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二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一],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二]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三],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四]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五],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六]。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七],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注释】
[一]“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语本宗宝改编本《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行由品第一》。
[二]与造物者游,语出《庄子·天下》“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
[三]“常惺惺”,典出《五灯会元》卷七。
[四]体段:格局。
[五]守株,语本《韩非子·五蠹》“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六]前念不灭,后念不生,语本宗宝改编本《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机缘品第七》。
[七]断灭种性,佐藤一斋曰:“断灭种性,谓之灰身灭智,彼自讥声闻乘语。出《唯识论》。”
【翻译】
来信说:“佛教主张‘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与我们儒家‘随物而格’的功夫不同。我们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使用致知的功夫,则已经是涉及思善了。要善恶不思而此心的良知又清静自在,只有睡觉刚刚醒来的时候罢了。这正是孟子关于‘夜气’的说法。只是这种光景不能持久,倏忽之际,思虑就已经产生。不知道用功持久的人,是不是就能常常保持睡觉初醒而思虑尚未出现之时的状态呢?如今我希望寻求宁静,却更加不能宁静,希望杂念不要产生,则杂念更加产生,怎么样才能使得此心做到前念易于消灭、后念不要产生,良知独自显现,而与造物者遨游呢?”
所谓“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这是佛教为那些尚未认识本来面目的人设置的方便法门。所谓“本来面目”,就是我们圣门所说的“良知”。如今既然认识得良知明明白白,就已经不必这样说了。所谓“随物而格”,是致知的功夫,亦即佛教所说的“常惺惺”,也就是要常常保存他的本来面目,彼此的格局、工夫大致相似。只是佛教有个自私自利的心,所以便有所不同。如今你希望“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这便是有自私自利、曲意逢迎、主观武断的心,所以会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的担忧。孟子说“夜气”,也只是为那些放失其良心的人指出一个良心萌动之处,使他由此培养开去。如今已经明明白白知得良知,常常使用致知的功夫,就已经不必说“夜气”。如果还要说“夜气”,就好像是得到兔子之后不知守着兔子,而仍旧去守着树根,这样兔子也将再次失去了。希望寻求宁静、希望杂念不生,这正是自私自利、曲意逢迎、主观武断的弊病,所以杂念更加容易产生而内心更加不能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其对于善恶自然能够分辨,更有什么善恶可以思虑!良知的本体,原本就宁静,如今却又要增添一个有意寻求宁静;原本就生生不息,如今却又要增添一个希望杂念不生,不单圣门致知的功夫不是如此,即使佛教的学说也不是如此的曲意逢迎、主观武断啊!只要一心放在良知上,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就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了。你如今却希望前念易于消灭、后念不要产生,这就是佛教所说的断灭种性,有如槁木死灰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