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上学之前,我一直觉得司机和阿姨,像我爸爸妈妈……”

零/女/初三/上海

概况:抑郁倾向。

在人际交往中不自在、不自信,自我价值感不足。

零的妈妈是我朋友圈里最有干劲的人之一,她像太阳,永远能量满满。

认识零的人都说,零和她妈妈很不一样。零干净秀气,有16岁这个年纪独有的好看。我夸赞她,她回说谢谢,但对于别人说她的好,她内心里是不认同的。

我们的对话从她转学聊起,她直言不讳地说她没有朋友。我一直想弄明白:被父母视若珍宝的她,为何自我价值感却不高?

中途我们聊到了死亡,我忘不了她沉吟很久后抬头看我的眼神:“死亡离我很远吗?我觉得它离我很近很近。”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去往海平面下方的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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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都读到初三了,为什么会想到转学?

零 我离开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并不是学业压力,而是我没有朋友。

我本来以为是我哪里不好,他们才讨厌我。离开这个学校之后才想明白,我没有办法融入他们,可能是因为我们本身的想法和价值观就不一样,所以我会感觉,不管怎么努力都很奇怪,然后就不行了。

我们班有的同学比较有钱,就有一点暴发户的感觉,不是很有素养吧。他们三四个人自成一个小帮派,共同爱好就是买那种贵的鞋,每天换一双。里面有一个女生长得还比较好看,很喜欢发自拍,穿名牌,然后一堆人叫她富婆。

感觉他们很以自己为中心,没那么在乎别人,比如默写的时候,非得要别人给他们“放水”。当然这也不算什么,主要是觉得男生没啥脑子,女生对人有很大的恶意,我不知道算是嫉妒心还是什么。

班主任觉得我挺乖的,我爸会剪音频,我们一起能帮忙就帮忙。每次班主任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表扬我,其实我也没有额外给老师好处,也不巴结老师,就是很普通的关系。只不过渐渐地,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被他们讨厌了。一个转走的同学跟我说,他们觉得我很恶心,觉得我很“绿茶”[1]、很做作,觉得我是老师的人。

我跟他们讲话他们都不理我,那时候我挺难过的,也不太理解。我一直带着这样的困惑:为什么他们不理我呢?最终我知道了。

我有个同学,关系也算还可以。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圣诞节,星期五,我们放学回家一起走,我就问她原因。

她讲了很多事情,说可能我一开始比较向着老师,做值日班长、小队长的时候一直不给人家“放水”。他们喜欢翻记录本,看到自己名字被记了,就跟我说“你给我涂掉”,我不同意,他们就很恨我,还告到老师那里去。我记得,他们还发朋友圈,向我竖了一个中指。

我初一有一次考得挺好的,好像年级前35%了。老师期末会给成绩进步或者成绩优秀的同学发奖品。所有人都拿了奖品下去了,我当时很蠢蛋的,我说:“老师,我能抱一下你吗?”

陈瑜 哦,我大概能想象同学们的反应。

零 我觉得我很有病!其实那时候我也没觉得老师像妈妈,只是稍微有点,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从那一刻开始,好像就是对他们表明我的立场了,他们就絮絮叨叨。我也没啥朋友,自然没有人为我发声,他们的立场肯定都是一边倒的。

陈瑜 你要抱一抱老师,也没什么企图,没有要谄媚她,要从她那里获得好处,对吧?

零 他们觉得我就是这么想的,真的好心酸。

后来有同学做各种各样的事,老师知道就会处理。就有同学说:“老师这么快知道,就是她跑去通风报信的。”我不属于这种人。

他们都不喜欢这个老师,觉得老师老管着他们,很不赞同她的一些观点,但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就是那种体制内的老师。

他们把对老师的不喜欢投射到另外一个人身上,然后可能就疏远我了。我后来觉得,他们既然对别人有这么大的恶意,感觉也没必要非得去融入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了。

我们班长得好看的女生,喜欢自拍,对着镜子摆弄那种大蝴蝶结。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爱怎么着怎么着,又没有影响到别人。但是在他们眼里,这种行为,好看的人做就一点事都没有,他们觉得不好看的人干什么都是做作、很恶心。

我原本没有因容貌而自卑,但是现在确实有点严重,我感觉应该是从那年圣诞节我同学跟我说的那句话开始的。“为什么他们会觉得你做作呢?”她就说了一句,“毕竟你……”然后做了一个表情,指指我的脸,我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

