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高一休学，想弄明白：学习是为了什么？爱又是什么？”
佳佳/男/高一/上海
概况：焦虑症、抑郁症，曾经有过轻生行为。
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市重点高中学生，目前休学。
我以为休学生的声音会很颓丧，但佳佳的一声“你好，老师好”，听起来劲头十足。
佳佳妈妈事先联系我，她很为孩子不去上学犯愁。佳佳给出的休学理由是：缺爱，同伴关系紧张，学习没有目标。
佳佳妈妈说，自己和孩子爸爸都是工科生，比较硬，比较直，过去只注重孩子学习，可能没有给到他足够的温暖和关怀。
只是我未曾料到，佳佳心里埋藏的怨恨会那么大，大到说出“我不会为了让自己双螺旋的东西能够分一半给后代，去祸害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性和一个比自己小30岁的孩子”；大到曾一气吞下12粒药，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洗胃。
我们聊了将近3小时，佳佳给了我巨大的信任。他说：“这样的交流机会真的不多，而且你应该是跟我这样交流的第一个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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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这学期开学就不去上学了？
佳佳 我不是不去上学，我是提出休学申请。不上学和休学，听起来天差地别。
陈瑜 跟我说说有什么差别。
佳佳 前者是小孩子气，后者是经过理性思考得出的一个值得去这么做的选择。
陈瑜 怎么会想到做这个决定？
佳佳 简单地说，我累了。
寒假里有点失眠，开学前几天真的睡不着了，就撑不住了。
我明确地阐述自己的意见说“我下个学期可能不去了”，是在寒假中旬，但是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出现的时间，可能还要更早一些。
陈瑜 你担忧什么？
佳佳 不知道，那时候的焦虑值很高。
我现在抑郁指数是3.85分，人际关系恐惧值是4.1分。要是那时候去做，满分5分或4.5分的话，我的焦虑值大概能到4.4分。
陈瑜 是寒假里突然焦虑起来，还是说上学期的时候……
佳佳 （打断）只要是上学的时候，一直都很焦虑！别人学校是月考，我们是周练，每周考一门，初三时每天考一门。
就像扎针一样，一开始可能会让你精神紧张，但是扎多了，可能就麻木了。
我是不可能被一击打倒的，我很有信心，除非发生了某些特别重大的变故。我是慢慢死心的。
陈瑜 读书那会儿，焦虑体现在什么方面？
佳佳 睡眠质量差。学习压力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基本上是靠喝茶包强撑着，每天拿开水冲两包，上课端着个杯子，像大爷一样。
陈瑜 否则会犯困，支撑不了学习？
佳佳 一定会困！高中我第一次在课上睡着之后，又开始喝茶了。
初三我也是靠喝茶撑过来的。
九年半以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睡得这么安稳，没有像现在这样彻底放下心来：
第二天要干什么？不管！
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知道！
有什么目标吗？没有！
非要完成什么吗？不需要！
我需要像现在这样歇一歇。我只是比较累而已，心累。
陈瑜 心累是一个什么状态？
佳佳 就是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能让我在第二天自发地或者说稍微能够同意自己去做应该做的事：5点多钟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早饭都不吃就坐着早高峰的地铁去学校，过八九个小时从学校里出来，背一书包作业回来，还要动脑子把它们全部写完……这样做的一个理由，我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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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听说你小学时成绩很好，一直是年级第一第二？
佳佳 年级第一第二可能说不上，但我进的中学是同学里最好的。
小学同学也有很玩得来的，他们都比较认可我，我非常开心。那时候学习内容比较简单，我的世界里没有错误这件事，怎么做怎么对，所以我爸妈也就展现出来他们伪装的善意。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
