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强迫症，差点把学霸乖乖女逼疯了……
桃李/女/自学生/广东
概况：强迫症，曾多次休学。
父母和老师的要求分外严格，从小不敢犯任何错误，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被强迫症折磨到痛苦不堪，但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救。
桃李五六年级开始就有强迫症状，前后复发过三次，到后来只能休学，甚至发展到连走路都得指挥着自己的脚往前迈，按她的话说，“都已经不是自己了……差一点就疯了”。
她从小是典型的乖乖女，听大人的话，常常考100分，在当地顶尖的学校读书，从不敢犯任何错误。
问题就出在“不敢犯任何错误”上，这个观念把她一步步拽入旋涡。
桃李说：“我痛苦的来源更多的可能并不是这个病本身，而是父母对我的不理解。”家人成了和疾病一样可怕的大山，乖乖女忍无可忍，开始回击母亲，歇斯底里。
有一天，她在一档综艺节目里听到一个说法：“人是可以犯错的。”她如梦初醒，开始松动。
这个女孩有惊人的意志力，她踏上了自救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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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 我两岁进幼儿园，长得特别矮，好欺负，又很乖，被男孩子打耳光。印象中老师好像也不喜欢我，经常说我。小班开学第一天，可能老师叮嘱过家长要穿园服，但奶奶给我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衣服，老师就批评我了，瞪着眼睛骂我。老师的眼睛很大，也挺凶的。
陈瑜 受了委屈，回去跟爸爸妈妈说了吗？
桃李 说了，但是不管用，后来我慢慢地就不说了，自己扛着。
陈瑜 这段经历对你读小学有什么影响吗？
桃李 从小埋下了争强好胜的心，幼儿园可能憋着了，小学就想表现得好一点，考试拿第一名，想要得到老师的关注。
陈瑜 之后一路成绩都很好？
桃李 对，都很好，班里前三。
其实我觉得我五六年级就已经有一点强迫心理了，那时候还不算疾病。
可能是我丢水壶引起的，我老丢，我妈就老说我。我会使劲回想水壶到底放哪里了，养成了一种追求完美的心理。我不能容忍自己犯任何错误，一点点错误都不行。
陈瑜 如果犯了错，会怎样呢？
桃李 被妈妈骂，我会很伤心、很委屈，然后拼命回想丢在哪里了。感觉这种习惯慢慢就养成了，有时候可能要下意识地看一下某个东西有没有丢。
陈瑜 妈妈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吗？
桃李 她自己可能不算，但会让我追求完美。
我4岁开始弹电子琴，如果弹错一个音，她就用筷子敲一下我的手。还不是我已经完全练熟了，弹错她才敲一下，而是在我练习弹的时候，她就敲，不容许我犯错。
我一开始就忍，忍到最后就哭，哭到最后就发脾气。练琴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不开心的事情。
陈瑜 五六年级有强迫思维之后，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桃李 那时候还没有。
上初一之前，我偶然看了一本书，书上说了上初中该怎么学习：要像过电影一样把老师上课讲的都记一遍。
初一语文课，我觉得老师讲的都很重要，会全部都回忆一遍，包括老师的语气。那个时候其实是有点病态的，我在语文上每天要花两小时，坐着想。
陈瑜 如果不去做，会怎样呢？
桃李 就会有焦虑的感觉。我那时没听过“强迫症”这个词，对心理学还不是很了解，得这种病的人也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一种病态，但是我就是这么做了。
陈瑜 当时内心有压力吗？还是觉得自己这是在温习？
桃李 我觉得我在温习，但是我会有压力，害怕漏掉一丝一毫的内容，我要完美的、一点一滴都不放过的、全部都记住的这种感觉。如果记不住，就会感到恐惧。
陈瑜 怎么确认一丝一毫都没漏呢？
桃李 我要回忆好几遍，作业每天可能都要做到11点多。
我潜意识好像有一种羞愧感，就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我妈。
陈瑜 为什么会有羞愧感？
桃李 可能觉得这样有点不太对，但是又觉得好像我必须这么做。
陈瑜 还是用小时候的模式，就自己闷着了？