感觉我们这个班,有点像小社会。其实男生还是占主导地位的,他们喜欢标签化女生,对班里长得不太好看的女生评头论足,开那种很难听的玩笑;好看的女生就会有很多人气,因为男生都觉得她好看,所以她做什么都可以被包容,哪怕她说脏话;不好看的女生,除非你很搞笑或者很开得起玩笑,有谐星味道,他们才会跟你一起玩;个别人岁月静好,有自己的小团体;还有另外一种,被群体抛弃了,就自己待着,觉得没必要这么捣鼓,跟这帮幼稚的人玩。

陈瑜 你为什么不走到“岁月静好”那一堆去?

零 因为我没有朋友啊,说来有点难过。

我从记事那一刻开始,幼儿园小班,小朋友天天玩过家家,我就跑来跑去,他们都说:“我们这儿人够了,不要跟你玩了。”然后自己很无聊地跑过去拿了两个发卡,卡在头上,回家。

陈瑜 为什么小朋友不和你一起玩?

零 可能因为我是小班转进去的吧,那时候也没觉得怎么着。

小学的时候,有个同学的家离我家近,在我家吃饭、写作业,然后她爸领她回去。我们好像关系很好,其实并没有。

可能她跟我的性格并不是很合,在学校里她也没怎么跟我玩,而是跟她的好朋友玩。

我真的也没啥留恋的同学,因为他们实在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动不动就说“我跟你绝交了”,很搞笑,很幼稚,也没什么意思。

一直到初中,我就感觉以班级为单位的团体里面,你要从一开始就先下手为强,或者先让人觉得你很受欢迎。你不仅得跟大家玩,你还要锁定一两个目标,天天蹭来蹭去,这样才能成为她们那种名义上的好闺密什么的。

我和两个女生放学一起走,回到家或者说还没踏进家门,我就开始哭,我觉得很难过。你看到别人这样一个关系,但你感觉自己死都融不进去。

我不喜欢这帮同学,我感觉天天跟自己很讨厌、同样也很不喜欢自己的人待在一起,很累。十几岁,也就这么点时间,为什么一定要耗在那些讨厌的人和事上?我就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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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新学校适应得怎么样?

零 本来还有点紧张,以为我一个半路转进去的人,是不是跟他们一帮人都玩不起来。

我可能也有一点认定了,我并不是那种很受欢迎、很有人气或者说让人觉得想跟我玩的人,因为我不怎么玩游戏、不怎么看动漫、不怎么看球赛……反正他们很多的共同兴趣,我真的没有,我好像确实是个挺无聊的人。

后面新来一个室友,她就很能跟人玩,天天跑出去跟另外一个宿舍的人玩。宿舍就剩我一个人,但是我突然觉得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我现在跟很多人也没有很熟,因为我们走班,没有很多课在一起上,也没有很多梗是一样的。他们凑在一块儿去玩,有群或者怎么样,也并不影响我们日常的交流。

这个学校大家都比较冷漠,当然也不会很讨厌你,因为他们对于自己和自己朋友以外的人,也并不是那么关心。

后来我也有一点懂了,有的人适合跟一群人一起,大家都很开心,也适合一起出去玩,他在人群里如鱼得水;而有的人适合一个人待着。我渐渐终于发现自己的定位了,也终于没那么笨了。

我会想很多很多关于人和社会、人和人之间关系之类的问题。我比较在意,因为对我来说变化也挺大的,从我以为我很讨厌、我很蠢,到稍微有一点点接受自己。

我可能注定不是那种泡在人群里的人,我就比较适合一个人待着,或者说和那么几个人待着。虽然我也挺想那样子玩的,但我那样玩的时候,发现自己就不是那种人,会觉得策划或者说哪怕只是参与,都很累。

我就不太喜欢那种聚会,会让我觉得空气有点凝固、有点尴尬。我觉得我讲话也没啥意思,我也不是很会挑起什么话题,我也没有绝大多数人的那些爱好,所以没什么好谈的。那讲也讲不出话来,还有什么好聚的?

陈瑜 你会渴望友情吗?