然后上了初中，我开始犯错了，得到的信息是，“你不能犯错”！
那明明是我需要学习“第一，错误是被允许的；第二，错误是能够改正的；第三，错误并不可怕”的时候，但我得到的是，“错误是不被允许的，你需要全心全力做好每一件事情”！
现在我非常怕开始一件事情，因为如果你不去做，虽然不会对，但一定不会错。我特别害怕、特别恐惧犯错。
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又很脆弱的人。
陈瑜 如果你犯错，爸爸妈妈会怎么对待你？
佳佳 这么跟你说吧，我爸给我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教辅书，然后又经常因为一点事就骂我。晚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躲在被子里哭，他妈听见了之后，过来告诉他“学习是不累的”，说类似这样的话。
其实五年级的时候，就初露端倪了，他们让我上“小五班[1]”啊，一个个逼我啊！小五班同学有考得比我好的，好很多。
陈瑜 看到别人超过你，是什么感受？
佳佳 以前的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初中的时候就好像是习惯了；现在谁超过我都无所谓了，已经没有那种追赶的动力了。
初中第一次数学考试，我考了七十几分，我就知道这个地方不好混了。
一开始我应该努力过，后来就逐渐发现真的是没有办法通过努力来追赶上那帮人。
初三时，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成绩特别好。没有例外，她一定是我们班第一个吃好午饭的，然后做题，非常偶尔地会和别人闲聊一会儿。
我不愿为了提升分数，为了当班级第一、年级第一风光一下，而付出那么多的努力。然后，我发现我好像即使不那么努力，也可以考一个还说得过去的成绩，在关键的时候从来不拉垮。我上学期还拿了奖学金。
我的最终成绩肯定不是最好的，但是我的投入产出比应该是数一数二的。
陈瑜 为什么不愿全力以赴？
佳佳 我觉得全力以赴就是为了能让成绩单上的数字看上去更大一点，这样做非常愚蠢！
老师，你想想看，我们现在接受的教育，是为了学习还是为了考试？不知道谁说过，“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2]。
现在的教育肯定不是这样的！
教的那些东西有深度吗？真的没有！举个例子，我们高中物理半年的知识，以同样的课时，本来用一个月就能教得差不多了，但是为了让你学会做题，用了一个学期——真的就是为了做题在学！
我不可能为了学这种东西，而变成奴隶！
陈瑜 觉得不值得？
佳佳 特别不值得！
你去打游戏，还能哈哈地笑出来，但你做一道题，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还很气，越想越气！
学习有意思，是建立在自己知道自己要学什么并且有明确的目标，或者说能让自己有提升的基础上，这样的学习才是快乐的。
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学习的话，那应该是让我认识到一种新的思维、思考方式，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让我认识到全新的内容，比如读小说，能给我展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让我去探知，让我去摸索。
人对于未知总是好奇的。
陈瑜 嗯，的确是这样。我还观察到一种现象，想要与你分享。
有一些小孩早年成绩非常好，后续成绩可能不再那么拔尖，他们不愿意投入全力，是因为他们想保留自己……
佳佳 （打断）哦，那没有。不是我有所保留，是因为这种事情还不配。
虽然这么听起来非常有吹牛皮的嫌疑，不过这点我非常自信，至少我的硬实力是足够的，但是学习还是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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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很多人会把考北清交复作为目前过这种日子的一个目标来进行自我驱动，你认可吗？
佳佳 这很主观，他们乐意是他们的事情。
但如果我把目标定在北清交复，我首先要思考：我得干掉上海多少人？这个太累，真的划不来。
陈瑜 那未来能过上理想生活的目标能驱动你吗？
佳佳 我想过平静的生活，每天六七点起床，上班，晚上七点之前到家，自己做饭，准备第二天的早饭，玩一会儿，然后洗漱睡觉。可能还会养一只宠物。
将来四五十岁的时候，每个月能赚一万，养活我一个人就够了。关键是，自己赚来的钱，能够让我买到开心就可以。