桃李 我只跟我妈分享开心的事情，不高兴的事情就自己藏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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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后来情况有变得越来越严重吗？
桃李 我初一参加李阳疯狂英语培训，当时丢了很重要的点读机，吓了一身冷汗，后来去找的时候发现它还在。
之后我脑子里老是想东西在不在，老是要去书包里找，确认所有的东西都在，如果不找我就很难受，但找了一遍我又不确定，还要去找，可能就没法好好听课。
那个时候，真正的疾病就开始了。
陈瑜 已经影响到你的学习了。
桃李 对。
陈瑜 你怎么处理这个状况的？
桃李 我不敢告诉父母，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病了，有点怪怪的。这个阶段持续了整个初一，差不多到初二寒假。
陈瑜 到后来有没有扛不住的感觉？
桃李 有一点，但是我又很恐惧，我很害怕告诉父母，总是觉得如果告诉了他们，他们就会不要我了。
陈瑜 你会有这样的担心？
桃李 对，我担心我得了病，成绩下降了，他们就不要我了。
陈瑜 他们以前透露过这样的信息吗？如果不够完美，就不配做他们的孩子？
桃李 没有，我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自己老是会这么想，就很担心，不敢告诉他们。
可能我自己觉得成绩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潜意识觉得如果我失去了这个东西，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就会不爱我了。我有这样一种感觉，我也觉得很奇怪。
陈瑜 我采访过一些“学霸”，好多都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成绩是个人价值的体现，如果成绩不够好了，“我就一无是处，我就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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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熬到什么时候告诉爸爸妈妈了？
桃李 初二，我哭着告诉我妈妈了。妈妈安慰我说，她不会不要我，会陪着我的。
陈瑜 你听了什么感受？
桃李 她这么说，我稍微放心了些，那段时间学习好像就好了，焦虑没有那么严重了，但它还是一直在的，而且从语文蔓延到了别的学科。因为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学科也增多了，所以它的模式慢慢变成不回忆语气，只回忆知识点。
还有就是检查笔盖，或者检查这一页的题有没有全部做了，一直看到页码旁的空白处，要再三确认。
陈瑜 每天搞到几点睡觉？
桃李 12点吧。因为有这个毛病，其实我是做不完作业的，老师不检查的作业，我就不做了。
陈瑜 有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先把作业做完了，再来搞这些重复性的事情？
桃李 不行的，它伴随在做作业的过程中。
可能我自学能力比较强，管理得也比较好，知道该做哪些重要的题，把知识点涵盖了就可以。如果我把全部的题都做完的话，睡眠不足耽误第二天听课，可能更加得不偿失。
陈瑜 你成绩依然还可以，是吗？
桃李 挺好的，能排在年级前十几名到三四十名，还考过一次年级第一。
陈瑜 那真是厉害！
桃李 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有些难受，整个中学阶段受这个病的困扰都在学习，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看课外书、去拓展。
陈瑜 告诉妈妈后，她有说要带你去医院看一下吗？
桃李 都没有，他们以为安慰几句就好了，好像也没有这个概念说要去看一下。
陈瑜 你爸爸是什么反应？
桃李 我没有告诉爸爸，他可能也不知道。
我跟爸爸关系不太好，我小时候，他会打我，次数比我妈少很多，但打起来很凶，而且他眼睛很大，我就觉得他愤怒的样子特别可怕，就也不怎么跟他说话。
陈瑜 你小时候懂事，成绩也好，他为什么要打你？
桃李 就是性格使然，也不是故意家暴的那种，但有时候就会打我。
