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期望妈妈更恶劣，把我逼死了，她一辈子活在内疚里……”
晚清/女/初一/上海
概况：双相情感障碍。
遇到任何问题，父母习惯性地在孩子身上找原因，孩子的委屈累积，变成怨恨。
“真的感觉我快死了，救救我！”
晚清添加我为好友，备注的文字让我特别紧张。通过好友验证时，我在脑子里疯狂地搜索，如果情况紧急，我该找谁来支援。我并没有危机干预的经验。
那一晚，我们在微信上用文字聊了两个多小时。我才明白，寒假与春节可能对于有些孩子而言，并不意味着欢欢喜喜。
晚清觉得“上学的时候反而好一点，一到放假就变得很消极”。她说，她真的很讨厌跟父母在一起。
这个双相情感障碍的姑娘自行停药了，她对父母的改变不抱希望，“说得再极端点，就算她（妈妈）再怎么改变，我都不会原谅她，我甚至很期望她更恶劣，把我逼死了，她一辈子活在内疚里”。
我心底涌上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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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是得了抑郁症吗？
晚清 是的。
陈瑜 在服药吗？
晚清 已经不吃了，我不想吃，也不去看医生了，我讨厌去医院。
我碰到的医生很冷漠，而且医药费好贵，光是门诊啥的就得300元左右，还有药也得一两百。
特别是第一次，做了全身各项检查，全算下来1200多元，当时我整个人更糟了。我们家家庭条件也不太好，我对钱比较敏感。
陈瑜 爸爸妈妈对医药费表示出过什么情绪吗？
晚清 表情很苦涩吧。
陈瑜 会影响你吗？
晚清 会让我更不舒服，我觉得我拖累了他们。
要是我没那么“玻璃心”[1]就好了。我觉得我就是太细腻了才会这样子，我从小到大都认为我自己是累赘。
陈瑜 为什么会这么想？
晚清 小时候我爸妈老是因为我吵架，我每次都劝不动。我觉得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他们或许会更幸福。
小时候我妈也对我说，要不是因为有了我，她早离婚了。
陈瑜 其实是他们俩的问题，孩子是无辜的。
晚清 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但是我还是会无法控制地自责。
因为从小的阴影，我现在极度恐婚恐育，我认为婚姻和小孩就是不幸的开端。包括我周围的同学，家庭也都不太好。真是很大的阴影了吧。
陈瑜 父母的例子，让你对婚育的态度比较悲观。
晚清 对，我觉得我爸妈是世界上最悲惨的父母了，如果知道女儿恐婚恐孕恐男，他们估计会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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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什么时候开始犯病的？
晚清 两年前，后面就是间歇性地发作。
陈瑜 有没有过轻生的念头？
晚清 数不清了。吃不下、睡不着，思维涣散，每天想怎么死能舒服点、遗书该怎么写。
陈瑜 有自残吗？
晚清 有。
陈瑜 最难过的时候依然正常上学吗？
晚清 上，后来请过两天假，然后就继续回学校了。
陈瑜 那很难熬啊！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感受？
晚清 听不进去，很累，就是莫名其妙地累。
陈瑜 医生诊断是什么级别的抑郁症？
晚清 一上来就是重度了，因为我很晚才去看的医生。
陈瑜 当时怎么会去看医生的？
晚清 我完全撑不下去了，我妈逼我去的。
陈瑜 “撑不下去”是指什么？
晚清 我那段时间状态很差，非常差，会莫名其妙地哭，哭完发呆，发呆完了继续哭。作业也要很晚做。每天神神道道。
陈瑜 真的不容易！不过这点你妈做得还是对的。我采访过的好多孩子跟家长说要去看心理医生，但家长不承认或者不接受孩子有心理问题。
晚清 我妈其实也不愿意相信我有问题，只是我实在不对劲了，她没办法了才带我去的。我妈总是自我麻痹，说我只是青春期到了。
陈瑜 的确很多家长都这么看待孩子的问题。
晚清 搞得我很烦，哪有小孩子青春期会是这个鬼样子！
陈瑜 是啊，真的是因为碰到大麻烦，心理有问题了。
晚清 对。我换过一家医院。第一家医院，我非常诚实地作答，所以医生诊断我病情很严重；后面一家，我烦了，就跟医生说我啥都很好，然后医生就跟我妈说我只是到了青春期。
我妈就天天叨叨之前那家医院不行，把我说得太严重了，医术不好啥的。我服了，她只会自我麻痹，永远都不会直面问题，只会逃避。
陈瑜 那为什么要换医院呢？
晚清 是我们学校的心理老师建议我妈换的，说这家医院蛮好的，我可以试试。出发点很好，就是苦了我。
陈瑜 现在自行停药了？
晚清 我跟医生说我好了，就没去看了，也不用吃药了。
陈瑜 理论上不要自行停药。现在状态如何？
晚清 说不上好吧，比较颓废，起伏很大，因为我是抑郁症转双相情感障碍的，估计现在还是。
陈瑜 还是要继续服药的。
晚清 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能好就好，不能好就算了，反正也这样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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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咱们一天天总不要过得太难受吧。
