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屑(五)

塾师以笔法谈作文,如匠人以规矩谈美术;书生以时文评古文,如木工以营造法尺量泰山。文学如水木两作,必有本行术语,到了相当时期,这些术语仿佛有自身的存在;匠人不复能经营土木修桥造路,只对这些术语作剧烈的争辩;又由术语分出派别,甚有据某种术语以巧立门户者;塾师复取这些人的唾余去向孩童谈文学;至是教者学者皆不知欣赏文学为何事,而文学愈弄愈炫奇。

有文学,有文评,又有文评之文评。有木工说:你这房屋造得不合法式。又有木工曰:你用的是那家的绳墨?又有木工曰:你不应该说“那家”,你应该说“那派”。又有木工曰:你这“派”字也不甚妥,还是“门”字妥帖。于是木匠互相揪打起来。至于房屋好看不好看,及能不能造得起来,已非木工之事了。

初学文学的人听这些匠师的辩论,目眩耳乱,莫测其高深,那知这些与文学皆无与。你读一本小说,觉得那一段人物描写得亲切,情节来得逼真自然,或者看一篇论文,觉得那一段意思特别巧妙多姿,丰韵特别柔媚动人,议论特别淋漓痛快,使你觉得好,尽管说他好。积许多这种读书欣赏的经验,清淡、醇厚、宕拔、雄奇、辛辣、温柔、细腻……等滋味都已尝过,便真正知道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

论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爱,而最难。何以故?平淡去肤浅无味只有毫厘之差,若元气不足,素养学问思想不足以充实之,则味同嚼蜡。故鲜鱼腐鱼皆可红烧,而独鲜鱼可以清蒸,否则入口本味之甘恶立见。学力未足,元气未充,见解未到者,行文必不用本味,必多引古书,多袭僻典,多用艰语,如厨夫善用姜醋,无论是鲜鱼腐鱼,一把葱,一把蒜,一把辣椒,居然能端出一盘好菜出来。去其葱,去其蒜,则无一样嚼得。文字少平淡者之源在此。

王充分(1)儒生(能通一经),(2)“通人”(博览古今),(3)“文人”(能作上书奏记),(4)“鸿儒”(能精思著文联结篇章)。(1)与(2)相对,言读书;(3)与(4)相对,言著作。“鸿儒”即所谓思想家;“文人”只能作上书奏记,完全是文字上笔端上功夫而已。思想家必须深思熟虑,直接取材于人生,而以文字为表现其思想之工具而已。

所谓笔调,非外来的,亦非所可仿效他人的,只是一人思想情感人格个性自然之流露。除古文中专门摹仿他人以简练矜奇者外,凡稍稍自由之笔调,各人自然不同。独如书法学欧学苏,结局终是一人一体。梁启超自评“笔锋常带情感”,是其人本富情感,由笔锋自然流露出来,非有何笔法教他“带情感”也。他如某人文笔细腻,某人笔力奇拔,某篇神采奕奕,皆是其人观察本细腻,思想本奇拔,心中本有神采,写时天然著之纸上,非有何细腻奇拔之笔法也。

“学者”作文时善抄书。思想家只抄自家肚里文章。

初学为文者,必言分段,一以为此中有什么奥妙,二赞叹人家怎么有这样长篇大论。其实意思到那里一段也便是一段,有话长一点,无话短一点,那有什么玄奥?前后照应,皆是常识。时文笔法之毒,至此未除。

美国人行文好分短段,英国人行文好分长段(尤其是在报纸文字)。看看上海《字林西报》(英)及《大美晚报》社论便知,其实长段味道来得醇厚些,气势也较足些。

娓语笔调,尽可拉拉扯扯,不分段纵笔直谈。谈得越有劲,段落越长。以前“废名”有一篇《关于派别》谈岂明的八千字一段长文,是属此类。我知此意,故亦不为分段。(见《人间世》廿六期)

英人态度从容,故主长段。美人只求时间经济,故报章文字每由编辑截成短段,以便读者。这种文字读下去,如吃肉丁,不能过瘾。肥肉仍是大块头好吃,许钦文已言之矣。

娓语笔调之难,难在作者肯把读者当知友,亲切自在谈去。娓语笔调之魔力,亦正在亲切二字。被作者当知友,这在读者是多么轻松愉快。

读好的娓语笔调文章,如聆名人高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要谈的有劲,须学力足,阅历富,见解透。

闲适笔调,便是娓语笔调,着重笔调之亲切自在。左派看定“闲适”二字定其消闲之罪,犹如四川军阀认《马氏文通》为马克思遗著。

(《宇宙风》第7期,1935年12月16日)


烟屑(四)考试分数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