陈瑜 小时候被爸爸妈妈打，内心的恐惧还蛮深的？
桃李 我觉得挺深的。
陈瑜 会不会想，“我尽量不要做错事情？”
桃李 会的，会的，会的！
五年级有次数学考试，我一道题被扣了6分。老师瞪我，批评我，她骂人很凶的。虽然我经常得100分，但这次考试十分重要，所以她还是骂了我。
其实我当时一考完，就知道自己错了，整整恐惧了两个星期。我和谁也没有说，就自己扛着。
陈瑜 你周边的人，爸爸、妈妈、老师基本上都不太允许你犯错。
桃李 对！是！
陈瑜 我留意到你三次提到大人的眼睛瞪起来让你很害怕，为什么会特别注意他们的眼睛？
桃李 因为会摄入他们很凶的目光，会很害怕，所以我小时候谨慎、胆小、怕出事、恐惧、担心、忧虑。
陈瑜 你也没有途径和方法去改变？
桃李 我下意识认为，这样是对的，我就不应该出错，也没有想过要去改变。
陈瑜 然后以“我不要出错”来避免所有可能面临的指责。
桃李 对，是的，变成对自己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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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读的高中非常好，有压力吗？
桃李 有的，整个年级都是非常好的学生，我排在中上游。没有这个病的话，应该能更靠前。
第一个学期，这个病又来了，体现在数学课上。我每天很多作业都没法做，因为我觉得回忆和检查更重要。
作业做不完，被老师说，我也不解释，他们可能都觉得我是一个不努力的人，但其实不是的。
陈瑜 那太委屈了！
桃李 我可能习惯了，难受就难受吧。
高一下学期开始，我不仅课后要回忆，上课的时候都在想要把老师讲的全部记下来，我让脑子不要去想，但要控制这种思维，其实是很困难的。
我尽量控制了一个学期，期末考得还不错，但可能压力太大了，一考完就发烧了好几天。
陈瑜 这次有跟妈妈说什么吗？
桃李 也没有。高一下学期能够抗住，成绩也提升了。我的生物特别好，还去参加了生物奥赛。
陈瑜 妈妈在学习上对你有没有额外的要求？
桃李 没有，因为那个学校已经很好了，她也知道我压力很大，我是会对自己有要求的那种人。
陈瑜 自己焦虑吗？
桃李 焦虑，感觉很痛苦。对于有强迫症的人来说，越控制自己不去回忆，心里越会很难受、很难受，觉得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后来高二上学期就不行了，可能因为太累，透支了，成绩也不好了，我就告诉了我妈。那时候爸爸也知道了，就去跟学校的心理老师沟通。心理老师就说，我心里住着一个唠叨的妈妈。
陈瑜 你觉得心理老师说的有道理吗？
桃李 也算对吧，我内心会不断对自己提出要求。但其实，她也帮不到我什么，我们直接去了医院，医生给我配了药。
真正吃药要到高三了。一整年都没法去上课，上课的话也没法听进去，昏昏欲睡，我真的是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老师说的，我完全没有精神去理解，有时候强迫自己去听，听了没几分钟就会出一身虚汗，感觉更虚了，好像再怎么坚持、再怎么强打精神，也听不下去了。
我压力很大、很崩溃，上几节课，要回来休息十几天。
这个药让我不再重复回忆，但副作用实在是太强烈了。比如读语文，读了一两句，再读下一句，信息跟前两句根本就连不起来，脑子会“断片”。做物理题、化学题，也是想了前面再想后面，就感觉连不上，非常痛苦。
所有的事情都干不了，处在旋涡里出不来了，变胖、嗜睡、注意力不集中。
我跟我妈两三天就要吵一次，我妈不理解我为什么变成这样子，因为医生告诉她，这个药没什么副作用。她相信医生，不相信我，她不理解我吃了药这么难受，听不进课很焦虑。
我那时有一些奇怪的行为，会怪叫，她会过来掐我，想让我停止，她觉得我不正常。
陈瑜 就像幼儿园时那样，你遭受一些事情，告诉爸爸妈妈，但没有得到你期待的回应。
桃李 对，长大了也依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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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 高三我没法跟上老师的复习速度，他们经常要做卷子，我根本没法完成，就靠自己复习。
状态很糟糕，就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能看多少是多少，也只能这样了，要不然还能怎么办？没有别的出路，也没有别的选择。
陈瑜 太难了，设身处地地想，这样备战高考真是太难了！
