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一
来书云:“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欲寡则心自清,清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盖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免‘灭于东而生于西’[一]。若欲刊剥洗荡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二]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夫谓“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将迎[三]意必之为累,而非克治洗荡之为患也。今曰“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潜伏于中,宜其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注释】
[一]“灭于东而生于西”,语见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二]引犬上堂而逐之,典出《河南程氏遗书》。
[三]将迎,典出《庄子》。将,送也;迎,接也。将迎,犹言接送,谓送往迎来。阳明此所谓“将迎”,为贬义词,应指曲意逢迎。
【翻译】
来信说:“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旨。能清心寡欲,则作圣的功夫就完备了。然而欲望寡少则此心自然清明,清心并不是舍弃人事而独自隐居以寻求宁静的意思,却是要使得此心纯粹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欲之私罢了。如今打算要作这个功夫,然而如果是随人欲的产生而加以克除,则其病根依旧未除,未免成了‘灭于东而生于西’。如果想要在各种私欲尚未萌发之先就将其削除洗荡,则又找不到用力的地方,徒然使得此心动荡不能清明。而且私欲尚未萌发就要把它搜寻挑剔出来以便去除,犹如将狗引上厅堂而后又把它赶跑,这就更加不可以了。”
一定要使此心纯粹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欲之私,这就是作圣的功夫。如果一定要使此心纯粹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欲之私,则非预防于其尚未萌发之先而克除于刚刚萌发之际不能做到。预防于其尚未萌发之先而克除于刚刚萌发之际,这正是《中庸》所说的“戒慎恐惧”、《大学》所说的“致知格物”功夫,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功夫了。你所说的“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这正是自私自利、曲意逢迎、主观武断的牵累,而不是克治洗荡本身有什么祸患。你如今说“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就是自私自利、曲意逢迎、主观武断的病根。有这个病根潜伏在心中,理所当然就会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的祸患了。