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七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一]、‘动极而静,静极而动’[二]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三]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是周果无遗民也[四]。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五],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六]矣。
【注释】
[一]“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语见《通书·动静第十六》朱熹注。
[二]“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语本周敦颐《太极图说》“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
[三]“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语见《通书·动静第十六》“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
[四]“凡观古人言语”云云,语本《孟子·万章上》。
[五]“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语见《河南程氏经说》“道者,一阴一阳也。动静无端,阴阳无始。非知道者,孰能识之”。
[六]“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语本元代宗宝改编本《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机缘品第七》。
【翻译】
来信说:“此心未发的本体,到底是在已发之前呢?还是在已发之中而为其主宰呢?抑或是没有前后内外的区别而浑然一体呢?现在说心的动静,到底是从有事无事的角度而言?还是从寂然感通的角度而言?抑或是从循理从欲的角度而言呢?如果是以循理为静、以从欲为动,就与所谓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不可以互相贯通了;如果是以有事而感通为动、以无事而寂然为静,就与所谓的‘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不可以互相贯通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先、静极而生动,则至诚有止息、圣人须复性,这又是不可能的;如果说未发就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未发、已发都应当注重静呢?抑或是以未发为静而以已发为动呢?抑或未发、已发都无动无静呢?还是都有动有静呢?希望先生指教。”
未发之中,就是良知,是没有前后内外的区别而浑然一体的。有事无事,可以用来说动静,然而良知本身是不能区分有事无事的;寂然感通,可以用来说动静,然而良知本身是不能区分寂然感通的。所谓动静,是所遇到的不同时间状态的内心感受;心的本体,本来就不能区分动静。天理是没有动的,动就是私欲。如果遵循天理,则即使酬酢万变而未尝有动;如果顺从私欲,则即使槁心一念而未尝有静。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有什么可疑呢?有事而感通,固然可以说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所增多;无事而寂然,固然可以说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所减少。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有什么可疑呢?没有前后内外的区别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的疑惑,就不用再解释了。未发就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曾另外有一个未发者在;已发就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曾另外有一个已发者存。这当中未尝没有动静,只是不能以动静来区分。凡看古人言语,重在以意逆志来把握其要旨;如果一定要拘滞于文义,则《诗经》所说的“靡有孑遗”,就是周朝果真没有遗民了。周子“静极而动”的说法,假如不善于省察,也不免有弊病。因为他的意思是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的角度来说的。太极生生的道理,其妙用虽然没有止息,而其常体则没有变易。太极的生生不息,就是阴阳的生生不息。从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妙用无息的方面而言则称之为动、称之为阳之生,不是说动而后生阳;从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常体不易的方面而言则称之为静、称之为阴之生,不是说静而后生阴。如果真的是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成为一物了。阴阳只是一气,一气的屈伸就成为阴阳;动静只是一理,一理的显隐就成为动静。春夏可以说是阳是动,然而并不是没有阴与静;秋冬可以说是阴是静,然而并不是没有阳与动。春夏是这个不息,秋冬也是这个不息,都可以称之为阳、称之为动;春夏是这个常体,秋冬也是这个常体,都可以称之为阴、称之为静。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杪、忽、微,无不是如此。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理解天道的人只是默而识之,不是可以用言语来穷究的。如果只是拘泥文句、比拟仿照,那就是禅僧所说的“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