体而黑。纵心：随心所欲。皓然：正大刚直的样子。何虑何营：还有什么事物值得忧虑和追求？
【赏析】
《雪赋》是南朝咏物小赋的代表作。它假托西汉梁孝王在兔园宴请臣下作赋咏雪一事，表明了作者“因时兴灭”、“纵心皓然，何虑何营”的思想，这是当时盛行的老庄虚无恬淡的哲学思想的反映。在结构安排上值得注意的是，本赋对雪的描写并不是简单地在一个平面上展开，而是把写景归之于司马相如，把抒情归之于邹阳，把说理归之于枚乘。这种以写景为主，兼及抒情和议论的行文方式，与当时的诗歌作法完全相同。这反映了不同的文学体裁可以互相影响的事实。全篇写景之句十分工致，逼真得宜。骈赋华丽铺排的形式，把充分的和谐细腻之美带给了读者。此赋给稍晚的谢庄写作《月赋》提供了取法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