我个人认为，你来都来了，不过得快乐一点不是亏了吗？你要是一辈子闷闷不乐，终生郁郁寡欢，那还不如死了算了。那样的人，多没劲。
陈瑜 你有自己想干的职业吗？
佳佳 我其实有一点点想当老师。我脑子转得比较快，喜欢说话，但是在有深度的专业知识方面可能差点意思。老师只要掌握教参里的内容，然后稍微扩展一些学生可能接受的知识就可以了。
当我发现我跟老师这个职业有比较高的契合度的时候，我挺惊讶的：啊，原来我可以看到自己是怎么样的，社会竟然有我的容身之所！
陈瑜 你如此唾弃现在的应试教育，为什么还想当老师呢？
佳佳 不知道，可能将来教育资源更丰富了，每个学生平均能分到的老师数就多了，老师就可以批阅学生更多的主观作业，并通过分析这些主观内容来评价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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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再来聊聊你的人际关系。有些孩子同伴关系紧张，可能是因为自己本身比较孤僻，但你好像不是。
佳佳 我觉得现在很多同学压根是没有灵魂的，真的很无趣，他们的笑点、爽点都是被安排的，他们的生活也是被安排的，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在时代的影响和别人的影响下形成的。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陈瑜 你觉得你是有灵魂的人吗？
佳佳 这么说听起来很无耻，“是的！”
陈瑜 为什么听起来很无耻？
佳佳 因为这样总感觉我在贬低他们，似乎我比同学优越。肯定会有人这么说。
陈瑜 你和他们的区别在哪里？
佳佳 他们只会想，而我在思考。我更喜欢看事物的内核，虽然这样听起来更无耻了。不客气地说，他们肤浅，他们愚昧。
陈瑜 或者说，他们任人安排？
佳佳 嘿，对对。
我初三分班时，分到了一位同学，他现在在苏州的国际学校。
这位同学真的是有灵魂的人，稀罕，我和他很聊得来，聊我思考的事，聊我从来没跟别人说的事，他的思想也有深度。
陈瑜 但他转走了，你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了，学习也让你觉得没意思，所以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去学校，是这种感觉吧？
佳佳 对！最离谱的事情是，我休学后，第一个主动来找我的同学，好像是3月1日才来的，开学两个星期以来根本没有人记起我。
陈瑜 这件事情你在意吗？
佳佳 有那么一点在意，我在朋友圈发：“我现在真的是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各位生活愉快吗？”我甚至退出了所有班级群和班委群。
我还是课题小组组长、物理课代表，是日常比较活跃的一个人，我的存在感应该算是比较强的。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和我的描述听起来天差地别吗？但这就是事实，我没有任何理由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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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当时是以非常认真的姿态，跟父母聊休学决定的？
佳佳 非！常！认！真！
再不拿回主动权，我要么上新闻，要么现在已经变成了其他同学的样子，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陈瑜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佳佳 我跟我妈说的。我妈一开始看起来还挺吃惊的，但是觉得我的逻辑很清晰，理由很充足，表达方式非常容易接受，所以就算是我妈这样的人也是能够理解的。
陈瑜 她有劝你吗？
佳佳 有，后来劝了，但是我这个人不太听劝的，你得拿出让我信服的实据。我很倔的。
陈瑜 你爸怎么说？
佳佳 我爸不是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后来他不知道是妥协了还是怎么着。反正这个人，哦，天哪，我只能这么说，我只承认在血缘关系上，在法律文件里，他是我爹。
陈瑜 你对他的距离感这么强？
佳佳 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吧，但实际上还要更强些。
陈瑜 你从他身上没有得到过父爱吗？
佳佳 不仅是没有得到过父爱，可能还总是得到负面反馈！我这么说可能不尊重他，但我不会因为他而为我说的任何一句话道歉！