你那时强迫性的思维还有吗？
桃李 有，它被拦掉了一部分。
陈瑜 这个状态还能复习，得有多强的意志力啊！
桃李 是啊，我意志力还算可以。现在想想当时，也觉得太难了，反正是不堪回首。
那时候很难受，也会自残。两三天就和我妈吵一次，甚至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吵了一架。
陈瑜 你和妈妈那么大的冲突，都是围绕你的状态吗？
桃李 都是因为病。
陈瑜 她越跟你吵，你状态不就越不好了吗？
桃李 是啊！高考我考得是非常糟糕的，因为吃药，做题速度慢，脑子断片，没法思考。但我有一些超常发挥的能力，高三每次考试，我的语文跟英语从来没有写完过作文，高考时我写完了。
陈瑜 基于当时的情况，你还能去参加高考，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桃李 高三这一年真的熬得很不容易，经历了很多绝望的时刻。家人没有理解我、帮到我，而且成了和疾病一样可怕的大山。
那一年，自己扛着这一切，就这么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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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进了大学之后怎样？
桃李 我考到省外学自己喜欢的“中医”专业。我高中时接触到《黄帝内经》，就比较感兴趣，也想自己医治自己。
从大一第一天起，我就没怎么去听课，而是自己看了很多书，比如清代御医写的《四圣心源》。我想要学特别好的东西，现在的教材不行，不是真正的中医处理模式。
陈瑜 又开始自学了？
桃李 可能也是在中学培养的习惯。我政治模拟卷往往能拿满分，因为我自己总结了一套得分点、做题公式。我比较善于摸出一个东西的门道。
陈瑜 其实你好会读书！那会儿身体状况如何？
桃李 可能换了一个环境，基本上就没什么病症了。但大一下学期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上厕所时被一个扫厕所的老大爷无意间撞见了，这成了一个刺激源，我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担心，就复发了。
第二次复发，就老要去检查衣服、裤子有没有穿好，时时刻刻都想去查，可能更严重了一些，后来都是断断续续上学的。
陈瑜 第二次发病，有跟家里说吗？
桃李 有，这次说了，然后我们又开始吵架。我老是问我妈我穿好了没有，她就烦了。
我跟我妈吵架的模式没有变，我的痛苦更多的可能并不是来源于这个病本身，而是源于我妈对我的不理解，或者说她忍受不了这种重复，我觉得很痛苦。
大三时莫名其妙搬了几次宿舍，每次我心里都很不舒服，因为我感觉东西移动了。我必须保持这个东西不动，要不然我老觉得会发生问题。
就有很多原因，我大四休学了，整个人很抑郁。高三和大四是状态最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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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休学那一年，经历了什么？
桃李 我老是跟我妈吵，然后她变得更加暴力。有一次她打我时，我记住了她很可怕的眼神。
陈瑜 吃药了吗？
桃李 没有，因为高三服药给我感觉太不好了。
陈瑜 你跟妈妈争吵，诉求是什么呢？
桃李 我的诉求可能就是希望她能够理解我、接纳我。
我妈受不了我，比如这不能碰、那不能碰，或者“你这句话能不能再多说一遍”，或者我有时候走一步要回头看看、检查一下，我们就会发生冲突。
我的很多强迫行为也好、不想她碰我东西也好，有些是没办法的，我本身也不想这么做，我自己也是很痛苦的！她不能理解。
陈瑜 妈妈忍不住打你，让情况雪上加霜了。
桃李 是的。本来我是一个乖小孩，是不会动手的，但是可能忍了太久，被她打得激发出来了。
陈瑜 你会很歇斯底里吗？
桃李 一定会的，因为强迫本身就是很歇斯底里的心理。
陈瑜 妈妈是什么反应？
桃李 妈妈可能会很痛心，也会更加暴怒。她现在回忆，说她当时就怎么也软不下心来，可能也是这么多年了，心肠变硬了。
陈瑜 你们是偶尔发生肢体冲突，还是……？
桃李 经常，一两天一次，有时候可能一天会有一两次甚至两三次。很痛苦。
陈瑜 没有解决的方法吗？
桃李 当时没有。
陈瑜 爸爸是什么角色？
桃李 他有时候也会打我，抓我头发。好像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很惨的那种感觉。
