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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螺丝钉
柳夫人:那新装的水龙头还在滴水呢!
柳:你不会把它拧紧。
柳夫人:何尝不曾用死劲拧过,可是无用。起初水是从龙头口出来,等到你拧紧了,它便由你手按着的螺丝杆上头周围这样一古脑儿溜涌出来。等你又拧松一点,上头不流了,却又由水管口一直流出。就从昨晚到今天早晨一直这样的的达达的滴的满地板……
朱:我晓得了,你必定是用的国货。
柳夫人:就是因为爱国,不然还上不了这个当,当时又贪它便宜,想省几个钱,现在我想还是叫水匠换个来路货,不但不省钱,还要多赔几个钱。我想国虽要爱,也要叫人爱国莫当阿木林才是。那些洋鬼子,东西怎么造的这样好,叫我有时佩服他们,有时又恨他们。
柳:恨的好。为什么咱们螺丝钉造不好,他们偏偏造的好。真真岂有此理。辜鸿铭先生早就先尔而言之矣。真真岂有此理。为什么西洋人不讲精神文明,专讲物质文明、工业文明、螺丝钉文明。该恨,该恨!(柳先生笑了。)
朱:且慢,老柳。辜先生坐的是苏扬马桶呢,还是抽水马桶呢?老辜也未免不思之甚矣。难道满身是虱,坐苏扬马桶,精神便文明起来吗?什么叫做精神,什么叫做物质?莎士比亚说的好,脑袋,脑袋,没有袋那里去脑——他并没有这样说,不过我揣他的意思,想当然耳。《亨利第五》那剧中是有过这种意思的。东方才子莫如庄生,西方才子莫如尼采,二位脑袋未尝不好。然庄生死后,脑浆一硬,还会做《齐物论》吗?还真会跳出棺吗?尼采那种头脑,那种天资,小小的花柳病菌一入,也发疯了。西方物质文明实由西方精神而来,而这精神原来就是跟你席上吃的“鸭腰”一样软细的白质做的。
柳夫人:什么叫“鸭腰”?
柳:你别问了。总而言之,鸭之腰也。
柳夫人(呆了一会):好!鸭腰者,鸭之腰也。你们咬文嚼字先生,总是不得其死然。……你们不告诉,我也不问了。——老朱的意思我是赞同的。什么英雄才子,谁不是娘胎生下来,一层皮包一层肉做的,三天不吃饭,就要精神不振,七天不吃饭,便要上西天。李白斗酒诗百篇,可见得他的诗原来是酒精做的。苏东坡醉笔,还不是酒精在脑里作怪?你看他,他不吸烟文章便做不出来,他的文章都是肚里烟灰做成的。
柳:亏你知己。我文章不是烟灰做来,也是烟魂做来的。莎士比亚说过,烟者,烟是波立敦也。
朱:真会挖苦人。你也来“想当然耳”了。
柳:充其量,也不过如你胡闹而已。
柳夫人:别闹,我来做个和事佬吧。我们还是谈谈螺丝钉,好不好?
朱:谈吧。
柳夫人:我想不爱国了。我真要换个舶来水龙头。为什么中国人一个螺丝钉就做不好?请大家研究一下。到底是精神不好呢,是物质不好呢?
柳:两者都有。螺丝钉物质不好,就是一则原料不好,二则马马虎虎,分寸大小,不精不准。西洋人一毫一厘之差,都要寻根究底,中国人一毫与一厘无别,一分也与一厘无别。这就是精神不好。你那天那件二十块钱衣服,还不是给裁缝马马虎虎做坏了吗?我早就叫你先试样,像做西装一样,试好了样,再比比看看宽窄长短领口大小,肩腋宽紧,铺的平平直直,然后去裁去缝,万无一误。可是中国裁缝,万古相传,就是不肯改良,有时二三十圆一件衣服,给那裁缝裁坏了,悔之已晚,和他生气也无用。他肯试样,我肯多花四毛工钱,但是他嫌麻烦,——简直就不理我。原因呢?他三代祖宗做裁缝就没听见过试样两字,那里敢违背家传祖训呢?
柳夫人:这话固然是,也有不尽然。我想是时代不同而已。你意思说西人精益求精,我们向来没有自来水,所以水龙头做不好。若中国印泥,何尝不精益求精?但是有一件。我们生在现代,见古人所未见,闻古人所未闻,若肯平心静气算算西人的好处,倒可以得了不少学问。若单谈什么国粹,趾高气扬,欺人自欺,终必灭亡。我们比西洋人长处固然多,西洋人比我们强处,也真不少。我不是讲什么社会经济哲学那一套,是讲眼前人生,第一样西洋人就是放屁放的好。
柳、朱:……?