他也是一个从小缺爱的人，小时候是农村的，四五岁时早上起来，父母都不在家，桌上只有一碗粥、一盘咸菜那种，家里既没有钱，也没有人。
他是家里长子，还有弟弟妹妹。我爷爷很差劲，对家里孩子一直都不好，特别凶，脾气特别臭，不是什么善类。
我妈那边也有点问题，毕竟他们都是农村人。可能这是偏见，但我看到的事实就是我舅舅和我姨都有一点爱占小便宜。我妈是家里唯一一个考出来的。
陈瑜 你爸妈当年也都是靠着读书……
佳佳 （打断）对，都是靠着读书到城里来的。
陈瑜 所以他们也会认准读书是最好的一条路，可以改变命运、改变阶层。
佳佳 对呀，他们没有看到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一条赛道，他们也没有认识到生命不在于比速度——比速度的话也太蠢了——而在于比厚度和宽度。
陈瑜 这样的想法，你跟他们交流过吗？
佳佳 我有一次很郑重地跟我妈讨论一些很严肃的问题，然后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哟，你怎么会想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才对呀。”真的不太聊得来。
陈瑜 在整个成长过程当中，你觉得其实父母对你是不理解的？
佳佳 他们离我很远。我住在这个房子里，这仅仅是房子而已，我甚至不愿意称它为我的“家”，因为事实上真的不是。
陈瑜 记忆里没有一刻感受到家是温馨的吗？
佳佳 没有！没有！我没有感觉到这是依靠，我只感觉这是负担。
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我有一个孩子，和我现在一样的情况，我应该怎么跟他说？最终我觉得，这太难了！
虽然是这么回事，但是我依然不体谅我的父母，这您放心吧。
陈瑜 你其实也能感受到他们现在很难？
佳佳 难归难，但难受的是谁？他们难受，我也难受，我比他们难受得早，所以他们要跟我一起难受下去！
陈瑜 有报复的成分吗？
佳佳 当然有了。
陈瑜 怎么说？
佳佳 我不会加剧，但是我也不会改善。
陈瑜 你不会改善，是指什么？
佳佳 他们有什么期望，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我不会去改善——这是我的复仇，This is my revenge！
我不会管他们，就像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在心里管过我一样！我都没有加倍奉还……
陈瑜 你会用“糟蹋”自己的方式来复仇吗？
佳佳 不会，他们两个早已经把自己糟践够了，为什么我要糟践自己？
陈瑜 什么叫“他们已经把自己糟践够了”？
佳佳 他们活成这个样子，我都替他们感到可怜！尤其是我爸，我替我爸感到可悲！
你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自信到什么程度——他是那么的普通，却又是那么自信。他脑子很好使，当年的分数是可以上清华的。因为这个，他太自信了，不是一个能沟通得来的人。
公司里签5年的工作合同，他从来没有干满过，然后他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在公司的人际关系很好，只是有人加害于他而已。
所以说，我可怜他，但我不会原谅他；我体谅他，但是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初中的时候要写记叙文，经常要牵扯到家庭，我从来没有写过真事，就这样。我很苦恼，就想中考作文题不要让写家庭记叙文。要为这五斗米，我折这腰，真的很恶心！
陈瑜 你在家休学，对你爸爸来说是尊严上的打击吗？
佳佳 关我屁事！他打击我尊严的时候，顾及过我吗？没有啊！尊重向来是相互的，对吧？
陈瑜 你现在在家，爸爸妈妈目前是什么状态？
佳佳 我管他们干吗？！我这时候还要管他们，那也挺无聊、挺自讨没趣的了，不是吗？
陈瑜 但是他们的情绪或家庭氛围应该会对你有影响吧？
佳佳 这个对我影响不大，因为他们的存在感在我这里已经不太高了，平时在家里也是这个样子：我爸没啥话还是没啥话，我妈唠叨的时候很唠叨……不想跟你描述，一提到这个，我突然就没劲儿了，比讲自己还难受。
陈瑜 嗯，那你理想中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
佳佳 我感觉父母至少要支持孩子，至少要在孩子伤心的时候安慰孩子，而不是告诉他：“你的伤心是多余的！”
我妈最近看的一本书，讲要“托住”孩子，还挺贴切的。
陈瑜 你觉得你没有被托住过？
佳佳 没有，但是我给自己建了个底，现在我把自己托住了。至于这个底是什么样的，能不能支住，还能支多久，我不知道。
但是我肯定它能支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我得去修缮一下。
陈瑜 怎么修缮？