自己也觉得很羞耻，也没有告诉亲戚朋友，我们三个人就各自扛着。
陈瑜 妈妈有对强迫症做一些了解，更理解你吗？
桃李 有的，她看了一些心理书，但是我感觉她始终好像心肠有点硬，没法忍受我这种模式、这种行为。
我妈那时进了一个组织，不知道算不算邪教。我就觉得她有点不想要我了，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然后也有点害怕她，有点恐惧她。
那时候正好家里要搬家，他们两个搬出去住了，我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我那时身体也不好，上厕所洗手要洗好久，我的手一碰到冷水，就想去上厕所。在厕所里45分钟、一个小时甚至一个半小时，我可能都出不来，反反复复。走路都得指挥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往前迈，要不然就没法走路了。
最严重的时候，精神已经有点涣散了，没法很好地合拢在一起，有点快要疯了的那种感觉，有点兜不住了。
陈瑜 这个时候还是自己扛吗？
桃李 对，那一年我听李健在《我是歌手》里唱《贝加尔湖畔》，突然感觉至少自己听那首歌的时候是清醒的，就好一些。
陈瑜 那首歌为什么那么打动你？
桃李 很有艺术的感觉，它能够打动我灵魂深处。可能音乐还有其他艺术，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能疗愈人。
陈瑜 这也是你自我疗愈的方式。
桃李 对，这些年我都是自己摸索。
陈瑜 你一直在自救，无论在学习方面还是在疾病方面。
桃李 有点吧，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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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后来怎么一点点走出来的？
桃李 当时看湖南卫视的节目《一年级》，我接收到一个信息，说原来人是可以犯错的！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人原来是可以犯错的。
陈瑜 你这个时候才知道人是可以犯错的？
桃李 对，以前我不管犯了什么错，一点小错也好，大错也好，好像都会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那种惩罚让我害怕到不敢犯任何一点错。我本来什么都要检查，担心牙齿磕着了，担心逗点没有看到……什么都担心，那种思维已经到了一种令人崩溃的状态。
后来知道原来人是可以犯错的，我就给自己画了一条底线，慢慢地底线越来越清晰，就是说我只检查那些最不能犯错的部分，别的都不管了，这样就不用检查那么多东西了。
陈瑜 给自己定的底线是什么呢？
桃李 小时候受过一次性骚扰，可能有伤痕，和性有关的所有事情、想法都不能有，哪怕不小心碰到一个男的都不行。
《贝加尔湖畔》不能让我妈听到，因为感觉它好像是我心中的一块自留地。当时我还偷偷去学了古琴，这也不能让我妈知道。
就粗粗定了一个范围，最开始范围还挺大的，还是有点检查不过来，这些年就一直在缩小，慢慢地自由的空间就变多了。
陈瑜 为什么那些精神领域让你愉悦的东西，不能让你妈知道呢？
桃李 感觉跟她分享之后就不再属于我了。好像别人知道也没关系，但是不能让我妈知道。
陈瑜 你妈知道了，就会破坏它们吗？
桃李 有这样的感觉。
陈瑜 或者说你希望有一块自留地，你自我的一个部分可以生长出来？
桃李 是。
陈瑜 那底线之内的东西，需要你做什么检查呢？
桃李 我要确保这些事情全部都没有发生，比如我有没有不小心哼出一个旋律，担心嘴巴不受自己控制，脑子里稍微想一想旋律，可能都会莫名其妙地担心被我妈听到了。
陈瑜 你怎么做到把底线越拉越高，让检查范围越缩越小呢？
桃李 我跟我妈的关系越来越好之后，那些事情慢慢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比如古琴，现在已经可以谈论了。
陈瑜 你跟你妈的关系是怎么一点点缓和的？
桃李 虽然是很痛苦的一年，但感觉慢慢治愈了一部分。可以这么说，过上了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去书店买书，听音乐会，买喜欢的衣服，为了买一把油纸伞跑去北京。虽然有时候被病症搞得没法按点吃饭，一直在检查，可能要凌晨两三点、三四点才能睡觉，但还是一边病着一边去努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时候知道了李健，不仅喜欢他的歌，还觉得他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就向往那种诗意的生活。因为受到病症的困扰，其实是很痛苦的，但从心里、从灵魂上来说，我应该是很愉悦的，好像黑暗中照进了一束光。