零 会。我也不一定是渴望友情,我可能渴望的是关系。

我幼儿园时有个朋友,她有个弟弟,特别皮,就搞得她脾气超级好。可能是被磨炼出来的,她特别有耐心,我就跟她关系好。

我在这个学校关系最好的朋友是一个男同学。他为什么跟我玩得好?因为他有两个弟弟,所以他超级温柔,超级有耐心,不会觉得我很烦,他很包容人。

可能是我的通病,跟我玩得最好的人基本上都是家里有更小的孩子吵吵闹闹,被磨炼了心性,这种人才能跟我玩。

陈瑜 你需要一个包容度非常强的人成为你的伙伴。

零 对,所以我意识到这一点,就觉得我并不渴望友情,我可能渴望的是关系,渴望的是包容。

陈瑜 这种关系更像孩子需要母亲无条件的爱。

零 因为我没什么朋友,我也不知道这样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我有一点点封闭,我也不想约谁出去玩,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姐妹、闺密。

陈瑜 你觉得舒服吗?

零 舒服。

陈瑜 譬如大家中午去吃饭,别人是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的,有可能你会形单影只,这样的状况下,你觉得真的自在,还是说其实是不得已,要假装自己不在乎?

零 对我来说,一个人吃饭可能还是有点难过,但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我确实会羡慕他们,但也不觉得非得像他们那样。我感觉我不会那么渴求友谊,因为我的想法是,要是有缘分,自然会碰上一些人,没有碰到,怎么强求也没用。我觉得人好像真是有频率的,如果对不上的话,就没有办法。我觉得去认识新的人,努力融入他们,也很累,这种关系可能带给我的负面影响大于正面影响。

陈瑜 你对朋友的期待是什么?

零 我希望他们有耐心,因为我不像其他人那么有意思,总是有很多话题,总是很有趣,总是会带你玩,比如知道很多可以“打卡”的好地方,我就不是那种人。

我会聊一些可能没那么有趣的话题,比如你觉得长久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就很无聊的问题。

陈瑜 很形而上啊。

零 我可能有一丢丢哲学思维,我是不敢说自己很牛的,我就觉得自己很烂。

陈瑜 你愿意和别人探讨这一类的问题?

零 对,这可能是我的兴趣。我觉得我是属于那种有些方面比较成熟、有些方面非常幼稚的人。

陈瑜 什么方面成熟,什么方面幼稚?

零 我也不太敢说自己哪里成熟。据我妈说呢,她觉得我对于爱情、生活、生存还有人和人关系的思考,比很多人都成熟,觉得我现在的想法,会让我少走些弯路,挺清醒的。

在跟人交往上,我确实是个挺幼稚的人。跟不那么熟的人讲话,我都有点手足无措。我讲话有自己的节奏,我不太会融入别人的节奏,有点像无聊的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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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说起来,我觉得你妈是一个社交达人啊,她在这方面是顶级的。

零 我觉得她很厉害。对,她真的是顶级的,结果我却往反方向发展。

陈瑜 你妈妈无论和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还是和刚认识的新朋友,都能非常好地建立各种关系,你从旁看,没有受到她的影响吗?

零 没有。

陈瑜 为什么呢?

零 四五岁的时候,我就记得经常会有很多人来我家吃饭,她属于八面玲珑的人,“八面玲珑”不是贬义的。她很真诚,很有经验,跟很多人做有共鸣的事情,搞企业、搞投资、搞公益,乐于帮助别人,而且有能力。她会有认识很久的朋友,早年就认识的,然后一直维持到现在,像战友。

她是一个很会调频的人,跟各种人都合得来。她会很努力地看到别人好的一面,如果不认同对方某些方面,她会保持关系,但不会太近,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她至少在这方面,真的很聪明。

陈瑜 你把你妈分析得挺透的,你会留心去学她在人际交往中的一些方法吗?

零 我知道她有这个能力,但目前我不会为了像她那样有很多朋友,就那么做。

陈瑜 为什么呢?

零 我目前最想要的,可能是更理解和接纳自己,更多地探索自己,所以感觉没有那么多的必要去拓展很多人际关系。

陈瑜 你理想的关系是什么样子的?