佳佳 不知道。我对明天会干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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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说你可能会上新闻。在特别黑暗的时刻，动过这样的念头？
佳佳 我寻死过，救护车是来接过我的，大概在初二初三。我现在也不是很想评价救护车接到我了是好是坏。
陈瑜 是因为服药吗？
佳佳 猜对了！而且服的是我一直以来吃的哮喘药。
有一次我误服了，这药最短间隔是8小时，我妈喂快了，我4小时吃了两次，心动过速，直接去了医院。那次是意外，没有造成太大的问题。
后来有一天我爸妈在吵架，然后我把一板12粒药吃下去，被送去医院洗胃。他们应该是吓坏了吧。
我知道他们肯定不是“演”吓坏了，但是感觉上他们确实是“演”，压根就没有想着坐下来和我好好谈谈，只是觉得我在闹情绪、闹别扭。
我妈可能多多少少认知到这是正经的问题，但是改变也比较少。我爸……我怀疑他那大学文凭是不是假的呀！他还是硕士呢！
陈瑜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下子吞了12粒药？
佳佳 不记得，也不想去想，我是一点点灰心的，不是因为某件很具体的事情。
陈瑜 那个时候，没有去看医生评估一下吗？
佳佳 居然没有，我的父母不是那么开明。他们要是开明的话，我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陈瑜 你对你爸妈有蛮深的怨恨，我感觉。
佳佳 是，我承认，我很乐意承认，因为承认了也不会怎么样。
陈瑜 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多大的改变吗？
佳佳 我爸不是那种能够听人话的人，我妈想改，但一是容易忘，二是就算努力改了，也没有多大成效。她就像计算机里一个叫作“只读存储器”的东西，只能被读取，读一遍运行一遍程序，但是不能被写入和修改。
陈瑜 但是初二初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能看到她的焦虑和恐惧吧？
佳佳 我看到了，她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哭着悔过，她自称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说她会改。
陈瑜 你对父母的改变，抱有期待吗？
佳佳 我当然期待他们改变，但希望存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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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开学第一天没有去上学，在家是什么心态？
佳佳 我可爽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那天已经开学了，后来想想看，那些人好可怜啊！
陈瑜 你可怜他们什么？
佳佳 他们不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什么问题，他们意识不到有些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亘古如此，是的，它已经存在好多年了，没有人真正反抗成功过，甚至没有人提出过异议，但这是有问题的！
陈瑜 你现在是一种反抗者的姿态？
佳佳 那也不是，我不可能竖起反抗的大旗，但是能甩掉就甩掉，像甩掉一坨鼻涕一样。有些东西是甩不掉的，那可能就像鼻炎一样。
对，上学像鼻炎！难受，让你吃药，难以根治，但是又不会彻底影响你的生活。哇，我觉得这比喻好形象！
陈瑜 那你现在以休学的方式治好你的“鼻炎”了吗？
佳佳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非要治好？反正呼吸通畅了，可以在吃东西的时候吃出味来了，爽了就对了。或者不是爽，是放松，放松就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只要开心了就值了。
我很清楚休学可能会带来一系列影响，首先很多企业是不会要我的，大学面试也可能会不过，然后导致更难有企业要我。
但相较于考虑那些事情，我总得先活下去吧，不然真的要上新闻了。所以，休学，我觉得“得”，不一定“值”，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肯定会吃亏。
陈瑜 现在的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佳佳 基本上是想几点起就几点起，然后自己做饭或者出去吃。
