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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屑(三)
中国文学一部分遗产应收入现代文者,已有好的作家将他收入不少,大概常看现代文者,便可看到此部遗产。
此就普通青年言之也。若就有文学天才者言之,必须自己到旧矿中去发掘来给与别人。古书便是旧矿,通行俗话便是新矿。真正文学天才应两矿兼采,加以熔炼,使之入文。
徐志摩之散文得力于白话俗语,尤得力于传奇戏曲。徐一天才也。今日此种文字已不多见了。
民国十二年,吾新回国,住北京青年会。一日下午在阅报室看报,看得一篇(大约是《晨报副刊》)写逃雨的文字,惊叹起来,以为不料中国白话已有此流利成熟冶雅俗中外于一炉之散文。细看该篇署名为“徐志摩”,时犹不知徐志摩何人也。
徐志摩承硖石山川之气而生,一身只是“真”宇。喜则跳,惊则叫,一片孩子气。因此常做出不知忌讳之事来。如追随泰戈尔演讲开会便是,因此常叫不知志摩者疑其附庸诗哲,引人自重。实则此种念头,志摩想也不曾想到也。徐只是心好泰戈尔而已。
大学刚毕业生,出口便是谠言高论,要如何澄清吏治,救国救民,此谓之乳臭。青年人板道学脸孔,禁止前辈说两句笑话,亦是乳臭之一。
青年人毛病在趾高气扬,老年人毛病在圆滑奸诈。青年人把自己看得太重,老年人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青年人把国事看得太容易,老年人把国事看得太儿戏。此中国之一大悲剧,亦世界之一大悲剧。
青年永远是理想主义者,老人永远是现实主义者。若中国忠荩之臣,外国名流作者,老而愈辣者,殊不可多觏。
与其不朽,不如不老。既老矣,则朽亦何妨?
孔子好青年英灵之气,恶老人衰颓之象。思其故乡“狂简小子”而恶“乡愿德贼”,是最明显的例。“及其老也,戒之在得”,是骂老人贪财。
依我观察,今日青年贪财见利忘义者,亦颇不少。
今日青年问题是如何忘其所学。
孔子骂人骂得凶,骂老而不死是为贼,又骂今之从政者斗筲之器何足道也。斗筲是饭桶。
耶稣骂人也骂得凶。耶稣一身专与犹太国道学先生作战。使耶稣生于今日,一般主教牧师被他骂得体无完肤矣。
“左派”令人怕。若单看文章,倒没什么可怕;一与其人接触,便叫你提心吊胆,防你吃亏。
“左派”最好的宣传,不应在文字,而在个人处身立行之小节,叫人与你接触,信你在朋辈是道义之交,在国家是耿介之民,比人不爱钱,比人不欺诈,使人望见你而欣喜,说中国将来有望。尤要叫人相信中国交给你去救,你救得来。
(《宇宙风》第3期,1935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