陈瑜 你怎么定义“诗意的生活”？
桃李 其实没有具体的定义，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能最不能少的一个关键词就是“悠闲”，还有一个词就是“高贵”。人类发展过程中留下那么多宝贵的文明，诗歌、音乐、艺术，就在你的生活里，你应该多接触，让自己进步，丰富自己。它们不像学校里那些很无聊的做题模式啊、知识点啊，后者没有美感可言，也未必能让人顺应社会的需要。但是为什么选拔制度就偏偏只考答题技巧之类的呢？
陈瑜 按下这样一个暂停键，也让你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桃李 对，是的，休学这一年，按下了学习的暂停键，知道了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不想过那种一路奔忙的生活：毕业之后找工作，找工作之后结婚，之后生小孩。
感觉那一年找到了自己。
陈瑜 状态变得好一些，然后跟妈妈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了？
桃李 我感觉我找到了自己、发明了底线方法之后，可能就不怎么强迫她了。
当中我还有过第三次复发，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感觉受到了冒犯，可能被刺激到了，又有点神神道道的，要检查。我们两人又打了起来。那时候就开始吃药，药物反应没有那么大，就还行。我妈可能也更加理解我一些，所以我就变得好很多了。
我妈真正的改变，是一个教授来讲佛法时，她有个机会跟他聊了一会儿。我妈想要修行佛法，觉得我会占用她时间，但是教授说：“你应该先安顿好你女儿、先安抚你女儿。”然后我妈就开始反省了。
那次聊了之后，一直到现在，我觉得她有变化，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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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之后是怎么走上自学中医的道路的？
桃李 我大一开始跟师，大二开始学着开药，虽然大二复发后病得也很严重，但是我会强迫自己学习。没法看书，甚至目光很难移动，就逼自己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跳，每天只看半小时，只看一页，就算脑子杂乱无比，很艰难，我也逼自己坚持下来了。大四休学，我还背了四分之三本的《医学三字经》，读完了《论语》。
因为不能休学两年，所以再回学校之后，就算是恍恍惚惚的，但还是坚持完成了毕业论文，老师也比较照顾我。
陈瑜 毕业后，没直接找工作吧？
桃李 没有，我那个状态也找不了工作，整个人很恍惚，半夜会爬起来骂我妈，跟她吵架，白天待在家里睡觉，饭也不吃。
当时身体很虚弱，没有力气，感觉洗个脸都很艰难，洗个澡都费劲，很累。
一旦身体好像好一点，能量就会耗在强迫症上面，没法用在对的地方，什么事情也干不了。而且我越是想去做，就越是做不到。每天幻想睡一觉第二天就全好了，可以自由畅快地学习了，可是醒来还是那么糟糕。
我感觉强迫症比抑郁症更痛苦，我可能会强迫自己做任何事情，无限循环，跳不出来，没有办法顺着正常的思路走，经常好不容易往前迈一小步，很快又卡到死循环里出不来了。
那时候还没有看懂中医书，很焦虑，但是我想，即使看不懂也得每天逼着自己看一点。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学毕业之后三个月，我把《四圣心源》的一些诀窍给摸索出来了。我从高三暑假开始看，钻研了差不多5年。我也看其他相关的书，然后自己给自己开方子，也给我妈开。
陈瑜 喝下来感觉怎么样？
桃李 感觉挺好的，因为有山西老中医的指导。目前我有一个师承制的老师，一周会跟着他出诊三个上午。
我现在没有工作，义诊不收钱，但病人有时候会送我茶叶什么的。我治好了很多人，我妈20多年的失眠被我治好了，我还用纯中医疗法治好了一个甲亢患者。我妈以前很多同事都成了我的病人，我爸很多亲戚都来找我看病。我能有这样的成绩，他们也觉得很骄傲，他们对我的未来至少是放心了。