零 我希望朋友间至少有一些共同爱好,而且并不只是一点点,比如说同一个游戏或者同一个片子,那实在是很浅。我希望是同一类的兴趣,比如说他喜欢阅读或吃美食,我也喜欢,这才算是一个共同爱好。

至少要有差不多的价值观,对于世界、金钱、工作这些看法要差不多,然后大家都了解对方的性格和喜好,清楚对方的底线和不舒服的点。

对于理想的伴侣关系,我可能很多的印象是来自我爸爸妈妈,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要求跟朋友差不多,但是会更高一些,至少两人对于爱情占生活的比重这个想法要一致,都要很现实。

我个人觉得伴侣关系更多时候是合作者的关系,两人要共同经营一个家庭,小到买盐、买醋,大到买房、买车。感觉如果两个人一起生活,肯定是麻烦的事多于轻松的事。而且大家都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要习惯对方的频率,需要更了解对方,不管是了解过去,还是了解现在,要了解这个人的本质、他的性格,尤其是他的生活习性。

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价值观上的认同以及更深层次的认同,比如说两人最终追求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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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最终追求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零 我希望我能不那么害怕死亡。我现在能做的是不让自己那么遗憾。然后,我希望我能理解我自己,我也希望我能发现自己的天赋和真正的兴趣到底在哪里,发现我愿意为之毕生奋斗的事业或者事情。

陈瑜 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离死亡相对比较远,除非他经历了亲人的故去,那可能会有恐惧。你为什么害怕死亡?

零 我没有见证过谁死了,我也没什么经历,可能渐渐就这么觉得了吧……就是说……死亡离我很远吗?……我觉得它离我很近很近。

我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不行、不好,没有办法认同自己,讨厌自己,觉得自己又不懂社交,又不好看,身材又不好,性格又不好,成绩又不好,老师也没有那么喜欢我,同学也不喜欢我,觉得我没价值。我就吃很多东西,吃得难受,吃到吐。

我现在已经迈出很大一步了,但有时候还是会有点难受。

也不知道是什么契机,如果有个人说我没有价值,那么我就会非常痛苦。

我会一直否定自己。我没有那么厉害,我没有那么有意思,哪怕别人觉得我成绩好、感情关系好、瘦,我自己从来不会真正这么觉得,我不会引以为傲,我也不敢觉得骄傲,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别人的夸奖。我就是这样,现在也这样。

我会想,为什么有人会绝望?我体会到过这种感受,没什么理由的,并不是单纯觉得心态崩了、觉得自己不好之类的,不是,而是就算想自己很喜欢的人和事物,也一点用都没有。

在我的理解里,那也不是溺水的感觉,有点像自己被冻住了,想啥都不高兴,干什么都不高兴,什么都不想干,因为不仅觉得很累,没有动力,而且那时候无论干什么都会觉得沾染上了很难受的气息,怎么都不行。虽然也没什么,但很痛苦,如果它持续很久很久,就有种得了心理疾病的感觉。

我最后想了想,那些得抑郁症、焦虑症的人,并不一定是真的没有希望了。我理解他们的痛苦。我受不了那个难受的感觉,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摆脱。

陈瑜 那个时候你有抑郁倾向吗?

零 我不知道,现在也有这种感觉。

陈瑜 这种感觉有跟爸爸妈妈说过吗?

零 说过,但说得也不是很多。初二的冬天吃火锅时,就提了提,那时候那种状态还没有持续很久,就出现了一下子。

中国的家长会认为这不是什么问题,比较少有家长会关注心理问题。这个肯定不赖他们,他们那个时代只要吃饱饭就好了。有些学生头痛,其实不是生理性的,家长就会觉得这是他不想写作业的借口,也不会很重视。

我妈就跟我说,洗个热水澡吧。

陈瑜 她有建议带你去看一看吗?

零 她说了,但她比较忙。我也没有超级难受。

陈瑜 你刚才提到你会暴食?

零 也不算特别严重,但会吃很多。现在不这样了。

陈瑜 那时候为什么要吃那么多,吃到自己都快承受不住要去吐?

零 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承受这种情绪,那时候觉得自己很麻木,或者说,我一直没有好的情感和关系,基本上就不会有快乐。情绪的波动曲线不仅是比较平的,而且是比较低的状态,有时候会觉得压力很大,一直这样我就很崩溃。

我会乱剪我的头发,剪得很短,因为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法改变,我就剪剪剪剪,越剪越短。要么就吃东西,吃的时候就会觉得,食物很温暖……(哽咽)

陈瑜 吃到胃承受不住的时候,会恐惧吗?