心情和天气都好的时候，会在外面骑上几小时的车，乱骑，耳朵里听着东西，很开心，真的很开心，然后回到家就差不多下午4点了，继续玩游戏。
陈瑜 还会跟进学习教材之类的东西吗？
佳佳 不可能，我要是心里还惦记着这点东西，我现在就应该躺在学校里。
陈瑜 对于现在的生活，满分是10分，你打几分？
佳佳 其实也就只有及格分，因为没有人啊。怎么说，7分吧，毕竟有一个同学可以聊，还有很多游戏群，由于我游戏打得比较好，理解也比较深，所以有一定的话语权。
陈瑜 孤独吗？
佳佳 当然孤独了！因为我那个同学虽然在国际学校很轻松，但我总不能全天候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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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现在休学，你妈或者学校老师一定会问你对未来的打算，你会怎么回答？
佳佳 我对明天都没有打算，我对未来能有什么打算？！
陈瑜 我猜测从家长的角度，听到这个说法，心里会蛮没底的。
佳佳 哦，是吗？他们从来没有让我踏实过。
有的事情，我只要想做还是能做到，而且可以比较轻松地做到，但是我是不会保证的。绝对不会！
陈瑜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觉得，够了，你还会回去吗？
佳佳 那也不想回去。很多单机游戏可以存档，当你做出了一个选择之后，可以让游戏进度回溯到你做这个选择之前，但学校不能。由于我对这批同学实在太失望了，所以不想跟他们相处。
陈瑜 做一个假设——虽然是在应试教育的体系里，但你的高中同学是一群非常棒的人，很有想法，你跟他们也挺聊得来，你是不是有可能不会休学？
佳佳 那酷爆了好吗！那现在我恨不得住校，恨不得不回家里，因为家里也很糟糕。
只要班级里还有一两个这样的同学，我都会去上学。
陈瑜 是因为应试教育的逼迫，还是因为同伴让你失望？如果这两个都是你休学的原因，你觉得哪个比重更高？
佳佳 我人际焦虑指数4.1分，所以应该是三七开，应试教育占三成。但是应试教育造就了同学，所以应试教育占四成。
陈瑜 你对同伴关系如此在意，是因为你跟父母关系比较薄弱，所以你对外界有这样的一个需求？
佳佳 老师你想想看，首先在家里，我受到的关注一直都不是人文关注。父母生我养我是出于动物的本能，而不是爱，所以说我会很关注父母、家庭以外的事情。然而现实生活告诉我，即使离开了家，我也休想得到！
陈瑜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休学之外还有一条路是转学咯？
佳佳 对，转学也可以，但是我也需要休息休息。
陈瑜 总有一天，你要再去寻求出路。对这件事自信度高吗？
佳佳 特别低哟，注意是特！别！低！我怎么会特别信赖未来的事情呢？我感受不到生活的真实感，真实感很缥缈，特别薄弱。
我身边那条毛毯是我最亲的人，压力大的时候，就真的会抱着它一直哭。我找不到安心感，毕竟它不会真的回应我，是我自己在回应我自己。
陈瑜 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一个小孩子没能从自己的监护人……
佳佳 （打断）对对对，他会自己变成自己的父母。
陈瑜 你会很渴望爱吗？
佳佳 会。
陈瑜 有什么方法可以得到爱？
佳佳 我不知道，所以我在思考、我在理解。16年来，我基本上真的没有得到过这种东西。
同学们都在看很多恋爱题材的番剧，以前我没有感觉，现在考虑要不要去看。不过偶尔接触到一些，我就会觉得好嫉妒，人与人之间怎么可能有这么真实、这么亲密的关系呢？我愿意相信，但是我感觉我还是不太能接受。
陈瑜 你有喜欢过其他女孩子吗？
佳佳 （……）
老师，我就很奇怪，跟第一次找我谈话的人，我会说得这么直白，我是不是中什么“模因”[3]了？
陈瑜 哈哈哈哈。
佳佳 初中教了我四年的英语老师，昨天给我打电话。这个人真的是直男啊，和老师一比，我觉得他是个托儿，用来衬托老师你的。
陈瑜 哈哈哈哈，谢谢你这么恭维我。
佳佳 我终于讲了一个正经的高情商笑话！
陈瑜 哈哈哈，直男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佳佳 他就觉得我这个事情是可以挺过来的，没有问题的。
他知道个啥，他根本就不知道！但是我不讨厌他，这个人很可爱。
陈瑜 你和成年人之间有没有建立过非常好的关系？有没有在其他年长一点的人身上，寻找到某种情感上的寄托？
佳佳 没有。可能是心理有点小问题，不太放得下面子，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搭理一个破事很多的十几岁孩子，是吧？
陈瑜 班主任找过你吗？
佳佳 我读一下班主任到现在为止找我时说的所有的话。她给我发信息，但是我不是很想回，她依然幻想着我能在这学期回去。
