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一]。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二],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三]。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四],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祟。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注释】
[一]“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语本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二]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参《传习录》第七十七条。
[三]纤翳(xiānyì),微小的尘障。
[四]“无所住而生其心”,住,执着;心,清净心。意为:无所执着,而生起清净心。语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简称《金刚经》)。
【翻译】
来信说:“《大学》以‘心有所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也说‘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您在《传习录》中以患疟疾来比喻,极其精审确切。像程子的说法,则是圣人的感情不是产生于心而是产生于物,这是什么意思呢?而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都可以得到纠正。然而事情有时尚未来感,称之为有则还未成形,称之为无则病根已在,有无之间,又怎么来致我们的良知呢?如果为学就是致力于无情,那么牵累虽轻,却已离开儒家进入佛门了,可以吗?”
圣人致知的功夫,至诚无息;其良知的本体,皦洁有如明镜,完全没有一点灰尘的障蔽。妍媸美丑的到来,随其物而现其形,而明镜本身竟然没有任何留滞沾染,这就是程子所谓的“情顺万事而无情”。“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教曾经有这样的言论,这不能说是错的。明镜之应接外物,妍者为妍、媸者为媸,一照而皆真,这就是“生其心”;妍者为妍、媸者为媸,一过而不留,这就是“无所住”。患疟疾的比喻,既然已经见到其精审确切,则这一节所问的就可以释然无疑。患疟疾的人,其疟疾即使没有发作,然而其病根仍在,那又怎么可以因为其疟疾还未发作,就忘记其服药调理的功夫呢?如果一定要等到疟疾发作而后才服药调理,就已经晚了。致知的功夫是不分有事无事的,又何必议论其病是已经发作还是尚未发作呢?大抵原静你所疑惑的,前后虽然像是不一样,然而都是由于自私自利、曲意逢迎、主观武断的心思在作祟。这个病根一旦去除,则你前后所感到的疑惑,自然都会冰消雾散,不必有待于质问论辩了。
《答原静书》出,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皆得闻所未闻。师曰:“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佛家有‘扑人逐块’[一]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入也。[二]
【注释】
[一]“扑人逐块之喻”云云,典出道世《法苑珠林·十恶篇》。
[二]台北藏明刊本《传习录》无此跋。此跋底本原文错别字颇多,且字体拙劣,与其他页面之字体不同。疑为《全书》刻成后,见有缺页而补刻者。兹据郭朝宾本、三轮执斋本、佐藤一斋本等版本改正。
【翻译】
阳明先生《答原静书》传出,读者都很喜欢陆澄善于提问、阳明老师善于解答,都得以闻其所未闻。阳明老师说:“原静所问的,都只是在知解上转,不得已为他逐节分析疏释。如果能够相信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夫,即使是千经万典,也没有不吻合的;对于异端曲学,一加勘正就可全部破除,又何必如此节节分析解释?佛家有所谓‘扑人逐块’的比喻,如果是见到土块而扑向人,则能咬到人;如果是见到土块而追逐土块,又能在土块上得到什么呢?”在座各位学友听了,都惕然有所醒悟。这种学问贵在反身自求,并不是知识见解所能进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