零 不会恐惧,因为还没有影响到健康。怎么说呢,你觉得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自己像个机器一样,你要让自己感受到一点自己还是一个人类。

吃东西,吃很多,你有感觉,感觉自己吃了,你得到了反馈。或者你感到痛,证明你还活着,在麻木的时候,痛才是最鲜明的感觉。

我现在不这么做了,我还是很惜命的。我不寻死,我不是以死亡为目的残害我自己。虽然很累,我肯定还是得活着。

现在已经没有这些习惯了。被搞得很烦很烦的时候,我也不会采取以前的办法,我也不吃,我也不剪,我也不割,我会大骂一通或哭一下,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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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说你会有很多负面的想法,说自己有很多缺点,但我不太明白,你爸爸妈妈是非常宝贝你的。

零 对。

陈瑜 他们一定不吝啬对你的肯定、认同和赞美,这些东西能够让你内化,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人吗?

零 不会,因为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学校里,回家基本吃完饭,做好作业,就睡觉了。

陈瑜 爸爸妈妈在你小的时候,在上学前,你们相处的时间有很多,他们对你的陪伴和肯定,你也有可能内化……

零 没有,不仅仅是因为我要上学,跟他们接触不多,还有我上学之前,我一直觉得我们家司机和阿姨像我爸爸妈妈,我小时候跟阿姨一起睡。

陈瑜 哦,是这样。

零 我就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那么一次跟爸妈一起去迪士尼,虽然有很多项目不能玩,但我很高兴。

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阿姨、司机送我去幼儿园,接我回去,给我做饭,哄我睡觉。我9点钟睡,我妈一般都没回来。我跟他们接触没有那么多。

小学报名时,我奶奶带我去的。老师说:“你要认识1000个字的呀。”我奶奶说:“我们家孩子30个字都不认识。”我一上小学就开始成绩很不好,因为我都没学过,后来跟上了,但还是感觉……

陈瑜 那时候你期待爸爸妈妈多陪你吗?

零 还好,因为那时候我觉得我爸爸妈妈就是司机和阿姨啊。

陈瑜 你和他们亲吗?

零 亲的!我六年级的时候,阿姨回去了,我就开始把对母亲的爱投射到我妈身上。

你知道吗,我现在跟我妈在一块儿会非常像小孩,跟别的青春期孩子不太一样,跟她超级亲。

陈瑜 就像小孩子一样?

零 对,但也没什么不好。我们三个人会在亲的时候很亲,我也挺高兴的。

陈瑜 跟妈妈是小孩的那种腻,是不是也是一种弥补?

零 对!

陈瑜 小时候没腻够?

零 对!现在还可以腻腻,以后我要是去别的地方上学,就腻不到了。以后也没有理由了,我也不是小孩了,也不是青少年了,我是一个大人了。

陈瑜 在你眼里,妈妈算是一个工作狂吗?

零 我到现在都觉得,她最擅长和最适合干的事情,就是工作。

她的精力很大一部分放在工作上;还有一部分,她要做慈善,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后是我。

她首先是一个公司里的人,再有一个社会身份是一个公益项目的发起人,最后才是一个妈妈。以前我妈去跑步拉练,带我去。别的小孩都是妈妈带着,爸爸去跑步,只有我是阿姨带着,那时候我也不太高兴。

我本来有跟她吵,但现在也明白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也跟我讲过,她想先做好自己,再来做妈妈。我感觉她再来做妈妈的时候,也做得足够好了,反正她也不是超人。

陈瑜 你会因为她把你排在后面,或者你认为她把你排在后面,而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有价值吗?

零 有可能,有可能会有一定的影响。

陈瑜 你会不甘心被排在后面吗?

零 会啊。现在也没那么高兴,工作是她的“儿子”。

陈瑜 你跟她说过吗?

零 说过。大概我也适应了,她要工作就工作,她有空就跟我在一块儿,其实比小时候好很多了。

陈瑜 比以前好很多,是因为抽出更多时间陪你?

零 对,她已经很努力了。小学时她都没怎么来接过我,初中时她至少接我的次数多了。现在放假她陪我的次数也多了,那不就好了吗?

陈瑜 你要的也不多。

零 那我哪儿敢要得多呢?(哽咽)

我可能更理解了,妈妈不只是妈妈,妈妈先是一个人,再是一个妈妈,那也没什么不好。

陈瑜 你渴望的亲子关系是什么样子的?

零 现在还挺好的。我不知道这个比重改变了以后,我会不会适应。我理想的亲子关系最多就这样了,我没什么想象基础,因为我已经觉得我妈就适合这样,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想象别的形象了。我也不想想象,如果我妈是家庭主妇,那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也不知道,我并不觉得那样很幸福。

陈瑜 如果你以后做妈妈,会做一个什么样的妈妈?