周一找过我，问我“心情怎么样，睡眠还好吗”，因为我之前跟她说过，我有点失眠。
周二对我说：“没看到你的回复，那就盼望着你首先能睡得好，这是我最担心的。也希望你尽量放松自己，打开自己的心门哦，我们都在学校等你。”
没有人在等我，你放心吧。真的，少我一个人，又不会影响多少KPI（关键绩效指标），没有人在等我。
陈瑜 你为什么不回她？
佳佳 不想回。她的关心是营业式的关心，确实也挺贴心的，但总感觉不是真心的。
陈瑜 你能够感受到别人真心的关心吗？
佳佳 我很少向别人讨要关心，所以我不太能感觉得到。
陈瑜 你曾经对别人付出过真正的关心吗？
佳佳 脑子里一直在想该怎么怎么样，但是我并没有真正地去做过。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去做，那还有圆回来的机会，关系就不会恶化。
陈瑜 你很怕你的关心会反弹？
佳佳 对啊，没反馈总比负面反馈强，我不敢尝试。很多东西都会在我眼前轻易地失去，好多回了。
陈瑜 其实爱别人也是需要训练的。
佳佳 是是，我总有一种自己能走出来的错觉，希望不是错觉。
陈瑜 那个在苏州读书的男同学，会给到你互相关心的那种感觉吗？
佳佳 那也没有，我只是很乐意和他聊天，他和我毕竟不是一类人。最好不要有和我一样的人。
陈瑜 为什么？
佳佳 因为挺可怜的。从道德角度上来讲，我认为我不应该希望有我这样的人，但是从感性主观的角度上来讲，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和我同病相怜的人。
我不会选择像我父母一样祸害一个小孩。我妈可能还好，她只是单纯比较愣，但我不会选择像我爸一样，为了让自己双螺旋的东西能够分一半给后代，去祸害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女性和一个比他小30岁的孩子。
陈瑜 你长这么大，是不是没有一个对象跟你建立过真正的情感上的关系？
佳佳 很不巧，是的。非常的不巧，但的确是这么回事。
我还挺希望有人爱我的，我甚至去摇一摇、漂流瓶上聊过好多人，但发现那是摇出来的、随机的。
陈瑜 为什么想着要去摇？
佳佳 虽然这和我自己一直以来的所谓的人设[4]差很多，但是很多时候，我真的需要一个——朋友。
- 9 -
陈瑜 在休学期间，你有自己要想明白的课题吗？
佳佳 我得知道为什么我要去学校，我得找一个生活的意义，我得去找找吧。不是吗？
陈瑜 你看着茫茫的未来是什么颜色？
佳佳 没有见过，但我希望它是大海的颜色。
陈默老师 点评分析
这是一个得了抑郁症、休学的孩子，因为心理力量不足，难以继续应对学习。这样的孩子常常会表现出没有办法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还会对应试教育产生强烈的抵触情绪。
当今的孩子心理需求的起点都是很高的，他们要有安全感的满足、被接纳的满足、被尊重的满足，但佳佳在他的家庭里，得不到这样的心理满足，也不曾得到过支持性的力量。
此外，佳佳又是一个内心世界丰富、需要情感交流的孩子，他在精神上的需求远远高于他的父母，遗憾的是，父母跟他不在一个层次上。父母长期对他进行的说教是不起作用的，而且会让孩子产生逆反心理，他们谈话时不在一个频道上。但这样的孩子，随着年龄增长精神需求会越来越强烈，他的父母如果不自我成长，就会离孩子越来越远。
这么一个在家庭里面得不到能量的孩子，要到外面去迎战激烈的竞争，就会碰到困难。显然，佳佳不管是理解力、学习力还是智识，都不低于同龄人，但他选择了退出竞争环境。人都要进行心理防御的，他表面上很潇洒地与同学告别，但实际上脱离同龄人的群体，会让他内心非常痛苦，其实他是很孤独的。
像这样的孩子，要想得到改善，需要家庭和药物配合治疗。他的父母需要了解：当今的孩子有什么样的心理需求？跟上一代有何不同？上一代的人生经验在这一代身上为什么常常是无用的或者是不被接受的？等等。
他们还要了解：孩子对父母最基本的需要到底是什么？什么时刻才是一个孩子感觉最幸福的？也就是说，父母要学习如何成为当今孩子的父母。
这个孩子能不能去上学？当然能，但要取决于整个家庭系统被治疗——在专业咨询师的指导下，孩子获得充分的表达、认知得到调整，母亲修正跟儿子的互动模式。父亲个性上的一些弱点，要调整是有难度的，这就需要母亲在父子之间做好平衡。所以，这个家关键的是这位母亲的成长。
[1]“小五班”特指摇号政策颁布前，上海等地五年制小学生为升入各大名牌初中，参加相对应的考试补习班。——编者注
[2]此语出自德国哲学家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编者注
[3]常用来形容一些高度流行、在短时间内病毒式传播的内容，比如表情包、短视频、网络流行语等。——编者注
[4]网络用语，此处指在他人面前营造的形象。——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