陈瑜 你对未来的从医之路有什么打算？
桃李 考到资格证，以后开一家医馆，再远的话可能等我老一些，希望把我的思想编成一本小册子，教给更多的人。一般传统上会觉得你这个病吃什么方子、那个病吃什么方子，但我整合前人的理论，灵活自由选择药来组方，而不是被方子缚死，只进行某种药的加减。
陈瑜 你对中医有自己的思考角度。
桃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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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最后想问你，你看了《少年发声》想到找我聊，是出于什么考虑？
桃李 我个人觉得社会也好、家庭也好，对部分人的帮助还是不够多。我当时挣扎了很久，一直处于孤身奋战的状态，好像也没什么人能过来帮我。
我休学那年遇到了一位心理咨询师，我打电话过去求救，他很可怕地冲着我吼叫：“你要是想好起来，你就得过来上我的课，交钱。”我很生气，就把电话挂了。我感觉有些咨询师自己也不够专业，好像很难给到这部分人真正的帮助。
我也向我舅舅求救过，但他淡淡地回我一句：“因为你还没长大，长大了就好了。”但是我可能就是因为生了病，无法成长。
我发出求救信号，但好像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帮助我，我被困死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这部分人，包括我自己，还是挺可怜的。
陈瑜 很多成年人不把孩子的心理问题当回事，这其实是大人的无知和回避。
桃李 有个很大的问题，所有人包括心理咨询师，都在要求我应该怎么做，指导我应该怎么改变，觉得我应该对自己负责，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的父母要怎么改变，没有对我的家庭进行过干预，好像都是我的问题，不是家庭的问题，没有跟家庭教育联系在一起。
但其实，我被这个病困了十几年，我的心智还停留在初一，被困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有人说我要对自己负责，其实这是不太可能的。
陈瑜 孩子是相对弱势的一方，又没有什么资源。
桃李 可能整个教育系统、家庭模式、家庭成员的相处方式出了问题，真正病的是大人，但最后问题呈现在我们身上，受害的是我们，吃药的是我们，然后还要承受老师、同学异样的目光，承受药物的副作用。
问题的根源不在我们身上，但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对我们得了病的孩子来说，真的是非常悲惨、非常不公平！
我这几年的成长，其实是基于我的自救。在我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我的父母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心理咨询师好像也没有指导他们要怎样去包容我，怎样在行为、语气、想法上做出一些改变，以便我获得安全感，给我一个更宽松的环境，让我过得更舒服一些，然后可以尽快地走出来。
我妈的功利心还是蛮强的，只是我以前非常自律，她没有表现出来。我高三那会儿，我妈是非常焦虑的，我跟心理咨询师反映，心理咨询师好像没有看到这一点，也没说我妈也需要吃点抗焦虑的药。
事实上，我爸妈这几年做出了改变，给了我一个稍微宽松的环境之后，再加上我的自救，我成长得非常快。但是很可惜，这一切是因为我妈相信佛学，而不是从心理咨询师那里获得的启发，所以，我觉得整个心理行业的力量还很不足。
可能相较于给我们这些病了的孩子做心理辅导和治疗，给家长的指导和治疗更重要。患者的病情和家庭环境其实有很大的关系，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环境人才会逐渐心理失常。如果患者自己改变了而环境没有改变，或者环境不容许患者改变，那么治疗是很难成功的。
陈瑜 是的，单靠孩子来改变环境太难了，所以很多孩子用自毁的方式来逼迫家长改变，但代价太惨烈了。
桃李 我觉得得了神经症、精神疾病比得了癌症还要可怕。癌症患者动了手术，有人会给你送鱼汤；但得了这种病，好像没有什么人来关心你，还会有人不理解你，甚至指责你、歧视你。而且癌症病人顶多就是少活几年，但如果你得了这种病，你会痛苦，还会困在那里，丧失生存技能、社交技能，可以说几乎成了一个废人。