晚清 我真的不想看医生了，好累好烦。最主要是我爸妈基本不会做出改变，他们只会在看完医生后质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陈瑜 你希望爸妈做出什么改变？
晚清 我真的很希望他们能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再来跟我交流！每次他们没了解完，就把责任推给我，我跟他们解释，他们不听。
陈瑜 能举个例子吗？
晚清 我手机不用的时候耗电也很快，但我爸非认为是我半夜偷偷玩了，所以电量才耗尽的。我跟他说了我没有玩，他还说我撒谎。
陈瑜 嗯，不太信任你。
晚清 对，真的很崩溃，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
我觉得他们更相信老师这种权威的存在，而不愿意相信我。或者某个人做的事很恶劣，但只要他的角色是老师，我爸妈就能找各种理由为他开脱。
我班主任骂我们班一个学生妈妈死了，虽然骂的不是我，但我觉得这么骂人太过了。我就跟我妈说这样子不好，结果我妈就说老师肯定有他的原因。
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都上升到人身攻击了，怎么会是有原因就解释得了的！
陈瑜 的确，老师这么说学生，对学生是有伤害的。
晚清 对啊，但是我妈就是找理由。
陈瑜 所以就觉得跟爸爸妈妈说不到一起，他们很难理解你的感受和想法？
晚清 对。而且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我甚至没办法感受到他们的爱。
陈瑜 小时候能感受到他们的爱吗？
晚清 也不能。小时候我对我爸没什么太大的印象，貌似他没干啥，主要是我妈带我。我妈就很极端，甚至有点神经质，脾气来得莫名其妙，然后往我这撒，一发脾气就咬牙切齿，声音很大，语气很冲。
我完全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去想小时候很痛苦的事情。小时候，我搬个椅子想帮妈妈洗菜，当时我很矮，只能勉强碰到水盆。我妈想让我离开，就把我的头按在水盆里。
我心理上病得很重的时候，就跟她说我真的好累，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她估计也烦了，就对我说：“那你去死好了！”
陈瑜 她发脾气，你是什么反应呢？
晚清 我以前保持沉默，但我发现根本没用，就慢慢开始跟她吵，然后越吵越凶。
陈瑜 吵有用吗？
晚清 我觉得有用，只有吵才能让她了解我心里想什么，要不然她不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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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 我小时候被猥亵了也不敢说。那时候还蛮小的，八九岁的样子吧，什么都不懂。
我妈对我的性教育很晚，想到以前发生的事就很恶心，现在非常恐惧异性碰我。
陈瑜 发生这件事，你当时是什么感受？
晚清 很不舒服，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有拒绝。
陈瑜 回家没跟爸爸妈妈说？
晚清 没有，他让我不要说出去。
陈瑜 这件事在你心里，其实蛮难消化的是吧？
晚清 对，想起来我就想吐。后来穿裙子出去玩，被人盯着看时，我就会觉得恶心。
回去之后我很生气地骂那人，结果我父母对于我被盯着看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说我为什么不离他远点。甚至我爸还说：“你不盯着别人，怎么知道别人盯着你？”我瞬间绝望了！
陈瑜 他们不站在你这边。
晚清 对，太恶心了！
有一次出去玩泼水游戏，游戏结束了，那个猥亵我的男生还把一瓶水浇在我头上。我当时尖叫一声，结果我妈管都不管，反而骂我，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臂回家。我的手臂都淤青了。
陈瑜 感觉每次你被欺负，你爸妈都习惯性地怪罪你。
晚清 是的。我爸妈属于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我被欺负了告诉他们，他们只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现在想想好生气，他们根本就不爱我！
我妈做妈妈做得很突然，她未婚先孕，这也意味着她都没有学习怎么做一个妈妈。我觉得她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妈妈。
陈瑜 你理想的妈妈是什么样的？
晚清 我觉得我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把脾气撒到我身上，不要对孩子进行“有罪推定”就行了。
我都怕了。
陈瑜 记忆中，你得到过爸爸妈妈的认同和支持吗？
晚清 很少很少。现在就算他们认同我，我也觉得太假了。我觉得他们很可笑，在我需要的时候他们死活不给；现在我不需要了，他们假惺惺地跑过来。