柳夫人:放屁就是礼貌,礼貌就是放屁。放屁无声叫做好,有声叫做不好,声愈小愈好,愈大愈不好。外国屁的声小,所以比我们好。外国人屁不乱放,中国人屁乱放。这是他们“礼”字比我们强。不但“礼”字强,“义”“廉”“耻”都强。说起来,他们的儒学,比我们精。据我看来,老子思想,才是东方特色,“知足常乐”也委实不错,若儒家道理,他们讲的比我们实在。
柳:别的不晓得,礼字我承认。
柳夫人:礼仪之邦!我们什么礼义?我问你,你到公司买物,是西洋伙计有礼呢?是中国伙计有礼呢?是外国司车有礼呢?是中国司车有礼呢?是外国司阍,外国巡警有礼呢?是中国司阍,中国巡警有礼呢?戏台买票,是中国人乱挤乱撞有礼呢?是西洋人排队顺序而来有礼呢?我们自称知礼,骂人夷狄,真不害臊。中国人所讲的礼,都是对上司磕头、对祖宗跪拜、对亲友联欢之礼。若是一则非上司,二则非亲非戚,据我看来,路人皆当仇敌,同车即是冤家。
朱:你也言过其实了。外国人到处亲吻,路上也吻,车上也吻,月台上也吻,戏台上也吻,夫与妻吻,父与女吻,母与子吻,这成什么礼?
柳:你也未免太酸了。
柳夫人:这正是中国所言之礼,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古来就是这一套。其实就我看来,礼之精义,广而大之,就是讲整个社会的秩序,而社会秩序,由邻屋住家,到公共场所、医院戏台、博物院、图书馆,甚到茅厕便所,都是西洋比我国好。怎么水到现在还没开?(柳夫人跑去看,原来他们只顾谈,烘炉上的火已快灭了。柳夫人用铁箸夹两块炭加上,一面用芭蕉扇扇炉,一面谈下去。)马上就开了。
朱:还是我来吧。今天我要行外国礼了。中国男子实在太舒服了。……你去吧。叫说书先生扇炉子是不大好意思。你讲下去。
柳夫人(跑回原座):我说的就是一句话,大家凭良心讲。若是说我们文明,应该我们要人跑到国外,可以教教洋鬼子知礼,由我们学点礼貌,怎么反常自己闹出笑话呢?
朱(也就座):那末还有三件呢?
柳夫人:其次是义。义者宜也。样样事物上轨道,人人得尽其才以应世,尽其才后,人人可得合理的酬报,不必使什么鬼蜮伎俩,这叫做有义的社会。你说是中国人人得尽其才呢,还是西洋呢?是中国国家以才用人呢,是外国国家以才用人呢?工程师当县长,牙科医生主教育,宜在那里,义在那里?这倒也罢了,工程师若真有才治事,当当县长,办办教育,原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可过于拘牵,世人真才未必在其专长所学,只怕是当县长并不是治事真才,而是由狗洞钻营出来的。不然中国何以这么一团糟?……“廉”字更不必说了。水开了,我来!(她一面冲茶,一面讲下去。)你要到外国去找一部《官场现形记》材料,虽然也有,恐怕没有中国出色,叫你随拾即是吧?其实也不是外国清官特别多,只是人家有王法,咱们无王法,外国贪官尽管营私舞弊,不过一旦找出来,是要受法律制裁,受社会制裁的。咱们老大中华的百姓看见一个贪官,还要给他磕头,说声:“老爷,我给你做门房马弁吧!”若有贪官受弹劾,其中总有蹊跷,不是油水不匀,便是藉端抱怨,谁是为公来?《二十年来目睹之怪现状》中之苟才你是认得的。外国贪官腰包虽然装,都替国家做点事,咱们的狗官不要说腰包装满了,临走时,衙门前的石狮子不给你搬回家去点缀他的别墅,你就侥幸!我不敢望中国的官不贪,所求于中国官吏者,私也营,弊也舞,只要国家事也做出来,如此已不可多得。中国只要多出几个贪污而也替国家做事的老爷,老百姓就要感恩戴德。“耻”字原来比“廉”字要紧,有耻便有廉,不过字义广一点。你想中国人脸皮厚呢?外国人脸皮厚呢?今天世界的国家,那一个不争气?日本五十年前就争气,苏俄二十年前就争气,土耳其也争气,意大利也争气,就是亚比新尼亚也争气。偏偏只有一国不争气,不要脸,不但彼虎我羊,抑且羊皆附虎,而且要假虎威耀武一下……喝杯茶吧。
(《宇宙风》第2期,1935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