反正我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觉得只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疯了，所以觉得很幸运、很感恩，现在居然还能乐观地生活，真的是个奇迹。当年病得那么重，就要放弃学业了，整个家也快要散了，但是现在能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每天穿日常化的汉服，读《诗经》，每年看七八场舞剧、音乐会，学习舞蹈，跟师义诊。疾病方面还是容易紧张，检查习惯还有但影响不大，每当理顺心里的一些东西时，感觉身体会发生相应的变化，精神会好转。
我最初是很听话的乖乖女，大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最后开始反抗，有了自己的反思，就这样挣脱出来。我觉得真正拯救自己的，好像还是家庭关系的改变，还有音乐和艺术。
其他人能不能像我意志力这么顽强地撑十几年？家庭条件是不是能支撑他们去做昂贵的心理咨询？是不是也有足够的运气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好工作，回归正常生活？这我就不知道了，很难说。真的希望他们不管经历了多少辛苦、多长时间，最终都能够有一个好的结果。
陈瑜 我特别佩服你，你的故事让人很心疼，也充满了力量。祝福你，在中医路上走得高远。
桃李 有时候我想，如果不是这个状态，清华北大有没有可能呢？
陈瑜 清华北大不缺一个学霸，但中医缺人才。
桃李 对，这样想我心里很平衡，哈哈，我要成为“大医”[1]。
陈默老师 点评分析
桃李是典型的强迫症患者。强迫症是焦虑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是长期紧张的结果。
那么她为什么会长期紧张呢？因为她从小不让自己出错。为什么不让自己出错呢？是她的环境不让她出错，当然这一定是从父母不让她出错开始的。
父母见不得孩子出错，孩子出错的时候，父母教训、说教，或者进一步对孩子进行规则化，久而久之，孩子就会变得不准自己出错，要追求完美，要做到最好，要让所有人在自己身上看不到瑕疵。一旦有瑕疵，不管是自己发觉还是别人发觉，孩子都会产生羞耻感。橡皮筋长期拉得很紧，出现的最明显的恶果就是这类强迫症。
有轻度强迫的人其实挺多的，但强迫到头要撞墙，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了，这就非常严重了。桃李的强迫症跟环境有关，她的成长环境是压迫性的、挑剔性的、高要求的、高规则的，这些都会使她形成这样的强迫人格，然后出现强迫症状，最后到了完全不能看书、要休学的地步。
像这种带有病理性的生存状态，是很痛苦的。桃李在初中、高中、大学这些年，因为强迫症的干扰，甚至有轻生的想法，这是大人不能理解的。自己得过强迫症，尝过那种滋味才知道，严重的强迫症会使人痛不欲生。桃李甚至觉得比得了癌症还痛苦，有道理吗？有道理，严重的强迫症状确实是让人非常痛苦的。
从桃李的叙述来看，她也没得到过很好的帮助。当然了，父母能够给她提供帮助的话，她也不会成为强迫症患者了。我们看到她有一个典型症状，每次发病的时候，就会出现跟母亲打架的情况，她把她所有的难过都发泄到母亲身上。小孩有心理疾病的时候，常常对家长发泄，因为家长是应该包容孩子的人，但潜意识里，孩子也知道，家长往往是自己问题的制造者。
强迫症患者不仅需要药物治疗，更重要的是寻找有经验的心理治疗师，对强迫人格进行修正。因为形成了追求完美的强迫人格特点，会让人无法前行，身心疲惫，所以这类人在学习中、工作中，也谈不上享受，他们的工作状态是紧张的，就算做得再好，身心都是受折磨的。
通常来说，解除了一个人的紧张环境，把他从压力环境中解救出来，是治疗的必要手段。当然，在认知上也要有很大的调整，像桃李听到一句话——“人是可以犯错的”，她就像顿悟了一样。这句话是很平常的，她听了都那么吃惊，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她的成长环境距离这句话有多么远！当她知道人是可以犯错的，她一下子就把不允许自己犯错、不允许自己有瑕疵的心理放松下来。这个孩子想尽办法在自救，包括用学医这个比较积极的自救办法，让自己摆脱困境。
从家庭教育这个角度来讲，家长要重视这一点，不能给孩子过早的约束、过多的挑剔，不要让孩子去扮演一个不犯错的完美角色。如果家长一直对孩子有这种需求，那么孩子就会牺牲自己来满足你的需求，到头来有可能“塑造”出一个强迫症孩子，到时候追悔莫及。
[1]一般为人们对医道精深者的尊称。——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