我很反感我妈这样子。
陈瑜 你怎么判断她是假惺惺的呢？
晚清 语气吧。就算她是真的，我也觉得假。
陈瑜 妈妈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她是真的转变了？
晚清 别说出来吧，什么“我已经改变了”这类话，我觉得她在应付我。
说得再极端点，就算她再怎么改变，我都不会原谅她，我甚至很期望她更恶劣，把我逼死了，她一辈子活在内疚里。
陈瑜 你想用自毁的方式来报复他们？
晚清 对，我觉得他们活该，这是他们欠我的！
陈瑜 这也是你现在不再吃药的原因之一吗？
晚清 一部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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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瑜 你在学校有好朋友吗？
晚清 有的，有个女生跟我关系很好，即使她不说，我也能感受到她还是蛮在意我的。
陈瑜 你在父母这边感受不到情感，在学校里有一个情感的寄托，其实挺好的。
晚清 是的，我可能太缺爱了，就很依赖朋友。
我现在很期盼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有了期盼的事，生命也变得重要了。
陈瑜 是的，所谓的希望、盼头。
我有一点点担心的是，你会在那个女孩身上投注很大的感情和期待，但两个人总归会有一些小摩擦，那个时候你会很受伤、很绝望。
晚清 我觉得我还好吧，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全靠别人活下去。没了某个人就要死要活的，我觉得还挺蠢的。
陈瑜 嗯嗯，你这么想挺好的。
你一路长大，也真是不容易啊！
晚清 我朋友说，我活下来就是个奇迹。我觉得我已经很坚强了。
陈瑜 你生命力很顽强的。
晚清 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陈瑜 今天怎么会想加我微信的？
晚清 我看完了《少年发声》，看到结尾的时候，发现可以加微信和您聊聊，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的。
陈瑜 你发“救救我”，我就特别紧张。
晚清 因为我真的很难受了，我每次碰到的医生都不愿意听我说完话。甚至我跟他们倾吐心事的时候，他们在笑，觉得我很搞笑。
这很不尊重人，我真的很难受。
陈瑜 我的体会是，别因为孩子年龄小，就把孩子说的不当一回事。
晚清 我真的很少碰到这样的大人，很感动，真的很谢谢您……
陈默老师 点评分析
晚清的心理问题比较严重，她的成长经历中是有创伤的。对于孩子小时候的创伤，家长很容易疏忽，一方面是因为没有经验，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重视。
孩子小的时候，遭遇过猥亵等行为，实际上对其将来成长会有非常不利的影响，如果没有帮她处理好，往往会给她留下阴影。有过这类遭遇的孩子，到了青春期以后，通常会容易出现心理上的疾病。
这要引起家长的重视。你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在成长过程中，都要对他们进行性保护教育。我们现在的性教育，在家庭中是很薄弱的。有些父母希望学校来做，而有些学校做了性教育，父母却要提意见，觉得学校讲得过头了。所以性教育就变成了一个难题，学校没有很好地开展，家庭也没有教育的能力。
这个案例要提请家长注意，实际上在孩子小时候，最好是在幼儿园时期，就对他进行性教育，包括性的卫生、安全、保护等内容。这样当孩子到了小学和初中，就会有意识地保护自己。
晚清显然小时候欠缺这方面的教育，到了初中以后，她把社会上的不良作风告诉家长，家长还是后知后觉，可见家长在这方面有多么迟钝，也可见在家庭教育当中，这部分多么缺失。
孩子对父母有很大的不满，是因为当他遇到困难需要父母保护、支持的时候，实际上却没有得到。得不到的话，孩子肯定会跟父母在态度、语言方面起冲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的，孩子跟父母起冲突，父母也会跟孩子起冲突，这样互相攻击的循环，会使孩子对父母产生更大的反感，就像这个案例所呈现的那样。
这类孩子在跟父母互动的过程中，会变得比其他孩子更加敏感，当父母说一句负面性的话，或带有辱骂性的话，孩子就会印象深刻，反应也会很强烈。一路成长过来积累了很多对父母负面情绪的感受，慢慢就会形成心理疾病，到了青春期以后，就暴露出来，发展成严重的心理疾病。
所以，提醒各位家长，在家庭教育过程中，千万不要忽视对孩子的性教育。如果孩子在青春期反映出来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你不要一味认为只是青春期问题、是青春期的逆反现象，有可能暗含的问题很严重。
问题一旦被评估清楚，父母一定要采取保护孩子的措施，把他当作成长中有困难的人来支持他、照顾他，帮他渡过难关。按医嘱吃药，同心理咨询师进行谈话性的心理治疗，这样能帮助孩子从困境中走出来。同时，父母在孩子治疗的过程中，也要努力与孩子恢复应有的亲子关系。
[1]网络用语，指心理素质差，心灵像玻璃一样易碎，很脆弱，经不起批评或指责。——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