零 我现在的想法是,我可能尽量找一份有弹性的工作,不需要一定在工位上、在一定时间内干事情。

我会先做一个妈妈。相较于我的妈妈,妈妈这个身份占我的比重肯定会更大。我肯定希望我的小孩比我高兴吧,从小时候到长大,就觉得妈妈一直都在。

但是我不会完全只做一个家庭主妇,实在不行我再打个工什么的,我要确保自己有经济收入,不会一直在家跟小孩待着,不要让小孩觉得妈妈就是天天在家干家务,否则小孩也会觉得很无聊。

陈瑜 你跟以前照顾你长大的阿姨感情怎样?

零 我觉得她像我妈一样。(流泪)

陈瑜 还有联系吗?

零 她回老家带孙子了,蛮幸福的。

陈瑜 她离开你的时候,你伤心吗?

零 伤心。(流泪)

陈瑜 你跟阿姨的情感和跟妈妈的情感有不同吗?

零 有。一开始,是依恋阿姨,我依靠她,我需要她照顾,我需要有一个爱的对象。

我对我妈妈是爱的转移。我从小到大没有那么喜欢她,也没分那么多爱给她,现在是转移,一部分爱的转移,有可能我自己也觉得有缺失。

陈瑜 嗯,我还蛮感慨的。

零 感慨什么?

陈瑜 孩子们也在包容和成全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零 对啊,那没办法。我可能更早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对我而言已经不只是爸爸妈妈了,他们同时是他们自己。

我希望我妈能够做自己……

陈默老师 点评分析

零的情况蛮典型的,从小生长在大都市,父母工作很忙,小时候没跟父母建立很好的亲密关系,尤其是没跟妈妈建立很好的依恋关系,把保姆当妈妈。

这样的孩子内心带着很多的伤感长大,早年有创伤,长大后往往心理力量会不足。什么时候会反映出来呢?就是在青春期的时候,往往表现为自我贬低、没有自我价值感、敏感,在人际关系中不自信、负面感受居多。

当代大都市家庭教育中一个比较典型的问题,就是非常忙碌、主要精力在工作上的妈妈,她在养育孩子的早期给予孩子的情感付出是不足的,所以孩子的安全感就不够,力量也就不强,并不一定是父母的教育方式出了什么问题。

所有老师和家长都要意识到,孩子的早期教养环境是非常要紧的,尤其是妈妈,要跟孩子建立良好的、安全的依恋关系。如果忽视了孩子早期的养育和陪伴,那么在孩子的幼儿园、小学阶段,就要弥补好。如果这个阶段也得不到弥补的话,那么进入青春期后,这类孩子就容易出问题,产生不良后果。

有些家长等到青春期的孩子反映出来各种各样的问题后,实在想不出这些问题的原因,到处去寻求老师、专家帮助,总认为自己的孩子在青春期出了什么问题,但实际问题的根源在早期养育上。

所以,妈妈在生孩子之前要有一些计划性,要把工作与早期养育孩子的时间和精力合理安排好。工作重要,孩子也重要,这个天平如何摆?这是对父母的挑战和考验,很多人是做不好这门功课的。在职场上,他们可能是一把好手,但是在家庭中,其实是缺位或缺失的。现在的家长如果要生育二孩、三孩的话,都要对此有所思考、有所准备。

虽然零也是想尽办法在妈妈身上得到她没有得到过的依恋,但是后期弥补难度比较大,非常不容易。她还试图将这种感情投射到班主任身上,说明她对情感非常饥渴。

学校老师要善于观察,如果班级里有的孩子在人际关系中过于敏感,总是在群体中表现得格格不入、很别扭——就像零一样,她说自己在人群中手足无措——那么这个孩子的心理力量往往是不足的,心理底色是灰暗的,所以在人群里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相形见绌,或者总是捕捉别人对自己不友好的一些信息,负面的社交心理状态居多。老师要是发觉这类孩子,就要多多给他力量、多多安慰他,帮助他克服人际交往障碍,消除过度敏感的心理。

我们教育工作者,包括老师和家长,都应该对这些问题有所了解,这样在培养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才可以避免对孩子造成创伤。


[1]指表面善良、无辜,背后却居心不良的性格。——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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